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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天高水长
科举考试就是三分才学七分运气的事情,从言谈中只言片语来看蔡恕显然是那种强于经义弱于诗赋的人。蔡恕这样的考生也只有在庆历新政的那一年科举考试上吃香,那一年是先考经义后诗赋,其他年份都是先诗赋后经义,诗赋若是过不了关那后面的都不用考了。就算过了诗赋这一关,后面的文章也要看是主考官的文风喜好……
看着眼前人到中年的蔡恕,王景范心中也不禁有些同情他——蔡恕生不逢时,若是他和自己一般年纪,也许还有希望迈过这一道坎。《全宋词》上欧阳修、苏轼、苏辙、曾巩的简要介绍中都提及了明年的春闱,甚至连策论的题目都给了出来,尤其是主考欧阳修是通过这科举考试来打击现下时兴的西昆体文章为己任,该怎么做王景范早就有了对策。
按照《全宋词》上的那些稀稀落落的记载,明年的大考将会是上下三百年中最精彩的大考,除了名人荟萃之外,欧阳修开启了用行政手段来推行“古文运动”的先河,最终重创了空洞艰涩的西昆体。而这次大考也因此出现了数则趣闻:诸如欧阳修将苏轼的文章误认为是弟子曾巩的而排到第二;欧阳修通过辨文认出了考生刘几的文章将其黜落,下次科考刘几卷土重来欧阳修又再次阻击,结果却是刘几不仅改了文风连名字都给改了,欧阳修点的第一正是昔日的刘几……
因为这次考试涉及的名人很多,所以对于这次考试的描述也就很多,王景范父子认为若是通过科举步入仕途莫过于赶这次考试。王景范没有令父亲失望,从小在读书方面表现出了令人惊叹的天赋,加上父亲依据后世千年的经验提点,文章视野远比同龄人要开阔的多,在父亲的影响下他的文章风格是师法汉文,这在渭州文人清一色的西昆体圈子里面也是独树一帜的。
白沙蔡氏已经不复当年的风光,不过说实话当年蔡氏的那个先人得中第一甲进士官位也并不高,从来也就无从谈起什么风光,至多是当时族中可能受到的接济更多些而已,在这京畿重地莫要说一个工部郎中龙图阁直学士,就算是执政也不能横着走。不过即便如此,蔡氏依旧能够摆出一个地主应有的排场,各种精致的菜肴流水一般送上,最为奇特的便是酒宴过后,众人散去只余蔡恕和王景范之时,蔡恕拿出一坛殷红如血的葡萄酒。
蔡恕为王景范斟满一杯笑着说道:“这是恕闲来无事以田眉州所著之《曲本草》而酿制的葡萄酒,见复可尝尝与酒楼中的葡萄酒如何?”
田眉州便是太宗朝胡旦榜的榜眼田锡田表圣,二十五年仕宦生涯历经太宗真宗两朝,一生耿直以谏闻名,秉笔直书,勤谏不讳,即便是被贬时期也是如此。逝世后真宗皇帝阅其遗表深感惋惜,称其为“直臣”,而“小范老子”范仲淹更是为他亲作墓志铭,其文风也是颇有汉文风采一扫太祖太宗朝时代西昆体那种靡靡之风。
王景范举杯一饮而尽,绵软的葡萄酒在口舌之间留香长久,片刻后才说道:“如心兄果然是酒国妙手!不过田眉州所遗《曲本草》中的葡萄酒与酒楼中葡萄酒制法并不二致,都是和糯米以曲酿制,色亮味寡;而如心兄所酿制的葡萄酒似乎不是以常法而酿,色幽味重,回味更加悠长,寻常人若多饮几杯怕是会被醉倒……”
蔡恕笑着说道:“此酒确实与田眉州所载之法有别,乃是恕以谷物与葡萄一起炊,后加入从时楼购入的碧光酒混合酿成,酒色与味道要比寻常葡萄酒要好些……”
王景范拿捏着手中的白瓷酒杯,沉思片刻说道:“如心兄酿得一手好酒,只是尚不得古人酿酒之法,古人讲葡萄酒是甘而不饴,冷而不寒……”
“恕平生除了读书之外,也唯有好这杯中之物,寻常酒水酿造一番寻个乐子也就罢了,只是这古法酿造葡萄酒经战乱几近失传,虽心中向往却不得以致为憾……”蔡恕叹了口气。
王景范笑了笑放下手中的酒杯问道:“如心兄可曾记得下午询问在下这书院何以维持下去么?”
“这……”蔡恕有些疑惑的望着他。
“世间皆是物以稀为贵,这葡萄酒乃是汉代自西域传来,而自唐末五代乱世而终,不过葡萄酒酿制之法只是在中原绝迹而已,别的地方还是有所传承的,至少在下尚还晓得其中几分奥妙。倘若在下将古之葡萄酿酒之法还原出来,想必在这天下财富云集的京师应该是很受欢迎的,这书院办学经费也就算是有着落了……”王景范笑着说道。
对王景范而言这葡萄酒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他的父亲就会酿造葡萄酒,其味道色泽与史籍中记载的并无二致。先前他并没有意识到父亲所酿造的葡萄酒与外面的有什么不同,直到读过《曲本草》之后才知道两者之间有很大的不同,而父亲的酿造之法才是真正的古法,才最是符合古籍中对葡萄酒的记述,只是那是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了,除了葡萄酒的酿造之法之外,也就从父亲那处听来这常饮葡萄酒对身体尤其是血管有很大的好处。
据王景范所知他的父亲虽然会酿造葡萄酒,但是这酿造之法与其他几样重要东西一样都被隐瞒下来,家中招待客人从来就未曾用过葡萄酒。与其他重要物品不同,父亲没有专门点出这葡萄酒,想到朝廷对于酒品酿造贩卖的典章制度,便可知父亲并没有对葡萄酒有多么看重,朝廷对这酒也是有严格的规定,至少官员是严禁涉足此行业的。
蔡恕是个比较正统的读书人,自然与其他读书人一般谨守“君子言义不言利”的本分,下午问及如何长久支撑书院也是关心族中卖于王景范土地用途。没想到这喝酒也能够联想到书院,只是王景范的只言片语确实是非常动人——大宋不同于前代禁酒,酿酒贩酒很普遍甚至是朝廷财政收入的支柱之一,而酒业竞争也极为激烈,京师“七十二正店”就是大宋酒业的佼佼者,更有一些酒店拥有自己独特的酿酒之法,以招牌酒来吸引顾客。
蔡恕虽不酗酒,但对这杯中之物尤为嗜好,也知道现下常法所酿造的葡萄酒肯定不如李白诗中所言的葡萄酒。如若王景范能够还原古法酿酒,这葡萄酒肯定会大受欢迎的——京师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财,莫要说千万贯家资,就算亿贯身家也是有的,他们寻常喝的都是数贯甚至是数十贯一斗的美酒,这是蔡恕所无法想象的,自然支撑书院的正常运转也不在话下,这比王景范当初的答复要有保障的多。
“见复此实乃善举!”蔡恕高兴的说道:“不过见复不要忘了先酿出一坛,恕对此可是向往已久了!”
王景范笑着说道:“这事若能成的话也要等入冬了,况且有葡萄酒也未必能够变成书院的经费,朝廷在这酿酒上有颇多限制。如心兄若是有闲暇时间可留意此事,最好选一信誉颇佳的商户商议此事,分成也好,一次买断也罢……”
“见复,此乃关系到日后书院的大问题,恕不善此道……”蔡恕没有想到王景范居然这么信任他,将葡萄酒的事情交予他来办理。蔡恕已经不是十几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了,虽然书本学问未曾放下,但也参与经营族中事务,正如王景范所说的那样,葡萄酒看似简单,但若操作得当莫要说供养一个书院,以京师巨富商贾的实力就是十个书院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王景范摆摆手说道:“如心兄,虽然办书院时家父的遗愿,但在下也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其实在下心中早有打算,延请白沙蔡氏族人中的名望之士参与书院的管理,毕竟你们是此地地主寻常事务解决也方便……”
“书院对我蔡氏而言也是好事,这本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如心兄过谦了,书院正是初建百废待兴之局,景范也不可能从早到晚都在这里看着,日后少不得需要如心兄多多费心。况且景范来京师开封时间也不长,各个方面都不怎么熟悉……”
蔡恕自己酿造的葡萄酒味道已经是非常不错了,但是终究与外面的没有太大的差别,可以想象在西汉时代数斗葡萄酒便可以买来一个西凉刺史位置放在今天就算打数个对折算下来价值依旧非常可观,至少和那些现在的顶级名酒并列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王景范虽然需要钱财去做事,但这书院是他未来的根基,就算让给蔡氏一部分利益,只要能够经营好书院这算不得什么。
虽然蔡恕推辞,不过在王景范的坚持下他还是答应帮助寻找一个合适的买家,当然这是要等初冬时节葡萄酒成功酿造出来的时候酒商品尝过后才行——对于酒而言,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要求,汉唐时代认为好的酒放在现在未必是好的,经过晚唐五代战乱到现在大宋承平百年,谁也拿不准数百年前颇受追捧的葡萄酒会不会得到大宋人的认可。
正当蔡恕与王景范商议书院下一步建设之时,宋端星夜骑马而至,告诉王景范京师有要事需要他回去一趟——质库楼的东家下午派人来寻王景范不果,宋端便前往质库楼去见东家,结果是质库楼东家问询王景范手中是否还有大北珠,质库楼的东家与以朝廷勋贵交往密切,这位朝廷勋贵为了给其母准备六十大寿订制一串手珠,尚缺两枚大北珠。
京师开封乃是天下财货所聚之处,两三千贯一枚的大北珠理应算不上什么,只是这种围长一寸的大北珠并不是想要买便可以买得到的,总得要有卖家肯出售才行。这位朝廷勋贵忙活了半天居然没有找到,而质库楼的东家想到前段日子王景范曾经典当过两颗,便想从此处入手看看有没有机会,以万贯收购两枚大北珠,不想王景范今天去了白沙而宋端又做不了主,只能尽快的通知他回来看看该如何决策。
涉及到万贯的生意王景范自然是要赶回去的,蔡恕除了觉得事情紧急之外,还有便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些深不可测——能够成交上万贯交易的人若是真的全力支持一所书院,那书院的生存将完全不是问题。虽然离京师比较近,但是夜晚赶路终究是有些不方便,蔡氏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不过蔡恕还是借予王景范一匹马用以赶路并且还指点了一条小路能够快些到京师。
四月的白天已经慢慢变长了,与来的时候不同,外出游玩的人这个时候早就赶在天黑前便回到了京师,白天繁忙的道路变得空旷起来,王景范两人所走的小路更是连一个人都没有,放眼望去只有远处的大河上一艘艘货船点亮了灯光,仿佛就像黑夜中的点点星光。
蔡恕指点的小路很不错,大大缩短了回城的路径,平时只有白沙村民会走这条路,只要重新回到官路上不到三里就可进城可节省四五里路程。眼看就要上大路了,王景范却一勒紧马绳翻身下马,尽管夜色较暗但后面的宋端还是借着月色看到王景范翻身下马便也停了下来。
“先生,怎么不向前走了?”宋端牵着马走到王景范身前,幸好是晚上在小路上,两人骑马速度也就比牛车的速度快上一些,宋端很快便控制住马匹,否则王景范这一翻身下马搞不好宋端就要撞上来。
王景范冷笑着小声说道:“前面有打劫的,不过他们既劫财又劫色!”
“先生,既然他们算不上同道中人,那……”
“做久了梁上君子,说不得也要来次黑吃黑,这等人渣留着实在是祸害不浅!”王景范冷厉的说道。
宋端自然是以王景范马首是瞻,来到京师开封之后他的见识也涨了不少,整天在外帮王景范跑腿做事,这京师市面上的事情听得多了见得也多了,像这样黑夜打劫的情况多半是城里面的几个泼皮无赖无事出城溜达的偶发事件,无非是仗着人多气势壮而已,对付这些乌合之众就是给他们见见血便可吓破他们的胆。
宋端将两匹马系在路旁的树上便跟在王景范的身后,借着月光快步向前走去,向前走了不到百来步便可清晰的听到有女子哭喊声和盗匪肆意的狂笑。这里距离官路已经不远了,可见他们是见官路上人少劫了人便入了小路,若是没有王景范这样的耳力还真不好察觉,可惜这些临时客串盗匪的泼皮没有想到,两个年轻人一边撤下衣襟的下摆蒙住面孔,一边杀气腾腾的向他们靠近……
正准备脱衣服的两个泼皮只是觉得脖子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听到轻轻的“咔嚓”一声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而另外一个泼皮的手正捏着一个女子的脸蛋感觉身后有些异样便回头一看,还没有说话就觉得喉咙一凉,随后而来的便是一阵剧痛,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那只摸着女人脸蛋的手已经顾不得过手瘾了,想要捂住喉咙喷出的血液却怎么也没用,想要喊出声来发泄心中的恐惧却只能听到自己发出的“咯咯”声,只是一会的功夫便和他的两个同伴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车夫已经死了。”宋端压低嗓音对王景范说道。
“把马牵过来吧!”王景范摇摇头,这些泼皮还真是死有余辜,也用沙哑的嗓音对那三个女子说道:“你们的车夫已经死了,这里距官道不远将你们送上官道之后,剩下来的路就看你们自己走了……”
其中一个女子站起身来,尽管处于黑夜当中但还是略微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开口说道:“奴家柳飘香,多谢二位壮士施以援手。”
所谓“待字闺中”便是没有取字的女子,事实上不要说就像男人那样取字绝大多数女子从小到大只是有个小名而已,一般而言能够有名字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有身份的女子;另外一种则是风尘女子。从这个柳飘香的风仪和随从而言,毫无疑问她至少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歌妓,可能是出城给游玩的贵家子弟唱曲回来遭难……
一瞬间王景范便将对面这个看不清模样的女子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也是他的习惯,就连他的父亲对此既是欣喜又是反感——揣摩人心自然能够更好的在官场上生存,但对于人生而言这种习惯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不管王景范的父亲如何看待这种习惯,随着他的年龄增大,这种敏锐的洞察力越来越强,以至于王景范的父亲在考虑培养儿子朝判案这个方向发展。
“姑娘,你也不用探我们的口风,这几个泼皮固然是该死,但我们杀了他们也是要被官府治罪的。待会将你们主仆三人带上官路之后大家就各奔前程,现在就先请姑娘上车吧……”王景范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世人百态人各有各的命。
柳飘香深深一福婉言说道:“奴家明白恩公的意思,只是这车夫……”
“官还是要报的,不报官也说不过去,到时姑娘可一问三不知对在下二人多多遮掩就可以了……”虽然看不清柳飘香的模样,不过听着声音却是很好听的,先前听到的动静是显然是她的两个侍女发出的,可见这柳飘香也不是什么一般的歌妓。
王景范让柳飘香三人坐上马车,宋端带着两匹马赶上来的时候便当了车夫将马车赶上官路。王景范向马车一抱拳压着嗓子说道:“柳姑娘一路保重,天高水长永不再见!”说完便与宋端快马向城门奔去。
“天高水长。永不再见?!”柳飘香撩开车帘看着两个骑马的黑影疾驰而去,在远处京师开封的灯火已经近在眼前,哪怕就是她们不会驾车自己走回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更何况这牛车更容易控制。回想起刚才那个人的留语,柳飘香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三分古怪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