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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落在竹简上,到这时,宿子歇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坐直了身。
妙嘉收回手,抿了抿唇,终究什么也没有问。
她站起身,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默默走出静室,门扉开合,室内只留宿子歇一人。
他好像脱力一般躬下身,宽大的袍袖掩住脸,让人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机关宫城之上,谢寒衣站在窗边,自上而下望去,能将骁武卫策马离去的情景尽收眼底。
叶望秋站在他身旁,见上百骁武卫掉转马头,不免觉得奇怪:“他就这样走了?”
难道和他两个儿子不同,这位长孙上卿竟然是个讲道理的人不成?
便是叶望秋也不太相信这样的可能,毕竟在淮都城中,他早就见识过了所谓世族做派,俗话说得好,天下乌鸦一般黑。
所以?长孙静究竟是什么意思,叶望秋转头看向谢寒衣,试图从他这里找到答案,但谢寒衣未作回应。
他看着下方,脸上已不见平日惯有的什么笑意。
“师兄,你在看什么?”叶望秋问。
“看那位长孙上卿。”谢寒衣看着下方,口中回道。
叶望秋不太明白:“他浑身被遮得严严实实,能看到什么啊?”
他说着,探头向下望去,却只能望见银白甲胄上折射出的森寒光芒。
谢寒衣望着远去的骁武卫,许久才再度开口:“他杀过很多人。”
作为骁武卫大将,长孙静杀过许多人似乎也不值得奇怪。
谢寒衣没有解释,他回头,对上了姬瑶看来的目光。
无须多说什么,她便已经明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但她并不在意。
“不必担心。”在谢寒衣暗藏几分忧心的眼神下,姬瑶淡淡开口。
谢寒衣心中升起股诡异的安慰,不论如何,她如今能对他说出这句话,已经算得上极大的进步了吧?
长孙静回到玉京的消息如同一场无声的风暴,片刻之间席卷了整个玄商都城,在他还未踏入商王宫时,便已人尽皆知。
此事并不在众人意料之外,岁末将至,玄石军与骁武卫将在滁虞山演武,身为骁武卫统帅,长孙静自然没有缺席之理。
骁武卫自玄商立国便已成规模,传承至今,是玄商境内最强的一支兵力,上下共计逾二十万人。
如今随长孙静回京的是他麾下五千精锐,正为参加演武。
只是令众多世族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长孙静除了自钦天学宫带走傅集外,竟然未做任何报复,留下的那句话更像是有与其冰释前嫌之意。
难道这位大将军当真要与自上虞来的外乡人和解?
玉京众人议论纷纷,长孙静行事一向不是旁人能揣度,此时尚且没有人能猜透他的意图,更不知他之后作何打算。
龙驹一路疾驰,在商王宫中畅行无阻,有资格这么做的,玄商之中,除宿昀自己,便只有长孙静一人而已。
殿前玉阶下,他翻身下马,银白甲胄碰撞发出沉闷声响,天光下,长孙静取下面甲,那张不见任何表情的脸上透出难言冷峻之色。
傅集也下了马,他微微低着头站在长孙静身边,举止驯服,全然不见之前疯狂阴郁之态。
长孙静的长子年纪比傅集更大上十余岁,但他看上去仍旧不过三十许的青年样貌,眉飞入鬓,那张脸足以用俊美无俦来形容。
未曾多言,长孙静大步走上玉阶,傅集随即跟上。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回荡在玉阶上,两旁宫人低眉敛目,并不敢抬头哪怕看一眼这位骁武卫统帅,甚至连呼吸声也不敢太重。
“臣长孙静,拜见君上——”
玉阶尽头,长孙静迈入大殿,抬手向高坐于殿中的君王施礼。
*
姚静深等人过了两日才得知玄商朝堂变动。
长孙静在回到玉京当日,便带傅集前去拜见宿昀,在君前受数十廷杖,以全误期之罪。
他本该来向宿昀述职,却先去城西学宫寻姬瑶等人的麻烦,以致误了述职之时。
不过在受廷杖后,长孙静又为他请复骁武卫大将之位,姿态强硬,宿昀几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些事对姬瑶自是无甚影响,她一向不关心这些朝堂上的波谲云诡。
姚静深似也未曾将之放在心上,只有条不紊地筹备着钦天学宫,并不打算插手玄商朝堂争斗。
经过这数日的忙碌奔波,他已分别请得精通医术,丹道,卜筮等道法的修士,同时还借纪微的关系,从玄商墨者中请来数名通机关与数算的大家,欲设墨家学派。
墨家所主张的道如今并不为九州诸侯认可,能入朝堂为官的墨者也寥寥无几,更不说身居高位,姚静深此举其实并不合时宜。
但他立学宫,本就不为顺应时势。
午后,宫人已提前准备好车驾,今日姚静深要拜访的人所在与钦天学宫相距不远,就在这玉京城外——姚静深想请玄石军大将将离,为学宫兵家客卿。
不同于骁武卫,玄石军是十多年前在宿昀授意下所立,负责拱卫玉京城及周边地带,其大营就设在玉京城外滁虞山上。
相比曾随玄商开国君主立国的骁武卫,玄石军底蕴显然远远不及,玄商之人若入军中,都以入骁武卫为荣,就算玄石军名义上的统帅是商君宿昀,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在宿昀大力扶持下,玄石军经十余年发展,至今已有四万余,除了宿昀这个名义上的统帅外,军中大将只将离一人,由他全权掌控。
将离本是罪奴出身,父母都是不知名姓的奴隶,但天生有重瞳异象,生来伟力,长于边境赤霄军中,少时便以赫赫凶名闻于边地。
也是因此,他得宿昀看重,命其统领玄石军。
玄石军初立时,因将离出身,多为玄商朝臣所轻,一个罪奴,能带出什么勇武无双的兵卒来。
在世人眼中,兵法之道,唯有受祖辈传承的世族方能参悟,为不传之秘。
直至北夷犯边,将离亲率玄石军驰援赤霄,在血腥厮杀中,终于以血与火铸就了玄石军善战之名。
但即便如此,相比长孙静统领的骁武卫精锐,玄石军还是差了太远。
长孙氏世代掌兵,兵书传承,其道法能令麾下兵卒发挥出数倍实力,而反观玄石,即便宿昀尽力搜刮来部分兵书,又如何比得上长孙氏传承之妙。
所以这场自十多年前便开始有的岁末演武,玄石军几乎没有赢过。
在玄商中人看来,今年演武的不出意外,胜的仍旧会是骁武卫。便是出了意外,能赢的,一定也是骁武卫。
“你要去玄石大营?”就在姚静深出门前,姬瑶难得主动开口,将他叫住。
她从桌案前抬眸,放下手中玉简,鸦青长发自肩头垂落,不知为何,竟让人生出种岁月静好的朦胧错觉。
听她叫住自己,姚静深不免有些意外,姬瑶素来不会关心这些别宫俗务,今日竟主动问起了他的去向。
这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姚静深点头道:“不错,我要去拜访那位将离将军。”
“我随你一起去。”姬瑶说着,站起身,流水一般的裙袂迤逦而下,隐隐闪烁着璨璨灵光。
有了灵玉,姚静深当然不会对诸多弟子的用度上吝啬,姬瑶不曾留意这些外物,自有宫人安排妥当,为她织就法衣的都是最好的天丝锦,还备下了不同服色。
姚静深不曾有儿女,但上下打量着姬瑶,他不由体会到了老父亲的心情。
他的神情着实有些奇怪,姬瑶看着他:“你在看什么。”
姚静深回过神,干咳一声,转开话题道:“你为何想去玄石大营?”
“兵家之道,尚可一观。”姬瑶暂且放过了方才他方才的古怪,口中回道。
傅集前日来学宫寻衅之时,曾展露出兵法征伐之妙,令姬瑶觉出几分兴味,不过这些时日她沉迷于数算之问,尚且没有余暇探寻。
今日既然姚静深要往玄石大营,便正好与他一道前去。
听她这样说,叶望秋从一旁探出头来,积极表态:“我也去我也去!”
他从不放过任何凑热闹的机会。
阿瑶在的地方,应当不会少了热闹,叶望秋心中暗暗道,不过这话,他当然是不敢说出口的。
不止叶望秋,便是不怎么爱看热闹的妙嘉和陈云起听闻此事,也想同去看看,谢寒衣自然也不会独留在学宫。
既然想去,那便都去吧,姚静深也未加阻拦,于是一行七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钦天学宫,乘车辇往城外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滁虞山上戒备森严,靠近玄石大营时,巡防兵士又更多了不少,身披玄铁甲胄,神情只见一片冷肃。
还在山麓之时,钦天学宫的车驾便被拦下,姚静深领着众人下了车辇,出示过商君令符,玄甲卫士这才将枪戟收起。
有宿昀令符在,姚静深在玉京甚至整个玄商都能来去自如,便宜行事。正因对将离的看重,宿昀不会直接下令命将离为客卿,若要让他任客卿,需姚静深自行出面说服。
查验过令符,看守于此的校尉才令麾下两名兵卒出列,带领几人向内行去。
进入玄石大营,其中并不见多少特异景色,四周多是营帐,尽管有诸多兵卒来往,也并不显得如何混乱。
第一次进入军中大营这样的地方,叶望秋几个少年人看向周围时不免带着几分好奇。就算是身为国君之子的宿子歇,在此之前,也未曾有机会来此一观。
不远便是将领营帐,在守卫在外的甲士入内通报之后,姚静深等人便顺利进入了帐中。
将离正坐在主位,他着轻甲,一双重瞳看来时给人以难言压迫感。
上次见,还是在上虞边境,将离亲率玄石军精锐来援,退闻人骁及其部属,一路护送几人前来玉京。
“将离将军。”姚静深抬手向他一礼,面上噙着温和笑意。
将离当然知他来意,此时只言简意赅道:“姚先生之请,本将已在传讯中答复过,玄石军务繁忙,并无余暇行客卿之职,先生可另请高明。”
本以为自己在传讯中直白的拒绝,足够令姚静深放弃原本打算,没想到他会为此事亲自前来玄石大营。
对于任钦天学宫客卿一事,将离全无兴趣,即便姚静深以重金相聘,也未曾令他有所动摇。
他为罪奴出身,不同于世族传承,他领兵指挥之能都是自血腥厮杀中累积的经验,也并不认为这是可传授他人的道。
更重要的是,如今他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不久后的岁末演武上,无心于他事。
只是想起演武之事,将离眸色不由微微暗了两分。
当年玄石军驰援边境,在与北夷一战中扬名,消息传回玉京,宿昀自是欣喜若狂,这证明他省吃俭用在玄石军上的投入没有白费。
宿昀原以为,经此一役,证明玄石军已有与骁武卫一战之力,因此在朝臣推波助澜下,他诏命骁武卫与玄石军于滁虞山上演武。
但这次演武的结果可谓令宿昀大跌颜面,玄石军精锐尽出,却在骁武卫面前一败涂地,甚至这一战,骁武卫领兵的并非长孙静,只是他麾下大将之一。
那也是将离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骁武卫精锐有如何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