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腿旅行的人四

赫塔·米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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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莲娜脸上的陌生气息是另一个伊莲娜的。

    伊莲娜梦见她在收拾行李箱。

    屋子里到处都是夏天穿的短上衣。

    箱子满满的。

    伊莲娜又放了几件短上衣进去。衣服不好叠,因为太轻了,轻得从手里滑落下来。

    伊莲娜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走进她房间的是独裁者。

    他踩在衣服上。那些衣服在他眼里无异于落在树下的叶子。

    他穿过房间,好像前面就是一条宽敞的街。他朝箱子走过来。

    那边比较冷,独裁者说。

    他把领子提高。

    他把双手插进了上衣口袋。

    伊莲娜把贴着另一个伊莲娜照片的护照放进手包,拎着它穿行在城市里。四个邮差一个接一个从旋转门的四个格子走出来,从邮局走到街上。转门还在转着,邮差们已经站在了人行道上。他们的嗓门儿真是太大了。随着邮局大厅转门的频率,伊莲娜被带进了一个格子。

    大厅里嗡嗡一团。

    伊莲娜想给弗兰茨打电话。她在脑子里编排了几句简短的话。只要稍稍想想,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我好想见到你。我总是想起你。我真不敢相信。或者干脆点说吧:我要来了。可是日期,时间,伊莲娜都还不知道。电话员向伊莲娜索要护照。她说话声特别大,简直就是在喊。我告诉您电话号码。电话员耸耸肩: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当伊莲娜把音调抬到跟电话员一样的高度,后者才在纸上记下电话号码。她写得很慢。稍等,她说。她用指尖在一张单子上搜着。

    马堡,伊莲娜说。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伊莲娜喊起话来。电话员摇摇头:没有,列表上没有。伊莲娜看着电话员的指尖:在法兰克福附近。目录上没有。求您帮帮忙,伊莲娜说。这儿没有。有汉堡,弗莱堡,维尔茨堡。都在这儿。您往边上站站,您挡住我的光线了。电话员合上伊莲娜的护照,从窗口递给她。她说,您耽误了我的时间。她朝伊莲娜身后的女人看过去。

    由于伊莲娜还站在那儿,那个电话员用刚刚搜索过目录的指尖在眼前晃来晃去:

    我不是瞎子。您是个聋子。

    伊莲娜朝转门走去。她站在转门的一个格子里。一个戴毡帽的男人站在隔壁的格子,用指尖敲打着门玻璃:

    站反了,他说。

    伊莲娜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男人转着门。伊莲娜看不见他的脚步,却跟着他的步幅走到了街上。三男人们从机场的检查室零零散散地走进候机大厅。穿制服的男人碰了碰侦探。后者正在搜一个男人的西装口袋。穿西装的男人举起双臂转过身,嘴里叼着登机牌。当她走进候机大厅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坐下以后,往检查室里面看。另外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那里检查着什么。男人一边看,一边调整着坐姿。

    旅客准备登机,扩音器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伊莲娜自忖,那边站着的男人里面,哪一个能跟她睡觉呢?怀着这个问题,她又看了一眼那些男人。跟之前的看不一样,这一次,她是有点厌恶地看着每个人。上了点岁数的男人,眼里悬着事业的影子。多年以来,他们的脸一直在表达着这个事实。想到他们就这样变老,伊莲娜感到很欣慰。伊莲娜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小拇指上戴着个很粗的金戒指。她想象自己躺在床上,等待着这个老头。她看见男人在脱衣服,看见他怎样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裤子放在椅面上,衬衫搭在外套上;看见他怎样把内裤和袜子丢在地毯上,椅子下面,因为他习惯性地漠视那些东西;看见他怎样走到床边,发现忘了摘眼镜;看见他怎样借这个机会把金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放在桌子上,放在眼镜旁边。伊莲娜听见自己说:你要干那事儿,必须戴着金戒指。

    传送带空转着。箱子还没到。伊莲娜透过玻璃望向外面的地面。她的头很沉,似乎云团太低了,灰色的杂乱的云团仿佛穿透了她的脑袋。这时候伊莲娜开始怀疑,跟那个戴金戒指的眼镜男的故事只是自己虚构的,因为预感告诉她,弗兰茨的脸现在就在门后面,而他宁愿留在远处,即便伊莲娜只与他唇齿相隔的时候。这种预感一直蔓延到指尖。弗兰茨不在那儿。他的脸没有出现在出口旁边。

    在出口处,她看见了一个男人胸前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伊莲娜。

    伊莲娜低头看着脚下,想到跟她同名的人太多了,就没把那个人想成自己。

    伊莲娜想给那个期待中的伊莲娜留出时间。她想看看那个女人如何走到那男人跟前,想看看她长什么样。

    伊莲娜听着传送带的嗡嗡声。旅客一个个从她身旁走过。伊莲娜努力回忆她第一次失去耐心是什么时候。当时,她是不是预感到以后还会继续并且一再反复。当时,她是否想过,当她忍受不了某件事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这时候,伊莲娜想起了书里的一句话。这句话跟着她颠沛流离好多年:可我已不再年轻。好似习以为常,好似司空见惯,当有事发生的时候,有种味道令她发馋。伊莲娜不认识那种味道,只知道它向她隐瞒着什么。

    一阵余味笼罩了伊莲娜。

    是呀,一旦有事发生,已经司空见惯:图像成像太慢,灰色中的灰色,吹成一堆。剩下一抹,梗在喉咙。

    伊莲娜看见一片用白线刷过的场地,辽远空旷。

    这片草坪的规划很奇怪。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在草地上走过,朝彼此走来。草地泛黄,随风摇摆。两个男人走得很慢,不大情愿地保持节奏一致。他们走着,对这种前进没抱什么希望。当他们走近对方的时候,一个人似乎并不愿意看见另一个。当他们的鞋尖面对面、几乎碰到一起时,他们拥抱了,一个人在另一个的肩膀上空洞地看着前方。

    他们拥抱着,没有任何激动。拥抱就像一个小小的日常仪式,人们不必感同身受。

    伊莲娜认出了一张脸,是朝向她的那张。

    那是独裁者的脸,是他把她从另一个国家驱赶出来。

    独裁者抬了一下眼,看向伊莲娜。

    伊莲娜退步离开,她没有转身,因为她想看着独裁者的眼睛。

    伊莲娜退得越远,独裁者离那个陌生人就越近。这时候,写着伊莲娜名字的牌子举到了她跟前。牌子后的男人说:

    你是伊莲娜。之前的描述不对。太好了,我们找到对方了。我是施特凡。弗兰茨来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