巴士小说网 www.84txt.com，最快更新长安回望文集最新章节！
“五一”购得龙榆生唐五代词选注一本，开篇第一首即是王维的阳关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先是诧然，旋即恍然。此诗居然引领唐五代词之首，然从诗久远传唱不息，韵合曲子词来看无可非议。龙先生是词名家，选词初衷如何不得而知，但我突然想到，阳关已经唱尽。
阳关曲又名送元二使安西，当为送别之词。是王维在渭城为送元姓朋友远赴安西，昔日繁盛的西域之地而写。春雨绵绵，空气清沁，柳色翻新，举樽相别，语短情长。相信经过乐工的演奏传唱一定风靡全城，离别的母题总是栖息在人们心灵深处。关于阳关的唱法，我也只能搜轶古本以窥其貌。阳关又名渭城曲，叶栋根依据敦煌曲谱解译此曲，将前两句诗叠唱三遍，故又名阳关三叠；苏轼在仇池笔记中新解叠唱法。宋无名氏在王维基础上衍变成103字长短句，虽章法怪异，仍拘囿于东坡“三叠法”在流唱过程中有30多种琴歌，从最早的浙音释字琴谱到现今的合唱曲阳关三叠，再从琴歌到二胡独奏，钢琴独奏、丝弦独奏，阳关越唱越远，越传越深。但我却以为阳关只萦绕在唐代，因为阳关已经唱尽。
阳关唱尽，因为王维的诗乐天才。这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早慧者，诗清越，能度琵琶新声。曾任大乐丞，妙指朋友相询的奏乐图画面是第三段第一拍，果不其然。他仕途虽不言顺，却无大碍，状元及第，官任右拾遗；贼陷两京，辟其伪职；乱平还朝，仕至尚书右丞；晚年孤居三十年，流连山水，参悟禅宗哲理。他“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弹琴复长啸”、“山月照弹琴”他的诗歌在唐代诗人中传唱可能是最多的，与乐师李龟年友善切磋更是营造了良好的曲乐氛围。王维的这诗歌并非创新脱俗，它仍是在送别的母题下自由发挥，从江郎“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起，关于送别的诗歌如春草遍野，李白赠汪伦、送友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不一而足。但王维的诗注重画面之美，运用并非单纯的消极的涂饰，而是活跃地渲染着画面，注重整体感，给人清新愉悦，就是离别也别有一番风味。加上王维的时间优势，传唱弥广，阳关经久不衰，余音影响着离别情致。王维之后就鲜有送别传唱优雅之诗，阳关唱尽。
阳关唱尽，用明代李东阳在麓堂诗话中的话说“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之外，必如是方可谓之达耳。”诚然，在王维阳关曲遮蔽之下的歌诗太多太多，检索唐诗宋词，多至几百首，如李商隐“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白居易“最忆阳关唱，真珠一串歌”柳永“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栏桡”李清照“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万遍”辛弃疾“和泪唱阳关，依旧字娇声稳”而苏东坡对阳关更情有独钟：“余十八年前中秋，与子由观月彭城，作此诗，以阳关歌之，今复此夜，宿于赣上，独歌此曲，聊复书之。”于是有了对阳关唱法的研究。阳关唱尽，是因为王维以降的诗人所吟咏之词都没有逃离他所预设的意境；阳关唱尽，更是因为王维在诗中的画面无可替代，他已经道尽一切玄妙，无须赘言；阳关唱尽，永远不会断尽的是绵长且稠密之离情。
阳关唱尽，在现在这个生活节奏飞快，人情淡泊的年代。离别情感酝酿的醇厚需要时间和空间距离的悠远，从某种层面上说，描写离别主题的作品会矮于古代任何一篇同样主题的作品，因为我们丰沛情感得以生成的氛围不复存在。阳关唱尽，在今天的地球村，任何可以想象的地点都在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行成；时间与空间的二维大大缩水，通讯工具的步步升级，联系方式的便捷灵活，尤其是互联网张罗网拢着这个本来就局促的星球，人与之间在时空缩近的同时，情感的隔膜之璧悄然阻障加厚，多元化价值取向纷呈，我们何以有情感的资本为歌诗媲美千年阳关，阳关唱尽，我们传唱的只是回忆，传唱的只是某种失落的情感因子。我们越推崇这首古典名曲，恰恰说明我们精神罅隙中残缺得越多，我的阅读正是一种无意识的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