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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重来南京,为了避过对手耳目,兰芽尽数收起内官服饰,又跟从前跟虎子一起行走在市井时候一样:缁衣落着补丁,头上歪歪斜斜罩着网巾。走路打斜晃着膀子,两手没事儿就揣在腰带里。
腰里还特地别了块油渍的汗巾子,时不常拎出来在嘴上抹上两下,让嘴唇上看着总是油光锃亮,仿佛是刚从酒楼里大吃大喝出来的模样妲。
如此,便活脱脱是个市井里混出来的无赖小子。连虎子见着也乐:“呔,这不是本小爷的扮相么?怎么被你小子给抢了?”
兰芽一笑,伸手拍拍虎子:“我不过学个皮毛。若论真正游走市井的本事,还是小爷你厉害。所以今儿咱们哥儿俩兵分两路:我去见慕容,而虎爷你去巡街——跟南京城里的大商小贩们好好探听探听南京官场的底。瞧瞧应天府究竟与顺天府有几分不同,还有南京留守的大大小小这么些个衙门口儿里都藏着什么猫腻儿。”
两人在客栈门口道别。兰芽没心没肺地扭头就走,只是转过了街角便停了步,窝在墙角处扭头望虎子……直到看见他终于抬步从容走入了人潮,她才放心地勾起唇角。
虎子天性机灵,她倒不担心。只是虎子毕竟出身将门,从小生活在父母羽翼之下;后来当小贼背私酒,与之打交道的也都是市井中人。这一年在西苑,也是在行伍当中……对于官场,他尚需历练。这回她带虎子来南京共同查盐案,正是意在于此。
她自己这才放心地朝曾诚的宅子走。远远瞧见曾诚的宅子已然整饬一新,虽然此时距她上回来的时日并不久,那宅子尚且来不及脱胎换骨,可是一打眼便可看出早已不是原来荒凉的模样:大门重新漆过,门环也重新鎏了金。门廊下挂上了崭新的红纱灯笼,门楣上也换了新的匾额。
兰芽凑近了瞧,原是“两仪三光”四个大字。笔走游龙,气象万千。
兰芽轻轻闭了闭眼睛,心底按捺不住浮起一片温软——彼时牙行里,那张始终没有明白与他问起过的药方……果然是他的笔迹。
门口还站着两个家仆模样的人。一个是门子打扮,另一个则是管事的装束。兰芽便没急着上前去,反而一扭身走回街市去。花了百多个铜钱,买了个扁担并前后两个大筐,里头还蓄了几样蔬菜,这才挑着奔门上去。瞧见那两个人,摇起货郎装备拨浪鼓,咚咚地问:“二位爷,府上也要添点菜蔬?这可都是新鲜的,二位爷买点吧!窀”
管事的瞧了一眼,没说什么。门子却耐不住,伸手便撵:“去去去!听你说的,还以为什么新鲜的,不过就是些最普通的菜蔬罢了。咱们府上不稀罕!”
兰芽便笑,只冲着那管事的道:“不如请这位爷进内回禀一下贵家主?虽说这都是江南最普通的菜蔬,可是橘生江南才为橘,生于江北则为枳……这些江南瞧着普通的菜蔬,若到了北边的草原,可都是再稀罕不得的呢!”
那管事的这才一愣,眯眼盯了兰芽片刻,道:“好,你且稍等。我去去就来。”
等待的时间里,兰芽攥着扁担,不由得心下暗自唏嘘:慕容果然是皇家贵胄,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就将这座荒宅整饬出了模样;更难得的是这帮家仆,已是俨然有了规矩。
少顷管事的便急匆匆奔出来,朝兰芽一拱手:“多有怠慢。不过咱们府上也有府上的规矩,送菜只能走后门,有劳小哥多行动几步。”
“没说的!”兰芽笑呵呵挑起扁担便走向后门去。
厨房里也早改换了模样,窗明几净,炉火通红。灶上管事的厨娘生得富态,踮着一双小脚还能行走如飞地指点她将菜各自放在什么地方。算账的时候还狐疑地盯了她一眼,嗓门儿洪亮地说:“瞧瞧,这菜叶子打蔫儿、菜心子泛黄的。定是看你一副好相貌,怜惜这么小的年纪就出来讨生活,才要了你的菜。”
兰芽忍不住盯了一眼厨娘手中始终掂着的一把大号菜刀,连连客气道:“贵府主人可真心善。”
厨娘闻言挑了挑眉:“我们公子倒不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平素连我们瞧着都怕,恨不能看着便绕着走。不过他心地倒的确是良善,对下人都跟自家人一样。”
兰芽听着,心下微暖。
怨不得这样快,这些新来的下人便能归心,原来是慕容用心与他们相处。人心向暖,原本是最实用的召唤。
她倒也因此可以免去一层忧虑:原本担心慕容因身为草原人,本就对大明心怀怨怼,更由于教坊司的经历,便更难与大明子民心平气和的交往……由此可见,她果然多虑了。
兰芽攥着厨娘给的对牌,到账房支了铜钱,却不想走,盯着那账房先生一双鸡爪样的手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说:“小人想当面跟贵府主人道声谢。”
账房先生抬眼盯了兰芽一眼,什么都没说,只叫小徒弟去请管事的来。管事的听了为难道:“家主人正巧不在府中。不如小哥有话留话,若无话说便留下个地址,待得家主人回来后,我等再登门去请。”
兰芽盯了他一眼,问:“贵府主人经常出门么?”
管事的含笑而不回答。兰芽便赶紧施礼:“哎哟,是小人多嘴了,不懂规矩。既然如此,待过两日有了新鲜的菜,小人再送到府上来吧。”
兰芽出了府门,转过街角,便停下来思忖。
慕容去了哪里?
进门时,她故意提到草原,那管事的便放她进去——由此可见那管事的是知道慕容身份的;
在厨房时,她趁机打量过存菜,除了她送去的那些之外,厨房里并无更多库存……况且她送的菜那么差,给下人们吃吃还好,厨娘定没那个胆子送到慕容餐桌上去——由此可见,慕容这一回不在府中已不止一两日的光景。
兰芽便起身到周遭商贩处打听,问他们家要几天才进一菜?说想找个窍门,好等着恰当时机再来卖菜。
卖针头线脑的商贩瞄了她一眼,道:“倒是用的不多,几天才要一回。这生意你没什么赚头。”
兰芽默了默,便又问:“大哥这些日子,可见有人上门为难于他家?”
那商贩盯了兰芽一眼:“怎地这样问?”
兰芽打了个哈哈:“哦,从前也在这宅子前走过,巧合撞上过几回泼皮打架,好像这宅子碰不得一般。可是这么快便有了新买主,忍不住好奇那些泼皮能善罢甘休么?”
商贩便也点头:“你说的不错,从前的情形我也知道。不过终究邪不压正吧,后来再没人敢来闹事了。”
“哦。”兰芽沉沉应了,拱手道谢.
回到客栈,呆呆坐了片时。虎子便也回来了,倒是兴奋得眼睛锃亮,进门就找水喝。
见兰芽呆呆的,便惊诧道:“你怎了?那鞑子又对你冷鼻子冷脸?”
兰芽笑笑:“没有。先说说你吧,可探听明白了?”
虎子灌了几口水坐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南京所有守备衙门,名义为闲职,实则亦有职权——他们管理南直隶辖十五个府又三个直隶州,这一片地方的财权、兵权、官员考核权都由南京的衙门独掌,京师亦不能干涉……这片地方虽然地不甚阔,不过大明疆域的一角,可是江浙一带历来是首富之地,所以实力绝不容小觑。”
兰芽赞赏地拍掌:“如此便不难解释司夜染和慕容为何都这样重视南京!”
一般人眼里,南京已是弃置的旧都,六部官员不过是养老的闲职,又有谁会去留意南京的动静?也只有司夜染和慕容这样的人,才能看得更加透彻。
虎子得了鼓励,便乘胜再道:“南京本地虽然有应天府,不过真正主事南京的却轮不到他们。南京各守备衙门里,虽然挂名了不少公侯勋臣,不过他们也半点都管不到正事——真正主事南京的是四个人:南京守备太监,南京镇守太监,南京兵部尚书,南京户部尚书。”
“南京守备太监怀仁,总领南京诸事。公堂议事的时候,纵然满堂公侯,也都要他上座,其他众人惟命是从;南京守备太监与南京兵部尚书共掌南直隶的兵权,南京户部尚书掌财权——其中主要便是盐引、漕运两项,事关大明钱粮命脉。”
兰芽咬了咬唇:“四个人当中,便有两个阉人!”
虎子点头:“不过四个人原本也还算四角齐全,凡事可能二对二,彼此制衡;可是此时曾诚一死,情势便陡然变成了二对一……”
兰芽一拍桌子:“于是只要那两个阉人勾结起来的话,便能在南京只手遮天!”
虎子点头而赞:“正是!以此战局看来,我倒觉得曾诚未必是到了京师才死的,反倒更可能是在南京就已死了……”
兰芽心下一警:“你是说,他在南京的时候就已经被下了蛊?”
虎子的分析,倒与司夜染曾经说过的话,不谋而合。
兰芽指尖轻敲桌面:“……我觉着,我该找个机会去会会这位怀仁公公。”
兰芽扭头朝虎子嫣然一笑:“虎爷,明儿再帮小弟查查这位南京的土皇帝都有何嗜好呗?”.
灵济宫。
夜色如墨,天边一弯新月宛若愁眉。
藏花坐在菱花镜前,支颐发呆。
他这回从南昌回来得急,一路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因此上人先回来了,行李却是后到的。初礼亲自打点,这晚捧着一个沉香木的盒子走进来,躬身道:“二爷,奴婢从行李里收拾出这盒子细软,要问问二爷收在哪里才妥当?”
“细软?”藏花扭头去瞧,伸手抽开盒子盖儿——烛光之下,一盒子的宝气冲面而出。那里头竟然,满是金银珠宝!
藏花一惊:“哪儿来的!”
初礼低头道:“听二爷的属下说,是当日二爷离开南昌时,小宁王派人送来的。因当时二爷走得急,都没顾得上小宁王来送行,于是小宁王便将这东西交给了二爷的属下……小宁王身份贵重,二爷的属下自然不敢不接,于是一路小心护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