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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投书行卷
此时京师开封府发解试刚刚考过,虽然走了不少外地而来的赴考学子,但是数量终究不算多,相反为了明年的礼部试更多的学子开始云集京师,这才是抡才大典的开始。每到春闱之年,在前一年朝廷都会在各州府设立考场先进行发解试考试,能够像苏轼苏辙兄弟二人那样不经所在地发解试而参加京师发解试的学子还是很少的。
事实上朝廷的贡举条例是十分严格的,本人户籍在何地就必须要在本地来参加发解试夺取“解额”,只有这样才能有资格参加来年春闱。这些如苏轼兄弟远道而来跳过本地到开封府参加发解试的学子,基本上都是由在京师的亲友和官员保举才能有这个资格——蜀中江浙向来文风鼎盛,那里读书蔚然成风,加之民间富庶也供得起更多的学子读书,朝廷给没个周府的解额是一个定数,在那里参加发解试夺得解试资格那自然要比别的地方激烈的多,说起来苏轼兄弟是占了很大的便宜的。
周代官场如何已经遥不可考,秦皇一统天下只历二世便亡,自汉高祖取了天下之后除了分封诸王之外,中央朝廷权利的格局一直就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格局——南北之争。虽然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这种格局,但是却明显的存在着,即便到了大宋也是如此,其他方面暂且不说,就是这科举考试也存在着隐形的争夺——南方各州郡取解额两三千人中只取二三十人,是百人当中取一人;而北方尤其是西北州郡则是百人之中取十余人,十人之中取一人。
正是这种南北各州郡发解试解额数量的分配所产生的巨大差距,使得南方那些文风昌盛的地区的发解试显得格外的残酷。由此这考生的户籍管理也成了问题,冒贯之风也是极为猖獗,以至于考生每一级考试直到最后的“东华门唱名”都要将籍贯标注上去,即便如此铤而走险的考生仍然是举不胜举。
不过造成这一局面的朝廷诸公却对此睁一眼闭一眼,不为别的就是保住北方对南方的绝对优势,诸如河北路的世官显贵家族数量远比南方要多得多。当然苏轼苏辙通过什么门路来开封府参加发解试,王景范自然是不会去问的,而他本人也是受益于这种解额政策——渭州的解额有十四个,对他而言在渭州取得解额犹如囊中探物一般容易。只是北方学子在发解试上所占的便宜也就仅此而已了,到了礼部试这个环节还是要才**气一个都不能少去争那进士名额。
如此多的学子在京师,《中庸章句新解》一书刚一面世便就因为白沙书院辩论创出的名头而大卖,而那些刚到京师的赴考学子也因为人云亦云而有不少人去购买。不多时几乎每个学子聚会的场所都会有关于《中庸章句新解》的相关谈论,当然白沙书院的分道台也是为学子们所津津乐道。
《中庸章句新解》开始之时只是大家谈论一下而已,任谁也没想着一个十八岁学子能够做出什么精彩的集结,不过放着这么一个不错的靶子不用终究是对不起自己的,没有谁嫌弃自己的名声大,而想要一夜成名莫过于将另外一个成名的家伙的著作贬低到一文不值。《中庸章句新解》无疑给那些想要成名的人一个大好机会,尽管作者实在是弱了些,但总比没有的强。
不过想要捞一笔的人很快就发现这《中庸章句新解》非是一般无知书生的冒失举动,想来那白沙书院分道台上好两个月辩论也不是吃素。,虽没有大儒坐镇但年轻学子之间仅凭着一腔不服气的精神足够将这本书提炼精纯,至少想要对此下手成就自己名声的家伙来说,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有那些大儒才有可能。
最终九月中旬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欧阳修公开表示《中庸章句新解》阐发圣人之意别出心裁,乃天下学子应读之书,并且上书皇帝对于书中所提及的标点符号加以核定推广使用。欧阳修上书标点符号推广使用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不过这道上书却毫无意外的得到了其他著名学者的响应,而且欧阳修登高一呼似乎也确立了《中庸章句新解》的地位,这种赞扬令王景范立时身价倍增。
“这个欧阳内翰倒是个妙人,先生所著《中庸章句新解》算是功德圆满了!”于文传和俞樾一大早便笑着走进王景范的书房。
当王景范听到欧阳修公开称赞自己之后,也是有些意外,不过随即便平复下来——能够位列唐宋八大家除了欧阳修自身的才学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动用行政手段直接干预来革新文风,嘉佑贡举他辣手打击西昆体大获成功,也让他成为一代文宗。只是王景范父子内心中对欧阳修的评价都不怎么高,如果狄青的事情他并不是最主要的推动者,而那篇赫赫有名的《朋党论》可是为后几十年的大宋政局做了个鲜明的注脚。
“现在可以将那《大学章句新解》拿出去刊印了,这事就交给书院的印书坊,他们不用雕版这么麻烦,几天便可以印完交付书商发售了!”王景范也是心情大好,虽然他对欧阳修的评价不高,但现在他可是一文不名,能够得到欧阳修的赞赏势必让他身价倍增,就算和一些著名学者在一起也算是有了底气。
白沙书院自己建了一个印书坊,不同于传统的印书坊需要花费昂贵的费用来雇佣雕版师傅,只需向白沙村招募几个木匠刻出木活字然后按照文章排列即可。这木活字印刷是父亲教给他的,原本是想着若王景范科举考试不顺,以后也算有个能够支持生活的营生,现在王景范显然觉得自己用不着那这个来赢利养活自己了,毕竟手中的两处农庄便足以支持现在书院的运转和自己的生活所需。
其实这木活字印刷也不算什么高明,只是活灵活用而已,市面上早就出现用泥活字来印刷的技术了,只是泥活字印刷出来的东西粗糙不堪,更多的是用来印刷一些告示之类的单篇幅的东西。木活字只是在泥活字和雕版之间取了个折中,兼顾两者之利——比泥活字引出来的东西更漂亮,而比雕版更便宜更快捷。
“用那木活字来印书确实是方便,不过印出来的书却比不得雕版印刷的精美。先生,既然欧阳内翰帮了忙,先生还是需前往拜见一番致谢的,不如我去差人手抄一份《大学章句新解》的书稿?”俞樾问道。
王景范指着俞樾笑着说道:“难不成我还要学明允公一般要投书欧阳修、富弼等人么?”
苏轼和苏辙开封府发解试过关之后,兄弟两人经过了这一次考试显然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尤其是苏轼那活泛的性子也被压住了,一门心思的闭门苦读连王景范这里都很少来了。发解试要考诗赋,而礼部试更是要考诗赋的,发解试的诗赋要求还比较宽松一些,而礼部试乃至后面的殿试可就没有这么宽松了。作诗尚且还好,苏轼苏辙知道自己强于策论而弱于作赋,这段时间则是加紧练习,防止在礼部试上出现窘困的局面。
苏轼苏辙两兄弟在闭门苦读,而他们的父亲苏洵则带着文章开始行卷,尤其是朝中权贵和饱学之士,那欧阳修、韩琦、富弼正是投书行卷的对象。当年苏轼兄弟尚且幼年时期正逢庆历新政,石介所作的《庆历圣德诗》影响甚大,他们对范、韩、富、欧阳“四人杰”可是仰慕的很,现在范文正公已经驾鹤西归,剩下的三人恰巧都在京师开封,此等机会半是投书行卷,半是满足当年未曾一见的遗憾。
苏洵投书行卷之事在《全宋词》中也是提到过的,而且所行卷之文都是苏洵父子三人的得意之作,加之他们师法韩柳与欧阳修提倡古文的做法不谋而合,这自然会得到欧阳修的推崇。王景范对苏洵行卷成功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如若不然也不会出现在礼部试上苏轼的文章被欧阳修当成弟子曾巩所作被列为第二的事情了。
俞樾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行卷乃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过欧阳修如此推崇先生所作《中庸章句新解》,如若不去拜访一下,终究是有些失礼的……”
王景范笑了笑,心中却别有一番计较说道:“欧阳修前年除孝回到京师,三个月后皇帝便立刻对其委于重任,官拜翰林学士,去年又升迁至翰林侍读学士,可见皇帝对待昔日庆历旧臣还是颇为念旧的。今年欧阳修又是刚从契丹归来,又举荐梅尧臣、王安石、胡瑷、包拯、吕公著,听闻在其出使契丹之前还举荐富弼为相,可见圣眷颇隆。”
于文传和俞樾相互看了一眼,王景范对欧阳修非常熟悉,看样子心中早就有了想法,不过这么云山雾罩的说了一通,也有些让他们迷糊了——去不去拜访欧阳修似乎关系到另外一件事。
“先生此意……”
“寿道、萌甫,你们可知这科场上盛行的是什么文体么?而欧阳修又提倡的是什么文体?”王景范笑着反问道,随后又问道:“京师国子监的那帮举子们最擅长作的是什么文体?而欧阳修举荐的梅尧臣又是担任的什么职位?”
如果说前两个问题还让于文传和俞樾感到迷惑的话,那后面的两个问题几乎就等于回答了前两个问题。两人联想到刚才王景范对欧阳修近两年的情况介绍,尤其是欧阳修举荐的那几个人,心中更是一凛:“先生……”
王景范点点头说道:“科场上一直都在盛行西昆体,也就是俗称的四六时文,还有一个别名为‘太学体’,其实就是模仿唐人李商隐用语新奇怪异,包拯的恩师刘筠刘子仪就是始创者……我知道寿道你比较擅长这个,而欧阳修一直以来都是效法两汉文风,师从唐人韩柳以复兴古文为己任,无论是古文还是西昆体,两者相争也不是一时半会了。若是平常也倒没什么,古文还是西昆体其实朝廷的那些学士们脸上都打着标签的,只要看谁是主考官到时看人下菜碟便是了。不过此时却不同,皇帝这两年除了重用欧阳修之外,如文彦博、富弼、韩琦等人莫不是当年庆历新政的那些老臣……”
“先生是说明年春闱的主考官会是欧阳修?!”于文传有些惊讶的问道。
“这不过是我私下揣测,明年春闱有资格当这个主考官的就算不是欧阳修也必然是当年庆历新政的人,要知道当年庆历新政虽未罢掉诗赋,但却调整了考试次序,这仅有的一次就已经说明这些庆历新政的老臣对科举考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了……”王景范肃容说道。
俞樾沉思片刻说道:“先生这么一说,我还真猜不出有谁能够比欧阳修更适合当这个主考官,梅尧臣被他举荐为国子监直讲,那西昆体最为盛行的地方便是国子监,难不成是欧阳修要有所作为?”
“这有什么稀奇的,子瞻、子由尚且在发解试中作枯诗,这礼部试想要脱颖而出金榜题名,迎合考官乃是学子第一要务,欧阳修若是做了主考官估计凡是以西昆体来卖弄自身才学的考生多半都会被黜落,若是让他连任两三届主考官,怕是西昆体再无立锥之地……”于文传冷笑的说道。
“用不了三届,只需两届西昆体便被欧阳修连根拔起了!”王景范自然知道欧阳修在这嘉佑贡举中的所作所为,据说西昆体的考生就算没有全部被黜落也是凋零殆尽,以至于那些被黜落的考生愤怒之下写祭文送到他家里咒他早死,后面更有刘几换文体、换姓名来重考被欧阳修点中头名的故事。
在王景范看来,欧阳修能够在后世所称的“唐宋八大家”中留住一席,除了他的文章之外,最重要的莫过于以知礼部贡举的身份黜落西昆体考生强硬的推行古文运动。科举考试乃是学子尤其是毫无背景的寒门学子步入仕途的唯一途径,而进士出身也是谋取高位的不二法门,谁会拿自己的前程跟欧阳修对抗,看看刘几的做法便可观一二。
“这些庆历老臣历经宦海已不再有当年之勇,更何况范文正公已故去多年,就算他们能够在朝堂之上占据高位,想来也无当年新政之勇。不过欧阳修与文彦博、韩琦、富弼不同,算起来也唯有此人尚存庆历新政之风,可惜不过一文人难当治国大任,即便如此欧阳修若为主考官必然会行雷霆手段,我这次春闱可不大轻松啊!”王景范笑着说道。
虽然说得有些无奈,不过于文传和俞樾却很清楚王景范没有对此感到有多为难。即便《全宋词》中的小传里明确记载了欧阳修为这次知礼部贡举,只是因为苏轼兄弟在开封府发解试上的表现实在是差强人意,在他看来有些勉强过关的意思,与《全宋词》中那个光彩照人的苏轼兄弟相比相差甚远,以至于让他心中产生了怀疑。
不过书中除了提到苏轼在礼部试上的被欧阳修错辩文章的佳话之外,对其考试过程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而已。现在苏洵投书行卷也如小传上记载无误,最后只能归结为后世之人在编写史书的时候故意为苏轼这个一代文豪做了修饰遮掩。
“那先生还去不去拜访欧阳修?”于文传问道。
王景范摆摆手说道:“不用了,他日若是科场折桂自然会相见,到时在致谢也不迟,若是不然拜访亦无用处,只是徒增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