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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公路上飞驰,我,在车里往外张望,路,在车前上下起伏曲折弯转,两边原野在闪闪地后退,原野上,堆堆沙丘,似在眼前缓慢旋转。沙丘上稀疏地散落着家乡的老榆树群,我在飞速的车窗玻璃后,向右侧脸,看着它们自动地由左绕前再转向右边,三面,我看清了三面树干,它们一如我小时侯在沙丘上面刨甘草根时所看到的那永远没有变过的身姿,多是扭扭曲曲的样子。而这时,天空晴好,冬日阳光下的榆树,远远注视着看,黑黑的树干,孤单无力的弯垂枝条,已经没有了一片叶子残留。
田野里闲置荒裸的黄土,野茎枯草丛丛,间隔着薄薄出土的麦苗,迎接寒冬,等待大雪覆盖,保温和供给水分。
这里,也曾是三千年来,英雄豪杰们逐鹿的战场,不知道曾经埋下过多少南征北战的离乡背井的异乡人的子孙!他们遗留下的骨肉,一些朽烂于地下而并没有膏腴这片土地,一些繁衍于斯而实属被抛弃的思乡人。而如今,大草原长白山锦绣江南的人们,大多已经重新回到自己祖辈生息的家园,随带也跟去了许多不堪战乱的沙丘人,动荡与迁徙,重组了华夏儿女这广袤的土地。
从车里一眼望去,平原,是坦坦荡荡的平原,沙丘,是千秋万代亘古的寂寞沙丘。向视野远方无限伸展,天际边,雾蒙蒙似有树林村庄,遍野,不见人的踪迹。感觉着毫无声息,仔细看,那天地之间,会让人想象到憨厚质朴的粗陋农民适时地耕作过,有劳动的痕迹。岁月经久,子孙承袭,在期盼中熬过各自的一生。
车下公路,绕过县城边,又前行几十里,来到我爷爷那辈人从他乡流落至此的老家。砖夹土坯墙小布瓦顶的屋子,要拆掉重建浑砖到顶的预制板房。
那两间屋,中间有一道大梁(柁),分做两间,支撑着二道梁,托起脊腰檐檩椽子上的苇芭厚泥并盖上灰瓦。堂弟说,那大梁是百年老榆木,拆下来,还可以做床和桌柜凳子。我看了屋里那张方桌,果然是榆木,白茬无漆,纹路清晰,那一条条坚硬纤维丝丝平行如流水,如旋涡打卷,如云鬓盘环,结节眼处,刚硬无比。我料想,那根大梁,从头到尾,也必如钢筋水泥,难怪有些老屋,经一二百年之久,传承荫庇了几代人的生存繁衍。
榆树,全国都有,以华北居多,50年前河南省农村主要树种之一。主干能长得很直,树高能到4-5丈,小叶齿边,结的果子如一分硬币小圆片,可以蒸着吃;树皮,可拧绳,也可制粉合玉米面赶面条;根,扭曲缠结,可以塑根雕;树岔处裂开而会渗出苦味微甜的黏液,招致滋生一团团的毛毛虫。但是,其木质非常坚硬致密,尤其那无定型的扭缠的木纹,乱而不紊。所以,用做房梁,经久耐用,横承万斤而不弯不脆断;用做家具,可传下几代而不散架,就是木匠难于加工:锯,则夹锯条又易走偏;刨,则纤维纹茬儿卡轫口而难推进。那木质的硬实别扭劲儿特性,何其与河南老农民那股子劲儿相似!
和堂弟及侄儿说话间,侄儿坚持卖掉榆木大梁,买几件现代化组装家具,放在敞亮的新屋,该多舒畅啊!是的,家乡早已在悄悄变样:地,产量高了;房,新的多了;树木,白杨泡桐多了;家具,轻便多功能实用的多了,谁还想要那老榆木疙瘩作的又笨又重的八仙桌和铁环铜锁的玩意儿?
堂弟也尊重孩子意见,时代不同了,不能一味抱着老眼光怀旧尚古。但是,堂弟坚决不同意卖掉那根榆木梁,说:‘给我留做棺材板吧,要是不允许土葬,就算你们把我烧了,我没意见。那骨灰盒,还是用这祖传的老榆木做,埋到咱家老坟地里,没有坟头子也没关系。
其实,我觉得堂弟还是有些跟不上时代,我说:怎么不请人作成仿古家具,拿到市场上卖个好价钱?骨灰嘛,撒地里不是更可以多一分肥料?不过,道是可以让孩子们把榆木梁的下脚料,捡一块埋到自家院子里,看看多少年后才会朽透。
人,随时代在变,生活在变,品位在变,性格在变。变是必然,没人阻拦,也期望变。变中,有没有一点还值得保留的东西?
在家乡呆了几天,我复乘车回到城里,离别家乡远去的车里,我回头望望那堆堆沙丘,那一片片榆树。心想:老榆树,你们正在被淘汰过程中,下次再来,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