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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瑶直呼封应许之名,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该,哪怕她现在仍旧是陈稚的身份,但她有资格这样说。
封应许看着彻底失去冷静的慕容锦,沉声道:“多谢姑娘指点,未有遗漏。”
“那便再用一遍。”
在她话音落下之时,封应许再次动了。
他身形诡谲如影,几乎令人难以捕捉行迹,刀锋以奇绝角度出现,在场无数武者暗忖,若是自己面对这样的刀法当如何?
却是一时无解。
姬瑶的刀剑之术,习自神族钧天氏少帝。
经由她改动,封应许的刀法堪称奇绝诡秘,又兼以凌厉刚猛,令人无法堪破招式关窍。
慕容锦本就已经被击溃心神,如今面对奇诡刀锋,乱了章法的长剑再无半分抵抗之力,血色飞溅,剑锋每每落空。
最后他口中发出一声徒劳怒喝,竟是举剑胡乱向封应许劈来,刀剑正面相撞,那泓流光一般的长剑脱手飞出,而封应许的长刀上出现了细小缺口。
这把长刀虽是封应许花费不少心血铸炼,但因材料并不算珍贵,终究只是把凡器,而慕容锦的剑却是灵器之属。
月白纱袍被鲜血染红,长发披散的慕容锦再不见半分初时风雅,衣袍褴褛,癫狂如同疯丐。
封应许自上方落下,右脚当胸踩下,他便喷出一口鲜血,身体重重砸在飞红台上。
低头对上慕容锦的目光,封应许一字一句道:“天元二十二年,你临玉阳,登台望远,游船取乐,丝帛铺地,你可知道,玉阳郡中,有多少庶民因你而死?!”
出身尊贵的世家子躺在飞红台上,半张脸都为鲜血沙尘所污,对封应许这番话,他咳着血,断断续续道:“不过……不过些卑贱庶民……生死……又有何紧要……”
不过是些卑贱庶民,死了便死了,纵使死得太多,不过三五年,便又如野草一般长了起来。
卑贱的庶民,便理当被生来高贵的世族公卿踩在脚下,如牛马一般被奴役,如同猪羊一般被生食血肉。
在他们眼中,庶民是野草,是尘泥,独独不是与他们一样,有血有肉,也会感受到痛苦的,人。
一股难言的悲哀攫取了封应许的心脏,不知来由,他混迹市井这么多年,明明早就该清楚这一点,为何此时还是觉得这样悲哀。
被血染红的织机,修筑楼台时倒下的生民,沉没在岷江水底的尸骨,死去的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与世族公卿一样有血肉,有心跳的人!
但他们并不将庶民当做与自己等同的人。
这世道就是如此,可是封应许不喜欢。
庶民如何,世族又如何?
至少在他刀下,没有分别!
封应许没有再与慕容锦多费口舌的打算,只冷声道:“今日,你便要死在一个卑贱庶民手中了。”
听到他这句话,慕容锦瞳孔微微放大,他下意识道:“你敢!”
他怎么敢杀他?!
慕容锦原以为,就算封应许败了他,也绝不敢伤他性命,他可是慕容氏的人!
封应许只是面无表情地举起了刀,他为何不敢?
见他扬刀,飞红台四周楼船中传来阵阵哗然之声,众多世族面面相觑,难道封应许还打算要慕容锦的命不成?!
虽说武斗之中生死自负,但慕容锦毕竟是世族……
“竖子尔敢!”慕容氏族老再也坐不住,起身暴喝一声,试图上前阻止封应许。
就连越重陵也为之一惊,下意识看向闻人骁,却并未得到任何指示。
君王的面容隐没在冕旒下,难辨喜怒。
慕容氏与赵氏的人向飞红台而去,可惜封应许的刀比他们更快。
这一次,长刀顺利穿透了慕容锦的心脏,他眼中尚且残留着几分不可置信,徒劳地想抬手,还未抬起,便无力垂下。
他死了。
龙渊阁载,天元四十七年夏,上虞淮河飞红台一战,得龙渊地榜之首陈稚指点,封应许临阵悟诡怖刀,分花拂柳慕容锦,殁。
第一百零一章
淮河,甘泉楼上。
少年倚窗而坐,白发如雪,眼尾一抹飞红为他本就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容貌更添了几分妖冶。
手中把玩着酒樽,他望向飞红台上被长刀穿透心口的慕容锦,蓦地笑了起来。
有意思。
不过更有意思的,还是她。
看向王族楼船上端坐在桌案后的素衣少女,少年眼神灼热,如有实质。
不过几息,原本看着前方的姬瑶转过头,远远对上了他的目光。
少年丝毫被发觉窥视的心虚,他噙着笑,举起酒樽向她示意,动作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散漫。
对于他这般举动,姬瑶只是冷淡地收回目光,完全无视了他。
少年也不觉得生气,笑吟吟地收回手,将樽中酒液一饮而尽。随后看向侍立在身旁的女子道:“她便是那个陈稚?”
“是。”女子面目寻常,身上气息却沉凝圆融,若有修士在此,便能感知到她是已入五境的大能。
但便是五境大能,在少年面前也只能侍立在旁,而在周围,还有数名同她一般,甚至境界在她之上的仆婢。
“如今看来,赵氏接连在她手上吃亏,也不奇怪。”少年徐徐评断,旁人或许看不出,但他又如何不清楚,封应许手中那套得姬瑶改动的刀法是如何精妙。
淮都陈氏,陈稚。
她当真是陈稚?还是……
少年执起酒壶为自己满上酒液,双目一片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雅阁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喧哗,打破了原有的安然。
少年被打断了思绪,面上笑意微微淡了些许,不必他吩咐,女子已然抬步出门,冷声喝问道:“是谁在此喧哗——”
打砸喧哗之声正是自下方厅堂传来,只见李幸身着华服锦衣,颐指气使地令随行而来的仆役将这座楼阁给砸了。
这些时日好吃好喝,他已然在酒色浸染下挺起了肚子,说一句脑满肠肥也不为过。
“我乃是君上亲封的上卿,这淮都城中何处去不得,小小一个甘泉楼还敢不让我进?!”他说着,亲手搬起手边一件瓷器,重重摔在了地上。“什么贵人在此,这淮都城中,还有几人比我的身份更尊贵?!”
这副嘴脸倒是同那些世族纨绔无甚分别,甚至比许多世族纨绔还要嚣张几分,他已是全不记得自己原本是何出身。
似是畏惧他身份,甘泉楼豢养的护卫打手也不敢作什么抵抗,只能看着众多摆设物事被砸了个粉碎,厅堂中一片狼藉。
女子自楼上看见这一幕,也不由皱了皱眉,李幸并未意识到她的身份,还仰头道:“便是你包下了甘泉楼,连本上卿都不让进?念在你一介女流,快快下来赔罪致歉,我还能放过你!”
审视着下方不知所谓的凡人,女子目光冰冷,眼中有杀意一闪而逝。
但她还是强自按捺下杀意,并未动手。
身在雅阁中的白发少年却轻笑一声:“上卿?好大的威风啊。”
“将他扒光了,扔出去。”
他脸上笑意倏而消失,冰冷地吐出几个字,响在女子耳边。
得了他吩咐,女子不再犹豫,拂袖一挥,厅堂之中正在打砸的仆役骤然顿住了身形。
下一刻,李幸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浮了起来,活像只被迫翻了壳的王八,手脚在空中挣扎着,眼中得色也转为惊恐。
“你想干什么?!”他色厉内荏道,“我可是乐阳君亲自向君上举荐的上卿,你若是伤了我,君上和乐阳君一定会治你的重罪!”
女子寻常的容颜上现出一抹笑意,生动了些许:“今日之后,便不是了。”
白发少年一句话,便决定了李幸的未来,一如当日。
冬末的雪夜,城中已不见多少车马来往,相隔一条街巷,淮河之上灯火通明,而在角落积雪旁,李大带着一身伤蜷缩着,望向笙歌不断的二十四坊,面露渴望之色。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了,手脚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后背伤口血迹已经凝结,和单薄褐衣粘连,让他忍不住发出虚弱呻吟。
就是在这样的夜色中,少年白发玄衣,骑在一匹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骏马上,身上只着单薄深衣,却似乎不觉寒冷。
飘雪的夜里,他提着酒壶自斟自饮,白马不疾不徐地向前,马蹄踩进积雪,已经快失去意识的李大瑟缩一下,恢复了些微意识。
少年挑了挑眉,垂眸看向他,像是忽然来了兴趣,随口问道:“为何躺在这里?”
为什么躺在这里?
李大哆哆嗦嗦地想了起来,春日时为了给寡母治病,他卖了家中田地,最后还是无力回天。为了混些生机,他为城西那位大户干了三个月的活儿,却连一枚钱也没能拿到,今日上门讨要,却被府上管事命人打了一顿扔出门来。
伤势太重,他爬不起身来,何况就算去了药铺,他也没钱抓药。
他快要死了,李大想。
哪怕他一个字也没有说,白发少年却好像已经从他记忆中了解了一切,听得兴趣缺缺。
这样的故事,于他而言,实在是太无趣了。
若是换了平日,少年应该不会理会一个微贱庶民的生死,但他突然想起,今日离开上虞王宫前,他正好与人打了个赌。
他们赌的,是人心。
便是因为一个赌约,低贱卑微如李大,朝夕之间,竟然成了上虞公卿,一步登天,有了与世族权贵同席而坐的资格。
‘得封上卿,是你之幸,往后,你便叫李幸。’白发少年漫不经心道。
玉盘珍馐,佳酿美人,从前李幸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如今他都唾手可得。
而他成为上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那城西大户满门没为奴婢,任己驱使羞辱。
原本还对自己身份惶惑不安的李幸,逐渐习惯了上卿身份,他不记得自己从前也只是个庶民,反而理所当然地踩在了同自己从前一般的庶民身上。
人心本就是如此丑陋扭曲。
不过——
白发少年想,他的确是有些意外,莲生坊最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覃晚覃主事,竟然会如此慨然赴死。
对比起来,不免叫他对李幸越发觉得不耐。
被剥光了衣袍的李幸被扔出了甘泉楼,不过此时却少有人注意到这番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