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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兰芽,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朱棣嗜杀,靖难之役后用“诛十族”、“瓜蔓抄”的形式残害建文旧臣……没想到他在自己的内宫,在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嫔妃和宫女身上也做下这样骇人听闻的事!
司夜染垂下眼帘:“彼时他活剐宫女,正值上天雷劈,内宫起火。宫女们以为这是上天示警,他或许可以停手了,可是他却竟不停手。”
“天……”兰芽痛心垂首,便也明白,这多年过来这天下为何依旧有忠于建文的遗脉,那些人奉保着大人,宁愿赔上全家的性命,也不愿放弃心中的信念。
暴君不仁,何以归心?
司夜染却极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滑向自己的身世仇恨里去,只伸手将月月抱在手上,毫不介意地用自己的手擦去月月嘴角流下的口水蹂。
月月便笑着,伸开小手软软地握住他的手指,大大的黑眼睛漾起光彩来。一大一小咿咿呀呀地说起话来。那样柔软的声音,将兰芽拉回现实来。
兰芽望着眼前的一幕,无法不动容。
月月太小,或许对于兄长没能留下太多印象。也许在月月未来的成长岁月里,她对于爹爹的想象,都要来自于大人……
司夜染一边逗着月月,一边缓缓说:“从那以后,李朝宫女在宫里的身份便也讳莫如深,很少有人愿意再提起自己的真实来历。四铃以现在的年纪看,极有可能那个时候已经入宫,以稚龄赶上过那个时候的事,所以她便也甘心情愿留在内安乐堂。”
兰芽深呼一口气:“原来如此。内安乐堂如此说来,果然是宫内的一块净土,若能抿去争斗之心,在那里好歹也能安安稳稳一辈子。”
兰芽说到这里偏了偏头:“如此说来,皇上将吉祥送到内安乐堂去,反倒说明皇上倒是蛮在意吉祥。”
当年宫中的惨烈,或者四铃的真实身份,纵然外人不知,兰芽却相信皇上怕是知道的。就因为有这样的人守在内安乐堂,皇上才放心将吉祥送过去。
司夜染垂首不语,只逗着月月说话。
皇上将吉祥送进内安乐堂去,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是皇上却偏偏要将这件事给他知道——这内中的情由,细想想,便是变化万千。
只是现在,他不想叫兰芽乱了心,便只默默揣起来。
以这多年对皇上的了解,皇上每做一件事,总要前后关联三步以上。眼下先除了继晓,接下来皇上自然还有他下几步的打算。
惟愿下几步展开时,她已经平安离开京师,甚至,离开大明。
兰芽轻叹一声:“我只是盼望,吉祥最好诞下的是位公主。否则,无论宫里宫外,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兰芽说这话的时候儿是瞟着司夜染的。司夜染精通医理,况且现在吉祥月份已经大了,这般只要搭脉便容易窥知胎儿的性别。她相信,大人心下怕是已经有了数了。
司夜染却没看她,只是依旧逗着月月。
兰芽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若是皇子……若是皇上从此有了继承人,那么大人,以及建文一脉,便是灭顶之灾!.
见兰芽呆住,司夜染这才缓缓抬头。
“你别担心。终究吉祥在我手里,那孩子也在我手里。皇上既然肯将吉祥母子交到我手里,便自然有他的道理,有他没有明说却也让我能想得明白的交代。”
兰芽这才心下平顺了下。
“倒是秦直碧的事,你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一语刺中要害,让兰芽嘶了一口气,垂下头去。
没错,她正是在拖。
用继晓,用湖漪,甚至用四铃的事,给自己找理由一拖再拖。
只因为,不敢碰触那陈年旧事,怕会挖出疮疤里的旧脓,终究牵连上他啊。
实则在放榜那天,仰头看到那三个光灿灿立于卷首的名字——“秦直碧”时,她除了开心,心下便也是狠狠一提。
因为皇上用了“秦直碧”,而不是“秦白圭”!
如今在世人心里,这世上已经没有了秦直碧,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个惊才绝艳、独中三元的文魁,应该是“秦白圭”。可是既然皇上亲自以他本名示人,便是等于皇上已经亲自掀开了秦直碧的身份!
这几天内,许是大家还只沉浸在对状元郎的恭贺之中,未曾冷静下来想这个名字。等过不了多久,等大家醒过神儿来就会发现这名字的问题,如此探寻下去,秦钦文的旧案便必定被掀出来。
这是皇上根本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催着她必须尽快着手此事。
兰芽忽地偏了偏头,指尖抵住额角,“大人?皇上曾经问过我一句话,我其实也想同样问问大人呢。”.
他闻言抬眸,便招初礼过来,将月月交给他,叫给送回听兰轩去交给煮雪。
初礼别看平日伺候大人伺候得无可挑剔,可是
一抱着孩子,却是紧张得手忙脚乱。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个柔软的孩儿,倒像是个烫手的超级大山芋,他是手不知道往哪儿放,胳膊不知道怎么托着的,看得兰芽直摇头。
倒是双宝在外瞧见了,心里不落忍,告了声罪,进来替初礼抱住了月月。
那姿势……十分专业。
初礼一瞧,忍不住嘀咕:“你怎么这么会抱孩子?跟自己生过似的。”
双宝的脸腾就红了:“礼公公……这话玩笑不得。”
双宝说着瞧一眼兰芽,“不瞒大人和公子了,实则——是我兄长和嫂嫂已经为奴婢生下侄儿了!”
“是么?”兰芽也是一声欢呼:“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咱们怎么也该封几包大礼送过去啊!”
这些年唐光德帮了兰芽和灵济宫许多,无论从公从私,兰芽也得送份大礼才过得去。
双宝歉然道:“也是奴婢瞧着大人和公子此番回京事情多,再来公子的身子……奴婢实在怕劳累了公子,故此这才没说。”
兰芽也是暗自唏嘘,此番她出使草原一走七个多月,这人间便已换却了另外一番气象。走的时候还总拿自己当成个孩子,可是一回来——就觉得自己都老了。
总有新人换旧人,时光永远不为一事一人而踯躅。
初礼便明白了,点头一笑:“原来你这抱孩子的手法都是从你侄儿身上历练出来的。”
双宝便又是脸一红:“奴婢是喜欢自己的侄儿,况且——咱们家小公子也没几个月就要下世了,到时候奴婢也好能帮得上公子。”
公子大喜,可是灵济宫上下哪个知近的人不是心下又喜又忧呢?
眼前的情势明摆着,这孩子不能大张旗鼓地生,以大人和公子的惯例,怕又是要离开京师寻得安全的地方才能生下来。那到时候可能身边都不方便有别人。双宝是打定了主意的,不管怎么样,他是必须得守在公子身边儿得。
再说……三阳已经不在了,现在公子身边就剩下他一个,他便得什么都提前学会了,到时候不让公子遭半点得罪。
有些话是不方便当着公子的面儿说的,实则她趁着嫂子刚生孩子,就不光将抱孩子学会了,举凡什么换尿布、喂奶,甚至还跟着稳婆将接生的步骤也学了个差不离。
司夜染静静凝望着双宝,缓缓点头:“宝儿,你有心了。”
双宝心下一热,忙垂手施礼:“大人谬赞。这是奴婢分内之事。”.
初礼和双宝抱着月月走了,司夜染才对上兰芽的眼睛。
“问吧。”
兰芽努力笑了笑:“皇上说,其实从草原回来,咱们是有机会就此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的……我想既然皇上想到了,大人彼时在途中也自会有过这个念头。可是为何没这么做?”
如果彼时能远走高飞,也许便不用回来面对此时的这些问题。
司夜染无声一笑:“是有过。尤其是在发现你有了身子的那一刻。我真的想将什么都丢下了,就带你从此浪迹天涯。”
兰芽吸了吸鼻子:“可是大人却没对我说。”
司夜染点头,眯眼望向门外青天。
彼时他将整个朝堂闹个地覆天翻,只为能去草原救她。看似他胜了一局,可是当他转身走向殿门的时候,皇上却忽地喊住了他。
皇上仿佛无意地说,说只要他将她带回来,便一定会为她岳家昭雪,为她爹岳如期正名。
这句话他听懂了……这是皇上要放纸鸢,却捏紧了线头在掌心。
那永远是她心中的一个结……她为了他,已然放弃了报仇的念头,可是她却不能坐实父亲的清名在史书上被诬为叛臣,遗臭万年。
就为了她这个心结,他也必须得回来。
这是皇上与他之间的交易,也许是皇上这辈子唯一能给岳家昭雪的机会。纵然代价极有可能是要他的命,他也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