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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上午,终于有了叶万昌的消息。
王增方来电话的时候,唐小舟还在睡觉。昨晚,他将讲话稿又认真地修改了一遍,差不多凌晨三点才上床。因为记挂着叶万昌的事,他没有关机。电话将他吵醒,他拿起一看,正是王增方,立即问,王书记,有消息了吗?
王增方说,已经证实,叶万昌死了。
唐小舟暗吃了一惊,这个结果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之外了。他问,死了?怎么死的?
王增方说,进一步的消息,可能还要等警方调查的结果。目前初步认定,可能是喝安眠药一类的药物自杀。死亡已经有两天多时间,现场发现了他的遗书。
叶万昌并没有外逃,甚至没有到省城雍州,他一直都在柳泉。这个消息会让江南省官场很多人暗松一口气。叶万昌如果外逃成功,很多人,都要因此承担政治责任,赵德良难辞其咎,陈运达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其他常委,多多少少,也会受些影响。正因为如此,听到这一消息时,唐小舟确实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在柳泉市,叶万昌有一个秘密住所。这是当地一个开发商送给他的,一套很豪华的复式楼。这套住所之所以说秘密,是因为知道的人很少,除了他本人以及送房子给他的开发商,再就只有司机和秘书知道,就连叶万昌的家人也不知道。叶万昌偶尔要干点什么秘密活动,会启用这个住所,比如会某位女士之类。当然,也有时候,叶万昌只是想清静一下,便在这里住上一个晚上,或者休息一个下午。每次,都是由司机和秘书送他过来,却不进屋便离去。等他打电话,司机和秘书才会再次来这里接他离开。对这一类住所,唐小舟还是能理解的。到了市委书记一级,其实一点都不自由,尤其现在通信发达,声频视频随处可见,市委书记谁都认识,走到哪里,立即会围上一群人。许多领导人之所以在招待所或者宾馆拥有一个房间,也是希望有一个相对清静的空间。能够像叶万昌这样,拥有一处秘密住房,就更是他们所期望的了。
九月三十日,叶万昌确实告诉司机和秘书,自己有事要去省城。他们大概也猜到叶万昌并非真的要去省城,只不过,谁都没有把这件事当真。尤其叶万昌后来怎么去了那个住所,两人均不知情。
叶万昌失踪之初,市委分别找秘书和司机谈话,要求他们配合寻找。他们均没有尽力,有意隐瞒了叶万昌可能的去向。
秘书和司机都是领导的心腹,他们相信,领导要失踪,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他们如果出卖了领导,不论这位领导是否出事,他们将来的日子都没法混了。领导出事了,他们自然从此失去了地位。别的领导敢用曾经出卖过领导的司机和秘书吗?绝对不会。领导如果不出事,又重新返回了岗位,还能再相信他们?所以,要求秘书和司机说出领导的行踪,其实也是给司机以及秘书出了一个最大的难题。换了任何人,都会选择沉默。
直到第四天,两人觉得叶万昌可能真的出事了,才说出了这处住所。有关部门赶到那里一看,叶万昌已经死去几天了,他留下一份遗书,喝安眠药自杀了。
唐小舟立即将这一消息告诉了赵德良。
赵德良仅仅只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我已经知道了。又问,讲话稿弄得怎么样了?
唐小舟说,按照你的意思,我又改了两稿。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了。
赵德良说,既然这样,那我先看看,有什么情况,再告诉你。这几天,你如果没什么事,可以去柳泉走一走。你自己去就好了,不要让别人知道。
唐小舟趁机问,这次叶万昌的事,柳泉方面,一直是王增方和我在联系。我去了以后,是否应该和他保持接触?
赵德良说,你看着办吧。我的意思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刚刚放下电话,徐雅宫的电话打进来了。唐小舟接起,就听到她说,这几天,和人肉炸弹幸福吗?
唐小舟说,你再这样无聊,我挂电话了。
徐雅宫说,我怎么无聊了?我祝你和她幸福快乐还不对吗?
唐小舟一阵心烦。原以为徐雅宫与别的女人不同,看来,天下女人都一样,全都喜欢吃醋。他懒得和她纠缠这件事,说,我有事,挂了。
徐雅宫立即大叫,别别别挂,我和你说正事。
她大概清楚,唐小舟的手机是热线,能不能打通,一要耐心二要运气,现在他如果挂了电话,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是否能打通,就是一件很难说的事了。
唐小舟说,不挂可以,但我要说清楚,不准再说那些没油没盐的话。
她开始说她的情况。国庆长假,她的旅游计划是青岛,在那里玩了几天,倒也开心。不想江南省出事了,有关叶万昌失踪的消息满天飞,报社意识到这一消息可能产生巨大的轰动,事件很可能与柳泉扫黑相关。如果仅仅只是一名市委书记失踪或者其他案件,宣传部肯定不准报道,但与柳泉扫黑扯上了联系,性质不一样了。不管是否报道此事,足够的关注,是一定要的。柳泉扫黑一直都是徐雅宫在跑,掌握的材料最多,这件任务,只有交给她才最适合。报社给徐雅宫打电话,希望她迅速赶回来,继续跟踪这件事。她给唐小舟打电话,一是告诉他自己回来了,二是想从他那里找一点内幕。
唐小舟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柳泉?
徐雅宫说,我准备明天一早就去。
唐小舟说,那恐怕晚了,你现在清理一下吧。我手上的事正好做完了,我送你过去。
徐雅宫意识到事情非同寻常,说,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唐小舟说,你快点清理吧。我们路上再说。我这里还有点事要处理,我会随时和你联系。
和徐雅宫一起去,唐小舟是有考虑的。他如果自己跑过去,要做到完全保密,那是非常难的。毕竟自己的身份太特殊了,去了之后,呆在酒店房间里不出门,那和留在雍州没什么两样,一旦出门,就难保让人家知道。和徐雅宫一起去,外面的工作,由徐雅宫去跑,自己在幕后指挥,再加上王增方的暗中配合,肯定能起到较好的效果。他还不能用公安厅那台车,那台车,可能全省都知道了,只要一出现,立即就会有人报告。甚至不能向办公厅申请一台车,办公厅的车,同样不具有保密性。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办法,给黎兆平打电话,希望和他换一台车。陆敏公司的车多,都是商业单位,他们的车没有人关注。
黎兆平知道唐小舟的目的,略想了想,说,你如果用我的车,也不是太好,我这台车,也有些人盯着的。这样吧,你找我弟黎林,如果不嫌差的话,叫他把他那台别克商务车给你用。
唐小舟可不敢将这辆公安车换给黎兆林,他知道黎兆林是花瓶性格,拿到这辆车,肯定为所欲为,闹出什么事来不好收场。他开了自己的吉普去见黎兆林。黎兆林不止一台车,又根本看不中他的吉普,说,算了,这车借你用吧。
开着别克,接上徐雅宫,向柳泉驶去。在柳泉,唐小舟完全不过问柳泉市关于叶万昌后事的处理。这类事,根本不需要他关心,甚至不需要省委关心,柳泉市委,肯定能够处理好。至少叶万昌之后,柳泉市的相关工作,省委肯定已经有了安排,同样不是他需要了解的。仔细想一想,赵德良将他派到柳泉来,又是如此神秘,到底用意何在?恐怕只一个目的,就是了解到底哪些人在关心这件事,哪些人在上窜下跳,他们在柳泉到底做了些什么。
每天,徐雅宫出去采访,唐小舟无事可干,在房间里看电视。电视新闻中,仍然以武警反恐演习为主,与叶万昌相关的消息,一个字都见不到。对于反恐演习的事,唐小舟十分关注。据武警总队长陈光答记者问时说,这次演习,虽然是全省所有武警部队全部参加,但并不是同时进行,而是分先后两个批次。第一批参加演习的,主要是雍州支队、德山支队、泸源支队、岳衡支队、闻州支队以及武警部队直属支队中一支队、三支队和五支队,特警支队作为机动。其余市州支队以及直属支队的二支队、四支队和六支队,是第二批。而此次演习,主要是地方反恐,所以,直属支队的任务,主要是与市州支队协同。武警总队在雍警酒店设立演习总指挥部,每个市州设立一个演习分指挥部,省武警总队将聘请公安以及军分区等配合,向每一个演习地区,派出一个观察组。
当天晚上和第二天,王增方都来到了唐小舟所住处,他们在一起谈了很长时间。
据王增方介绍,目前柳泉市的情况有点混乱。叶万昌的家属在闹事,他们向市委提出要求,第一,叶万昌死的时候,还是市委书记,叶万昌的后事,应该按市委书记的规格进行,应该成立治丧委员会,对叶万昌的后事作出安排。第二,叶万昌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且小女儿在国外,家里两个女人遭此打击,已经哭得死去活来,没有个男人不行,请求把他的女婿姚卫清放出来主持丧事;第三,要举行隆重的追悼会。此外,还有其他一些要求。
唐小舟问,市里是什么意见?
王增方说,市里能有什么意见?当然是向省里汇报。可赵书记不在家,其他人好像也做不了主,把皮球又踢了回来,说,还是你们市里决定吧,省里不是已经指定了关泉同志主持工作吗?既然是主持工作,就是全权处理嘛。何况关泉同志原本就是市长,处理这件事,是他的职责所在。市里现在有好几种意见,一种说,不理,让他们闹去,还有一种说,既然省里没有立案,那就应该按市委书记待遇,答应家属的部分要求。还有一种意见说,别的都好说,放他的女婿姚卫清,那是肯定不行的,这件事,市里作不了主。姚卫清是省公安厅抓的,也不在市里关押,一定得省里拿意见。反正就是没有个统一意见。
唐小舟说,他的老婆五十多岁了,还能闹出个什么?恐怕主要是他的女儿在闹吧?
王增方说,是的,主要是他的女儿领头在闹。
唐小舟又说,他们闹的目的,恐怕不是要给叶万昌一个什么说法,而是想借此机会救姚卫清吧?
王增方说,有这种可能。我仔细分析过,如果叶万昌不死,结果很可能是双规。叶万昌一旦双规,他的大女儿日子估计不好过,最终被证明涉案并且判刑,大概不是意外。惟一的悬念,只是判多少年的问题。所以,他们才希望借此机会闹一闹。
唐小舟将手在茶几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她们一屁股的屎,闹什么闹?越闹越臭。
王增方说,这就叫死马当作活马医。如果不闹,是这样的结果,闹得好,说不定能够争取一个更好的结果。任何人遇到这样的时候,都会闹。如果真的有人迫于压力,把姚卫清放出来了,他们不是获得了最大利益?
唐小舟说,你们任他们这样闹下去?市委的意见是什么?
王增方说,市委的意见分歧很大,无法统一。
唐小舟明白了,叶万昌一死,遗留问题不少。最大的问题,谁接班?大概所有话事人,都在考虑这个问题,谁还有心事去管叶万昌之后的什么事?退一步说,叶万昌在柳泉当书记,柳泉的官场,可能与全国其他地方不同,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团结的官场,之所以团结,关键在于手握重权的人,都属于同一个政治团体。这个团体中,两个关键人物叶万昌和祝国华都出事了,其他人,大概惶惶不可终日,正考虑自己是否会成为下一个落马者,哪里还有精力管其他的?
唐小舟说,你们干嘛不和省公安厅联系一下?如果省公安厅专案组有确凿的证据证实,叶万昌的女儿参与了叶万昌买官卖官,或者参与了姚卫清的黑社会活动,你们怕什么?抓起来就是了。
王增方说,这恐怕需要省纪委或者省公安厅有个具体意见才行吧。
唐小舟说,叶万昌是省管干部,他女儿又不是。既然他的女儿不是省管干部,也不是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根本够不上省管级别,柳泉市公安局、监察局、检察院、纪委,这么多部门,都有权处理此事。如果一个部门处理不了,完全可以多个部门联合办案嘛。以前,叶万昌是市委书记,你们或许会担心什么,现在他已经死了,影响不存在了,为什么还不能行动?
王增方说,柳泉市的情况,你应该清楚吧?市委市政府的干部,绝大多数都是祝国华提起来的,和叶万昌的渊源也非常深。现在,祝国华和叶万昌都出事了,这些人人人自危,个个胆寒,谁都不明白下一个是不是轮到自己,谁还敢在这件事情上面伸头?再说,他们谁都不希望这事继续查下去,同时又希望她们闹一闹吧,闹大了,上面不好收场了,不得不妥协,有些人的日子,肯定要好过得多。
唐小舟说,那这种时候,你就应该站出来。你也是市委副书记啊。
王增方说,老弟,你逗我乐吧?我只是个挂职的,就算在别的地方,挂职也是实习生,有职无权,说话无用放屁不响,何况在柳泉这种地方,权力控制密不透风,别人别说想插一脚,就是插一根针进去都难。挂职干部,更是废人一个了,说句话,人家想听就听,不想听,和没说差不多。
唐小舟想了想,说,我知道你说的情况。但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就一定要有非常办法。柳泉的情况已经非常严峻,同时,也可以说是一次非常机会。这种时候,最考验一个干部的领导力。老兄,你如果听我一句话,这时候一定要站出来,拼力一争。任何顾忌都不要有,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抱着必死的信念。
王增方说,问题是我该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唐小舟说,我给你指个方法,你可以和尚玲同志联系一下,可能的话,把她请出来。她现在在省里还是在市里?
王增方说,应该在市里。昨天,我还见到她,祝国华的案子,还在办呢。
唐小舟说,那就最好,你亲自去拜访一下她,和她一起拿出一个方案来。她的办法多,而且,又是省纪委副书记和监察厅厅长,市里肯定会卖她的面子。
王增方说,对呀,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一招?
唐小舟说,这件事,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包括对尚玲同志都不要说。
王增方说,为什么?
唐小舟说,总之,你听我的没错,以后你就知道了。
七号早晨,徐雅宫还要留在柳泉采访,唐小舟独自踏上了归程。
八号赵德良要从北京回来,唐小舟既要提前做点准备工作,还要去接站。
返程的路上,接到王增方的电话。
据王增方说,他前一天晚上去宾馆拜访了梅尚玲。他本人和梅尚玲并不熟悉,只是见过一次,去拜访她,显得有些突兀。但为了眼前的事,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得到了宾馆,非常突然地给梅尚玲打了一个电话,提出见面要求。梅尚玲虽然感到突然,还是很热情地和他见面了。梅尚玲非常务实,也非常诚恳,他将来意说明,梅尚玲当即表示,这件事,可以由她出面。第二天一早,市委常委仍然聚在一起,商量处理办法,正当各方莫衷一是的时候,梅尚玲不请自到。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场面,省委派了秘书长余丹鸿前来处理问题,可余丹鸿到了这里,却当甩手掌柜,自己住在宾馆,甚至不到市委去,有什么事,也等市委的领导去向他汇报。市委知道,余丹鸿不想插手这件事,想依靠他,那是痴人说梦,什么实际问题都解决不了。现在梅尚玲不请自到,谁都知道,她是江南省的女包公,如果不想切实解决问题,她大概也就不会来了。
梅尚玲坐下后,并没有涉及叶万昌的任何话题,她说,听说你们柳泉市委在开常委会,我代表省纪委,来向你们通报一下与姚卫清相关的案情。
梅尚玲通报说,现已初步查明,姚卫清涉及两大类犯罪。一类是组织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他和祝国华的儿子祝涛一起,组织了一个严密的黑社会犯罪团伙,在柳泉市以及周边地区,进行了疯狂的黑社会犯罪。这个案子,公安部门仍然在调查中,目前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查清。另外,姚卫清还涉及另一类犯罪,那就是卖官鬻爵。现已查明,姚卫清的背后,有一个卖官鬻爵的利益链,他本人,只是这个利益链的末端。姚卫清的每一次卖官活动,都是通过他的妻子也就是叶万昌的大女儿叶媚来完成的。通过已经查明的事实可以得出一个判断,如果说把叶万昌比喻成一个帽子生产工厂的话,大女儿叶媚和大女婿姚卫清,就是这个工厂的推销员,而叶万昌的小女儿叶蓉,就是这个帽子工厂的财务总理。他和他的家人,做成了一个帽子生产营销产业链。
一个小时后,市检察院反贪局正式传讯了叶万昌的大女儿叶媚。叶媚在外面叫得很厉害,可一进反贪局,顿时吓尿了裤子。
常委会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有人还担心叶万昌的老婆会闹得更凶,事实上,反贪局传讯叶媚的时候,有意当着她的面,她当时吓得脸色苍白,身子一软,坐到了地上。
十月八日的清晨,雍州下了一场大暴雨。
唐小舟因为要去车站接赵德良,所以起得比较早,六点就起床了。起床后,发现天是黑着的,黑得有点奇怪,他还以为自己的手机报错了时间,再看墙上的钟,时间是一样的。又翻出黎兆平送的那块手表,虽不是顶级品牌,走时却非常准确,时间没错。洗漱后出门,已经开始刮风了,很大的风,吹得呼呼的响,报社里有很多高大的法桐树和香樟树,这些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秋天以后,因为较长时间没有下过雨,城市的旮旮旯旯里积满了灰尘落叶,被风一吹,在楼房之间穿梭飘浮。唐小舟坐上车时,已经开始电闪雷鸣,闪电仿佛要将世界撕裂一般。唐小舟启动汽车,才刚刚走了几百米,便有巨大的雨点落下来,刚刚还被风吹得四处散浮的灰尘,被雨点里挟着,又回到了地上。地上顿时弥漫着一层灰雾。
这样的时节,这样的雨,在江南省极其难得一见。
唐小舟的心中禁不住动了一下,难道说,这场雨预示了江南官场的一场骤风暴雨?这未免有点太唯心了吧。可他又确切地知道,真的有一场雨,一场有史以来极为罕见的豪雨,酝酿已久,顷刻间就要落下了。
暴雨持续的时间有几十分钟,路面很快有了一层积水,而城市的街道,飘浮着一层雨雾,能见度大大地降低。个别地方,已经出现水渍现象,车辆经过,溅起两朵绽开的水花。近些年,中国的城市快速膨胀,而城市建设者们急功近利,只做表面功夫,把所有的资金集中在表面,不肯在城市的排放系统投资,使得现代城市对各类自然灾害的免疫力降到了最低。
好在这是清晨,上班的高峰还没有到来,街上人流车流都不是太多,车行十分顺畅。
唐小舟将车开到省委门口,冯彪驾驶的一号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他。唐小舟将车停在路边,冯彪倒是很醒目,立即打着一把伞,过来接他。两人上了车,唐小舟说,走吧?
冯彪说,等一下,秘书长还没到呢。
唐小舟说,老板不是叫秘书长不去接吗?
冯彪说,我不知道,刚才他给我打了电话,和我约时间,我说在大门口等你。
尽管赵德良已经吩咐过几次,叫余丹鸿不要再去接站。他毕竟是省委常委,次次都去车站接省委书记,恭敬倒是恭敬,也太过隆重了一些。或许,赵德良也会觉得有些压力吧?可余丹鸿就是这么个人,当面功夫,一定要做到,背后小动作也一定要搞。官场之中,人走茶凉是定则,茶凉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恰恰是那些当面叫爹娘背后白眼狼,当面叫哥哥背后摸家伙的人,偏偏这类人还不是一个小数目,因此有很多官员,到了晚年退下来之后大叫后悔,正是未能看清这样一些人,被一时的恭敬迷惑,将其提拔到了重要岗位,过后又咬牙切齿,骂人家是白眼狼。
等了一下,余丹鸿的车冒雨开了过来,冯彪立即启动汽车,走在前面。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上了站台,站台是有顶棚的,顶棚的边沿,向下飘着雨,雨还很大,哗啦哗啦弄出极大的响动。列车还没有进站,几个人等在站台上,余丹鸿便拿出烟来抽,递了一根给冯彪,又要给唐小舟,唐小舟说,我不要。
余丹鸿就自己点了,然后问唐小舟,这个假期怎么过的?
唐小舟说,前段睡眠不足,这几天补觉,睡得天昏地暗。
余丹鸿说,这个假期,江南不太平呀。
唐小舟不好装着不知道,说,你是指柳泉的事?我听说了一点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余丹鸿说,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光房子就有十几套,两栋别墅,两套复式,情妇据说也有十几个。这个人,真没想到。唉,教训呀,惨痛的教训。
唐小舟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那样,人家也没办法吧。
余丹鸿说,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粥呀。柳泉的班子怎么办?整个垮了嘛。
唐小舟说,有这么严重吗?
余丹鸿说,你以为他的钱哪里来的?那是拿帽子换的。
唐小舟想,你余丹鸿不拿帽子换钱?人家侯正德铁板钉钉的一个临时秘书职位,你都要换回一笔钱呢。
拿帽子换钱这种事,在如今的官场,要看怎么说了。某个人,明明是要提拔的,他给你送了点小小的礼品,你也收了,算不算拿帽子换钱?就算事前不送,事后,也是要送的。那看起来就不像是拿帽子换钱,而是人情来往。可实际上,假若你手里没有抓着一堆的官帽子,哪个和你有人情?又哪个愿意和你来往?事实上,哪一顶官帽子的产生,又不是拉动了一堆金钱在滚动?这个不拿那个不拿,总会有人拿的。市级的常委通常是九个,省级的常委有十几个,每次大的人事变动,其实也就是常委们在分果果,你几颗我几颗。说得好听点,这些人都是难得的人才,符合提拔任用干部的标准。问题在于,帽子就只有那么几顶,符合提拔标准的人却有很多。僧多粥少,永远是官场常态。而帽子又分散在各个常委的手中,某些人要去争取那极其有限的名额,怎么办?自然就得拿钱去买了。区别只是直接买和变相买,完全不需要掏钱送物的,大概只有两类情况,一是此人所干出的政绩,足以封住所有人的口,不提拔此人,更高层的领导可能认为你这个班子有眼无珠,如此人才都看不到。另一种是你和某个领导的交情极其深厚,已经深到了只需要感情而不需要任何润滑剂的程度。
将心比心,你手里如果拿着一百万,必须送给某个人,你会怎么做?如果没有规则限定,大概没有一个人会送给那个最需要的人,而会送给那个能令你获利最多的人。假若有一个似有似无的规则,比如,你在送出这一百万时,个人不能获得任何利益。那么,你肯定会送给那个和你情感上最接近的人。官场中常常见到某一类人,一天到晚发牢骚,骂领导,感叹怀才不遇,小人当道,自己才没有机会提拔。他却从来没有想明白一个道理,领导成了你的出气筒,成了你的垃圾桶,他既不是你的爹又不是你的娘,为什么凭白无故把含金量极高的官帽子送给你?他又没有神经病。
火车鸣笛进站的时候,雨竟突然小了下来。等火车在他们面前停稳,雨已经完全停了。
赵德良提着一只小型行李箱和一只皮包,从火车上下来,下面早有冯彪接过了行李箱。唐小舟从另一面接过赵德良的皮包。余丹鸿站的位置比较正,他直接走到赵德良面前,握住了他的手,颇动感情地说,赵书记啊,可把你盼回来了。
赵德良显然没料到余丹鸿会如此动情,略愣了一下,说,丹鸿同志?你……
余丹鸿说,德良同志,德良书记呀,你不知道,这个节,过得不太平啊。
赵德良说,走,我们上车去说吧。
大家上车。唐小舟原本要替赵德良开车门,可这件事已经不劳他动手了,余丹鸿早已经替赵德良将车门拉开,并且将手伸到了他的头和车门之间。唐小舟见状,拉开副手席的门,坐了上去。
赵德良坐上车后,对余丹鸿说,丹鸿同志,你坐进来。
余丹鸿的脸上,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迅速将肥胖的身子挤进了车中。
汽车启动,赵德良先开口了,问,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余丹鸿说,一个字,乱。
赵德良问,怎么个乱法?
余丹鸿说,按照游书记的安排,我去了柳泉。叶万昌的堂客和他的女儿在那里闹,又要成立什么治丧委员会,又要设灵堂,还要求市委开追悼会,甚至提出省里至少要有一个副书记参加。还有一个更荒唐的要求,说家里没有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作不了主,如果不把姚卫清放出来,坚决不火化,也不同意市委的所有安排。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很多人,把殡仪馆都围了,名义上是吊唁,实际上是在那里静坐,吃的喝的,还要市委办安排。你看看,你看看,这算什么事?
赵德良问,后来呢?怎么解决的?
余丹鸿说,市委开了几次会,意见有分歧,决定不了。
赵德良问,为什么决定不了?
余丹鸿说,以前,叶万昌是一把手,关泉是二把手,张盛恭是三把手,再加一个王增方,四个书记。叶万昌倒还能控制局面。现在,关泉虽然被指定主持工作,张盛恭也想抓住这个机会进步。这也可以理解,关泉毕竟只是主持工作,而不是市委书记,张盛恭作为专职副书记,直接升市委书记,也是完全可能的。他和关泉之间,好像有点不对味。
具体情况,唐小舟早已经向赵德良汇报过了。张盛恭和关泉之间,确实有较深的矛盾,根本原因在于,叶万昌和关泉,都是陈运达那条线的人,也属于余丹鸿这条线的人。张盛恭却是游杰这条线的人,在此之前,张盛恭与叶万昌的矛盾就很深,关泉是叶万昌的人,他和张盛恭的关系,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次叶万昌出事,下面均认为,关泉肯定脱不了干系,只是目前盖子还没有被完全揭开而已。在张盛恭看来,关泉是一屁股的屎,虽然被指定主持工作,未来的市委书记,肯定没他的份,后半生到底在官场还是在监狱,大概他自己都感到前程渺茫吧。张盛恭趁着这机会争一争,也是可以理解的。
和领导人说话就是艺术,余丹鸿摆了一副忧国忧民的姿态,实际上他的话,却带有明显的偏向性,他在暗中狠狠地踩了张盛恭一脚。如果不是赵德良,换个人或者换个环境的话,很可能就着了他的道。官场就是这么微妙,同样的话,用不同的方式说出来,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赵德良显然不想听这些,他说,我听说事情还是解决了嘛。
余丹鸿说,那是因为尚玲同志去了。尚玲直接闯进了他们的常委会,在那里说了一番话。她大意是说,叶万昌买官卖官,组建了一个帽子生产和销售链,事实基本是清楚的。省纪委已经有个安排,也和省委有关同志交换过意见,原计划先让他好好过个节,等双节之后,对他采取措施。没想到他可能闻到了风声,自杀了。现已查明,叶万昌买官卖官活动,有相当一部分,是通过他的女儿完成的。鉴于这种情况,省纪委建议柳泉市反贪局,对他的女儿采取一定的措施。尚玲同志带了很多案卷材料到常委会上,她将其中一些涉及叶万昌女儿的案卷,移交了柳泉市检察院。有了这些证据,柳泉市委的意见,很快就统一了,决定由反贪局出面,收审叶万昌的女儿。
唐小舟插了一句。他说,我听说,因为市委常委会吵得不可开交,王增方副书记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出面请来了尚玲书记,是不是真的?
余丹鸿说,是的,是有这回事。
赵德良说,这个王增方,很会办事嘛。
余丹鸿说,是,幸亏他想到请尚玲同志过去,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赵德良说,天不是没有塌下来吗?
余丹鸿说,天虽然没有塌,但和塌了也差不多。你不知道,柳泉市的班子成员,大部分,都和祝国华、叶万昌有关系,这两个人一倒,其他的人,还不吓破胆?虽然省委指定了关泉同志主持工作,可现在,唉,不好说,一个字,乱。
唐小舟坐在前面,听着他们的谈话,对赵德良的冷静沉着,真是佩服之至。余丹鸿所说的一切,赵德良其实都清楚,甚至比余丹鸿所讲更详细更全面更客观。当然,唐小舟并没有告诉赵德良,请出梅尚玲是自己给王增方出的主意。他甚至相信,赵德良还知道其他一些自己并不清楚甚至连余丹鸿也不清楚的事。他如果不是了如指掌,无论如何,在北京是坐不住的。
赵德良说,这些事,我也听说了一点。丹鸿同志,你看,这个事,我们应该怎么办?
唐小舟暗想,这简直是问道于盲。余丹鸿是由游杰副书记指名代表省委前往柳泉市处理此事的,他到柳泉后做了什么?对于柳泉市委的乱状以及叶万昌家属的无理甚至蛮横的要求,束手无策。就唐小舟来看,他虽然不一定能想到请出梅尚玲,至少可以代表省委,稳定柳泉的局势吧。可实际上,他去了之后,住在柳泉宾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就是找一些干部到他的房间里谈话。据说,表面上是谈话,实际上,是让这些干部陪着他打牌。余丹鸿是从柳泉起来的,在当地的人脉很深,尤其遇到叶万昌出事,下面的干部,谁不想巴结省委领导?几天下来,他带去的那只瘪瘪的包,鼓囊得像吸满了血的臭虫。
余丹鸿说,我这几天反复在想这个事,想得睡不着觉。我觉得,现在柳泉是坐在火山口上了,省委一定要拿出办法,否则,可能还要出事。
赵德良说,你想了几天,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余丹鸿说,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要快点将柳泉的班子稳定下来。
赵德良问,你是说,快点确定市委书记人选?
余丹鸿说,市委书记是定海神针,这件事不落实,就会有变数。
赵德良问,关于柳泉市委书记人选,你有什么考虑?
余丹鸿说,非常时期,恐怕要非常对待,不能再按部就班。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确实有些想法,但不一定成熟。
赵德良说,不要紧,不成熟也是想法嘛,不成熟的想法,经过常委会讨论之后,也可以完善起来成熟起来。你说说你不成熟的想法是什么?
余丹鸿显得有点犹豫,最后还是说了。他说,既然赵书记问起,那我就说了,算是抛砖引玉吧,不对的地方,请省委批评。
赵德良说,你这个丹鸿同志,话都还没说呢,怎么就想到批评了?你说吧。
余丹鸿说,我觉得,柳泉的乱,是因为市委书记出事了。要想让柳泉市尽快结束这种乱的局面,省委就要快刀斩乱麻,以最快的速度,将柳泉市的班子定下来。稳定柳泉的班子,我认为可以考虑这么几点,第一,涉及祝国华和叶万昌腐败案的有关证据,要一查到底。但是,最好到此为止,不搞扩大化。一旦扩大化,整个柳泉人心惶惶,会更加乱,肯定不利于稳定。第二,关泉同志现在被省委指定主持工作,是否能够更进一步,直接定下来,由他担任市委书记。为了便于关泉同志工作,省委对关泉同志,要采取保护措施,做他的坚强后盾。第三,当然,省委也可以考虑由其他同志担任柳泉市委书记,但一定要对柳泉的情况非常熟悉,在柳泉要有相当威信,否则,恐怕很难控制局面。
赵德良自然明白了余丹鸿的意思,便不再说话。身子向后一仰,靠在后背上,陷入了沉思。
刚才的一场豪雨,就像给城市洗了个澡,现在的天空,一片湛蓝,整个城市,看上去格外的精神,格外的清爽。城市已经醒了。城市醒来的标志,就是人流车流的骤然增加,所有人,都急匆匆地出门,急匆匆地赶路。每个人都急着赶向自己的工作岗位。每当看到这种情形,唐小舟便有种生活在一群工蚁之中的感觉。蚂蚁群体之中,有一种工蚁,生来就是劳碌命,一生都在奔波。看看都市人,哪个又不是如此?蝇营狗苟,追名逐利。动物和人,区别也许只是大脑的容量以及行为能力的大小,性质是一样的。
像以前一样,汽车先回了赵德良的住处,余丹鸿先一步离开了,唐小舟陪着赵德良吃过早餐,再一次步行从侧门进入办公室。
路上,赵德良问,最近大家都有些什么说法?
唐小舟说,大家全都在议论叶万昌的事,说法很多,更多的都是些猜测,似是而非。每当出现这样一件事,肯定会有这些说法的。
赵德良说,你的那个记者朋友是不是在追踪这件事?
唐小舟说是的。
赵德良说,那叫她快点把真相公布出来,以正视听。
唐小舟拿起手机,拨打了徐雅宫的电话。徐雅宫仍然在柳泉,不过此时没有采访,而是在睡觉。唐小舟说,先发个消息吧,通讯以后再说,最好明天就见报。
赵德良又问,武警反恐演习的事,有什么议论吗?
唐小舟说,我打听过,大概武警属于军队,既不属于地方党委管也不属于地方政府管,所以,没什么人关注。
赵德良说,你问问昭武同志在干什么,叫他过来一下。
马昭武之后,赵德良又分别和丁应平、彭清源等人谈话。唐小舟进去加水的时候,偶尔听到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他明白了,赵德良正在考虑柳泉市班子的问题。有一次,他听到了王增方的名字,心中愣了一下。王增方是北京下派挂职的干部,难道赵德良考虑把他留下来?
让王增方留下来,是唐小舟的小算盘,也算是他所犯的官场毛病。自从柳泉一再出事之后,他便在考虑一件事,估计柳泉会发生官场大地震,这场地震,到底会震倒多少人,目前难以定论。可以肯定的是,叶万昌那把椅子,肯定要换人了。唐小舟让自己站在赵德良的角度考虑问题,一次又一次想到叶万昌之后,柳泉班子的配备问题。
唐小舟不断地问自己:如果是你主导调整柳泉市班子,你应该怎么办?
这个班子,因为是祝国华和叶万昌一手建立的,他们的伯乐,都是同一个人,省长陈运达。中央调配干部的时候,不喜欢党政同一条线,道理也在这里。两人如果同心协力干好工作,自然是大好事,假若两人同心协力谋私利,整个班子,就会铁板一块。柳泉的情况,正是如此,尽管有张盛恭这样的异己分子,但总体来说,成不了气候,整个柳泉,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余丹鸿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临时从外面调干部进去,怎么突破柳泉这个权力壁垒?王增方在此地挂职,又没有太多地方色彩,将他列为首选,是当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如果让王增方同现任市长搭班子,恐怕有相当难度。且不说关泉曾被指定主持工作,在常委里面排名第二,王增方的前面,还有一个排名第三的副书记张盛恭。有这两个人在,他是很难开展工作的。现任市长和副书记,必须有一个人要调走。最好是市长离开,重新调一个市长进去。党政一把手,都是外来的,其中王增方因为在柳泉干过一段时间,当书记,应该镇得住。
问题不在于这样的安排是否合理,而在于常委会是否能够通过。
班子里,马昭武肯定听赵德良的,丁应平是赵德良提起来的,在这件事上,他自然也会站在赵德良的立场。所以,赵德良叫常委来谈话的次序,便很有讲究,先叫马昭武,接着是丁应平。第三个考虑的是彭清源。
江南省官场有两根平衡棒,一个是彭清源,另一个是游杰。彭清源是直接和陈运达对立的力量,游杰则是高干子女身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势,不屑于和陈运达、彭清源这类凭过硬的政绩和多别人几倍的努力苦挣苦干上来的干部搭帮。如果要建立权力平衡,这两个人,是最好利用的。彭清源肯定会尽最大可能反对陈运达,而他反对陈运达的最大力量之源,便是和赵德良联合起来。至于游杰,只要不削弱他个人的利益,他是不会反对的。可省委常委毕竟不只这几个,陈运达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偏偏这次出事的,又是他那条线的人,如果能够顺利将关泉推上去,这个缺掉的窟窿就补上了。所以,余丹鸿才会迫不及待地猛推关泉,相信常委会讨论的时候,陈运达也会不遗余力。
如果要让他们哑口无言,赵德良除了抓住彭清源等几名常委之外,还必须有足够充分的理由,让别人提不出反对的意见。
果然,彭清源之后,赵德良接下来便要找游杰谈话。
游杰的父亲退下来后,一直住在北京,国庆节后期突然病重住进了医院,游杰临时赶去北京看望父亲,还没有回来。
唐小舟向赵德良汇报后,赵德良说,你给他打电话,我和他说几句。
唐小舟便在赵德良的办公室里拨通了肖斯言的手机,告诉肖斯言,赵书记要和游书记通话。两位秘书便将手机交给了各自的老板。
赵德良先问了问游杰父亲的情况,然后开始谈起江南省的情况。赵德良说,现在柳泉就是这么个情况,具体细节,我在电话里就不多说了。常委里有几个同志建议,需要尽快把柳泉的班子落实下来,落实有利于柳泉政局的稳定。我的意思是下午开个临时常委会,讨论一下这件事。
游杰可能问有没有具体方案。赵德良说,现在有两个方案,一是明确对关泉同志的任命,市长人选,可以后一步考虑。不知游杰说了句什么,赵德良说,第二个方案,把王增方同志留下来,并且任命为市委书记,再从其他地方调一个市长过去。关泉同志,可以临时考虑安排去中央党校学习。张盛恭同志,我仔细考虑过,暂时宜静不宜动,作为专职副书记,他能为柳泉的稳定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我想,暂时让他留在柳泉比较有利于工作,等柳泉一稳,可以考虑将他动一动。
唐小舟在心中暗自叫了一声好。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赵德良便和游杰进行了一次权力交换。张盛恭是游杰的人,游杰自然希望张盛恭能够上去。可实际情况摆在那里,张盛恭当柳泉市委书记,对稳定柳泉局势,起不到关键性作用,甚至有可能会使乱状加剧。王增方当书记,张盛恭当市长,也是一种选择,而且是一种游杰很愿意看到的选择,毕竟张盛恭升了嘛。问题是,张盛恭现在排名第三,王增方只是个挂职干部,排名第三的副书记当行政一把手,王增方是很难开展工作的。从大局出发,只能是张盛恭做了一些牺牲,暂时定在现在的位置上,对稳定柳泉大局,有百利无一害。关键在于张盛恭要明白这个道理,或者要放低这个姿态。这样的姿态,谁肯放?除非是给一张政治期票。
游杰显然认同这一安排,同时也考虑到了王增方的挂职身份,对赵德良说了几句什么。
赵德良说,是啊,你正好在北京,这是天意。我看是不是这样,如果你抽得出时间的话,辛苦一下,去一趟发改委,代表江南省委,和发改委沟通一下。如果不行,我再给他们打个电话。
唐小舟明白了,赵德良倾向于第二方案,游杰显然也觉得第二方案要比第一方案好。在这件事上,他们已经达到一致。
赵德良和陈运达的谈话,被安排在常委会前半个小时。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唐小舟不是太清楚,却可以肯定,也是商量柳泉班子的事。
唐小舟想,如果是自己,应该怎样开始这场谈话?会不会也像对待游杰一样,直说有两种方案?深入一想,应该不会。对待陈运达,显然不能等同于游杰。赵德良或许应该说,我刚刚从北京回来,常委们就陆续跑来找我,谈到柳泉班子的事。大家有个意见是统一的,那就是柳泉目前的情况比较特殊,临时主持工作,恐怕不行,得尽快把班子定下来。下午的临时常委会,就是讨论这件事,开会之前,我们有必要沟通一下。
陈运达会有什么意见?班子尽快定下来,他一定是赞同的。柳泉的班子烂掉了,他本人是有责任的,现在调整班子,可以说是在替他揩屁股。就算他心里觉得不爽,嘴里也不好说什么。或许,他会说,班子是要尽快定下来,拖下去不好。省委有具体意见吗?
他所说的省委,并不是指省委常委会,而是指赵德良本人。
赵德良或许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透露给陈运达,很可能会说,这件事有点急,走程序恐怕是不行了。我考虑特事特办,组织部和各位常委,都可以提出自己的建议和人选,直接拿到常委会来讨论,哪一种意见好,我们就定哪种意见。
临时常委会由唐小舟记录。
赵德良开宗明义,因为柳泉市班子出了一些状况,所以召开这次临时常委会。常委会只讨论一个问题,就是柳泉市的班子问题。他说,他一直没有打算对各市的班子大动,准备把这件工作留到党代会召开之前。现在看来,柳泉市的班子不动是不行了。正如有些常委担心的那样,柳泉的班子如果不能尽快落实下来,可能还会出问题。对此,他本人也非常忧虑。但因为事出突然,柳泉市的班子到底怎么定,他来不及和所有常委个别征求意见,只能提交常委会讨论,希望常委们各抒己见,提出切实的解决方案。
第二个发言的是陈运达,他完全同意召开这次临时常委会,柳泉出了这样的事,省委确实需要当机立断,用铁一般的手腕,迅速稳定柳泉的班子,从而达到稳定柳泉政局的目标。因为是组织人事工作,希望组织部能够先拿一个方案出来。
游杰人在北京,未能到会,接下来自然就轮到马昭武了。
马昭武说,叶万昌出事的消息传到省里,当天,游杰副书记就主持召开了一次省委组织部部长紧急会议,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讨论过柳泉市班子问题。当天的会上,形成了两个意见,一是临时性过度方案,即由关泉同志暂时主持工作,具体人事安排,等省委常委会讨论后再决定。此外,还有一个备选方案。考虑到柳泉市的情况非常特殊,叶万昌出事后,班子的情况比较复杂,临时指定现班子成员,指定哪一个人,都有利也有弊,所以,组织部建议,由王增方同志临时负责。最后,游杰副书记觉得备选方案不好,决定采用第一方案,并且分别和德良同志以及运达同志交换意见,最终确定由关泉同志临时主持工作。
马昭武特别说明,这次临时常委会,因为性质特殊,组织部来不及就柳泉市的班子问题进行讨论,他个人的意见,还是二选一。要么,将关泉同志担任市委书记的事定下来,要么,由王增方同志担任市委书记。
余丹鸿在常委中排名最后,但今天的会议意义非同小可,他顾不得身份这类敏感问题了,急于站出来表态说,王增方同志是发改委下派来挂职的,发改委会不会对他有所考虑?我们这样一来,会不会打乱发改委的安排?以我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选择关泉同志比较稳妥。
马昭武说,挂职干部在当地留下来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先例,这样的先例还很多。我们省直有好多干部挂职以后,就在当地任职了。中央下来的干部,在我们省没有留下来的例子,但在外省,还是有这种情况的。
陈运达说,这事,是不是应该先征求一下发改委的意见,然后我们再讨论?
赵德良说,如果我们先征求了意见,而省委常委会又无法形成统一意见,恐怕不太好。
说过这句话,赵德良显然还有未完之语,但他没有继续说,而是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水。所有在官场上行走的人都知道,领导在讲话过程中喝水,并不等于领导的讲话已经结束,恰恰相反,喝水表明领导接下来还有更大段的讲话。因此,赵德良喝水的时候,其他人,没有一个发言。
赵德良将茶杯放下,接着说,有一件事,我要向大家通报一下,游杰同志的父亲住院,他赶回北京去了。今天上午,他给我打电话,主要是两件事,第一,向我请假,第二,他非常关心柳泉市的现状。关泉同志临时主持工作,是游杰同志和组织部的同志一起定的,这个决定,不仅没有稳定柳泉的局面,反而有继续乱下去的迹象。游杰同志对此非常不安,他对我说,这个决定可能有点问题,是他没处理好。我说,这件事,不仅仅是你和组织部部长会议决定的,也分别征求了我和运达同志的意见,我和运达同志,也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说,这件事需要检讨,我们三位书记,都有责任。在电话里,游杰同志也表达了一种意见,希望快点把柳泉的班子定下来,他也倾向于由王增方同志来挑这个担子。既然他有此提议,人又在北京,我和游杰同志商量了一下,希望他能抽出时间,去一趟国家发改委,和他们通一下气。
这番话大有讲究了。如果明确通知召开常委会,某个常委因故不能到场,那是一定要向赵德良请假的。但是,如果仅仅只是因为私事,例行的做法,是向办公厅通报一声,并没有向省委书记请假一说。赵德良和游杰之间,通话是实,游杰主动给他打电话,却不是事实。赵德良有意将很多话反过来说,这就是一种说话的艺术了。没有人会去计较是赵德良主动打电话给游杰,还是游杰主动打电话给赵德良。何况,游杰是副书记,主动给赵德良打电话,于情于理都正当。游杰的父亲住院,他本人一时不能在江南省正常上班,向办公厅请假还是向省委书记请假,都说得过去。这些细节,没有人会顶真,甚至不会考虑到底是赵德良就王增方的任命向游杰征求意见,还是游杰主动提名。常委们需要了解的是游杰对此事的明确态度,支持还是反对。
游杰对于这一提案,显然是投了支持票的。赵德良正因为有了这一保证,才会说出这番话,让人觉得,游杰是主动提名,而不是被动接受。
唐小舟的手机是调到震动的,而他的手机,又很可能是整个江南省最忙碌的手机之一。他做着记录工作的同时,手机不断地震动。每次震动,他都要拿出来看一眼,以免漏过重要电话。手机再次震动的时候,他拿出来一看,是肖斯言,知道这个电话重要,便将身子弓到桌子下面,小声地接听。
肖斯言把电话交给了游杰。游杰说,他已经去过了发改委,分别见了几个主要负责同志。发改委的意见很明确,只要王增方同志本人同意,他们没有意见。
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可能有意见的事。某一个人被下派挂职,可能有考虑提拔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因素却在于暂时还无法提拔,只能采取一种迂回的方案。既然暂时不能提拔,就是提拔有一定难度,地方能够安排,实际上解决了上面的难题,何乐而不为?
唐小舟问,要不要赵书记接听?
游杰说,他们在开常委会吧?你告诉他就行了。
唐小舟挂断电话,站起来,走到赵德良身后,弯下身,在他耳边说,游书记刚才来电话,发改委说,只要王增方同志同意留下来,他们没有意见。
赵德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很难判断他对这一消息的态度。唐小舟说过之后,迅速回到座位,继续记录。
赵德良说,组织部的提案,只是方案之一。因为这件事的特殊性,我们选拔同志,一定要选准,要吸取教训。我听说,关于叶万昌的任命,就曾有很多同志反对,事实证明,这些反对的声音是对的嘛。叶万昌是没有选准嘛,确确实实给党和人民的事业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损失。这次我们为柳泉市配备班子,尽管时间非常紧,但我们的标准不能松。怎么样?除了组织部的提名,大家还有没有理想的人选提出来讨论?
此前,确实有些声音,比如余丹鸿的提议等。可奇怪的是,此时,这些声音竟然没有了,会场出现了暂时的安静。坐在一旁的唐小舟暗想,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形,可能与王增方被提名有关。如果组织部提名的不是王增方,而是别的人,其他任何人,与关泉相比,优势就不是太明显。相反,王增方不一样,他既有国家发改委下派的背景,又在柳泉工作了一年多时间,政绩还是非常显著的。尤其重要一点,他在整个江南省官场,没有派系背景,如果没有人提名,谁都不可能考虑他。相反,一旦有人提名,谁都不会觉得自己损失了什么。
赵德良看了看诸位,说,大家都表示一下意见吧。
丁应平第一个表示了意见,他说,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我觉得组织部的这个提名,充分考虑了各种因素,是审慎的,严谨的,也是最好的。我同意。
彭清源接着说,这几天,耳边一直不清静,说事的人很多,说什么话的都有,游说某某人当市委书记的最多。省委的决定是很正确的,及时的,柳泉的班子,确实要特事特办。坦率地说,我私下里,也曾考虑过这一问题,因为想到王增方同志是下派干部,没有把他纳入考虑范围。今天,组织部的这一提名,让我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我完全同意组织部的提名。
夏春和是纪委书记,对于柳泉市班子的情况,他更了解一些。他原以为会提名关泉,甚至早已经做好了投反对票或者弃权票的准备。现在提名的竟然是王增方,他也像彭清源一样,有种眼前一亮之感,觉得组织部的这个提名,或者说赵德良的这一考虑,确实具有大局观和公正性。他表态投了赞成票。
政法委书记罗先晖处境有些尴尬,柳泉市所出的事,与黑恶势力有关,而黑恶势力的存在,与他这个政法委书记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至少说明他不那么称职。此时,他如果再力挺柳泉市现有领导中的某个人,就显得不识时务了。尤其关键的是,假若不久那个人又被查出有问题呢?他就陷入被动了。因此,他也就投了赞成票。
至此,如果将赵德良和游杰算进去,常委中,便有六个人投了赞成票。就算有人反对,能够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常委中,周昕若年龄快踩线了,如果勉强支撑,或许还可以在人大政协干上一届,但他的身体情况不是太好,他本人是去是留,还在犹豫彷徨。无论是要走还是要留,他都不想此时在官场栽刺,若想留,还希望到时候有更多的人替他说话。若想走,退下来后,还需要官场方方面面的照应,而赵德良又是省委书记,他自然不想把关系搞僵,站在多数人那边,自然是他的选择。还有一位常委属于挂名性质,他本人是军区司令员,地方党和政府的工作,他极少过问。他见大家都赞成,也就随了大流。
剩下来的常委中,余丹鸿一直没有表态,大概是想看看陈运达的意思以及瞅一瞅风向,现在看来,大局已定,他也就说了五个字,我没有意见。
最后只剩下陈运达了。陈运达见大势已去,不想节外生枝,表态说,只要发改委肯将增方同志支持给我们省,增方同志本人也乐于为江南省做贡献,江南省又增一员大将,是我省之福,我本人乐见其成。
全体通过,赵德良因此结案陈词。
赵德良说,我本人也同意组织部的提名。今天常委没有到会的只有游杰同志一人。尽管游杰同志在电话中已经表达了这一意思,但按照组织程序,我们还是要确认一下他的意见。散会后,请丹鸿同志将情况向游杰同志报告一下,并让游杰同志,把意见传真回来。另外,游杰同志刚才来过电话,他已经去过发改委,发改委几位主要领导同志的意见很明确,全力支持江南省委的工作,只要王增方同志同意留下来,他们没有任何意见,完全支持。既然常委会大多意见通过,那昭武同志就负责通知一下王增方,就由我和昭武同志负责和增方同志谈话,同时准备上报中组部和发改委。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彭清源说,我有一个想法。
赵德良说,清源同志,你有什么想法?
彭清源说,在原来的班子里,王增方同志因为是下派干部,虽然挂了常委,但基本是没有排名的。就算副书记比一般常委排名靠前,他的前面,还有市长和专职市委副书记。现在,让排名靠后的王增方同志担任市委书记,为了便于王增方同志开展工作,另外两位同志的安排,是不是也应该一起考虑一下?
丁应平立即说,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清源同志先说出来了。王增方同志虽然是北京下派的干部,又是由省委任命的市委书记,毕竟,他以前只是一个挂名常委,班子如果不理顺,工作开展起来,就会有很多阻滞。在目前这种特殊的形势下,对稳定柳泉的局势,非常不利。
这显然是一种政治艺术,也是一种决议的艺术。唐小舟暗自猜测,赵德良显然是想对柳泉市班子动大手术。可是,他不能将自己的全部想法合盘托出,如果他说,柳泉市的市委书记拟由王增方担任,再从外面调一位市长过去,现市长关泉调离,不希望出现这一结果的人,很可能抓住其中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环节,大做文章,从而将会议主题引偏,最后弄出个不了了之的结果。这次常委会如果不能形成决议,下次是否就能?下次更难,各方面力量都有了喘息之机,活动会异常频繁,势力拉锯的结果,便形成了相互的消耗,最终可能形成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结果。
现在,赵德良的方法是,一开始摆明了态度,只讨论市委书记人选,其他暂时都不予考虑。常委会便被集中在这一议题。等这个议题形成形成决议,后面无论出现何种变故,这个决议,都不可改变了。
要不要改变?自然要改变,那是第二步。但这步棋,不能由赵德良来走,一定需要由别人提出来。
王增方担任市委书记一旦成为定局,许多其他问题,便接踵而来,最迫切的问题,恰恰是彭清源和丁应平提出的班子不顺的问题。
按理,关泉在班子里排名第二,张盛恭排名第三,即使调一个无名小卒去当市委书记,班子也是顺的。可中国官场的事,除了职务的任命之外,还有一个实力问题。实力直接与权力挂钩,相反,与职务任命的关系,倒小得多。因为王增方在当地没有权力根基,他作为市委书记,要同时平衡关泉和张盛恭,难度非常之大。柳泉的班子如果不更进一步调整,王增方将陷入无休无止的权力拉锯之中。而且,在相当一个时期内,他一定是班子中的少数派。真的那样,他这个书记,就只是一个空架子了。这恰恰是彭清源和丁应平的话意。或许,这也正是赵德良的意思。上午,赵德良之所以分别找他们谈话,正是在调兵布阵,要求他们在关键时刻,把这一问题抛出来。
这番话,不涉及任何个人,在座的每一位常委,全都是弄权高手,谁都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
赵德良因此转向其他常委,问,大家有什么想法?
其他常委先后表态,话虽不同,意思是一致的,这个问题,省委确实需要充分考虑,最好是一次到位,免得留下后遗症。
这又是赵德良的政治智慧了,第二个议题,如此自然而然地派生出来,使得常委会不得不深入地讨论下去,甚至不能拖。至于这一议题,是否能够有一个令赵德良满意的结果,都已经不是关键,关键在于,王增方的市委书记提案,已经获得通过,他至少已经取得了百分之五十的胜利。
赵德良便转向马昭武,问道,昭武同志,你们组织部对这一点,有过考虑没有?
马昭武说,柳泉的事态发生得太突然,许多事都堆在了一起。在这里,我要向省委检讨。这些天,我们组织部差不多是在打乱仗,所有日常工作全部停下了,突击解决柳泉的问题。至于刚才大家提到的柳泉市委书记确定之后,其他班子成员的配备问题,组织部的部长会议,确实还来不及讨论。我们没有做好提前准备,在这件事情上面,没有当好省委的参谋,我要向省委郑重检讨。
陈运达说,叶万昌这个王八蛋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大家都有些手忙脚乱,也不是省委组织部一个部门,其他部门,大概也都一样。现在也不是检讨的时候,先把问题解决,这才是最重要的。
马昭武说,刚才大家讨论市委书记人选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真的确定由王增方同志担任市委书记,班子成员,是不是应该作相应调整。我临时有些想法,但不成熟,也没有机会和组织部其他同志商量。
陈运达便说,成不成熟都不要紧,说说你的意见吧。
马昭武说,虽说组织部没有考虑过具体方案,但有些工作,我们是做了的。祝国华出事后,我们作过一些调查,尤其是针对叶万昌,我们是摸过底的。从目前摸底的情况看,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叶万昌的事,有可能涉及关泉同志。正因为存在这种可能,所以,我们为了以防万一,做过一个预案。
赵德良说,昭武这个组织部长当得不错,刚才还说没有准备,什么事都想在前头做在前头了,这不是准备是什么?如果我们每一个同志,都能这样积极主动地工作,省委,可能就会少很多被动。听了昭武同志的话,我有点感慨,所以说几句题外话。昭武同志,你接着说你们的预案。
马昭武打开笔记本,说,组织部建议省委安排关泉同志去中央党校学习,如果最终证实关泉同志与叶万昌案没有牵连,那时,他的学习任务也结束了,再考虑安排具体职务。关泉同志离开之后,建议调闻州市市委副书记朱若丹同志担任柳泉市代市长。
彭清源立即说,昭武同志这个组织部长当得好,什么事都做了提前准备。
夏春和说,安排关泉同志暂时去学习也好。
纪委书记这个也好,等于告诉其他人,关泉很可能是有问题的,纪委正在查他,只不过出于某些考虑,暂时不宜在此公开。有了这样一个微妙的潜台词,还有谁敢替关泉说话?不管由朱若丹代市长的提名是否通过,关泉去党校学习,大局已定。
赵德良在此时问了一句:张盛恭同志怎么安排,组织部有考虑吗?
马昭武说,有关这一点,省委组织部没有明确的方案,但有一个基本统一的认识。
赵德良问,什么认识?
马昭武说,如果省委同意王增方同志任市委书记,关泉同志和张盛恭同志,两人中一定要动一个,两个都动需要慎重。留下一个不动,可能更有利于大局。
话虽然不多,却也已经体现,组织部的提名,是经过极其慎重的考虑和认真考察的。
唐小舟一直以为,陈运达会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可陈运达的整个态度,让唐小舟觉得很暧昧,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余丹鸿也没有在前面打冲锋,他显得极其沉默,只是不得不发表意见的时候,才说几句表示附合的话。后来唐小舟才想明白,柳泉市所发生的一切,对于陈运达以及余丹鸿来说,实在太被动了,可以说措手不及,他们需要考虑的,恐怕不是保别人,而是保自己。就算开会之前,他们有过预案,比如推出关泉,可会议一开始,有人抛出了王增方方案,这个方案,显然比关泉方案要好得多,他们措手不及,来不及提出更好的方案,只好静观其变了。
第二天,叶万昌自杀的消息见报,顿时被各大网站转载。
第四天,王增方给唐小舟打来电话,问明天的谈话是怎么回事。
唐小舟说,组织部谈话,自然是关心你。只有纪委谈话才是帮助你。
王增方明白了,说,这都是老弟你帮忙呀。我怎么感谢你?
唐小舟说,王书记,你这话就不对了吧。我能帮你什么?你可别乱说,这是在害我。
王增方说,知道知道,我心中有数。
全省公安局长会议如期召开,会议的前一天是报到,省公安厅考虑到会期有三天,赵德良一前一后,都要参加,所以给他和唐小舟各安排了一个房间。唐小舟将这事向赵德良汇报,赵德良说,你去看看吧,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们住过去也好。
住会?唐小舟觉得这事有些特别,又不是党代会人代会,只不过是公安局长会议,赵德良会去住三天会吗?既然他这样说了,就一定有他的理由,唐小舟抽出时间,开车去了雍安酒店。
这间酒店是八十年代建的,当时,全国兴起一股大建楼堂馆所之风,各地一些大的政府机构,均都建起招待所。名字虽叫招待所,规格却是酒店,而且还是高档酒店。当然,这股风后来被刹住了,使得某些省的某些大机关后悔不迭,原因是他们跑得慢了。江南省情况比较特殊,公安和武警都建有高档豪华的招待所,最初一个叫公安宾馆一个叫武警宾馆,两座宾馆紧挨在一起,相距不过三百多米。后来,政府机关以及部队等,均不准经营实业,这两间宾馆也就改头换面,一间改成了雍安酒店,一间改成了雍警酒店,名义上交给地方经营,实际上,仍然和公安以及武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唐小舟拿了两间房的钥匙牌,赵德良自然不会去住。唐小舟想,回家也不方便,不如住到酒店里去,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进入房间,他刚刚将门关上,正准备去洗澡,却听到门铃响了起来。他觉得奇怪了,这会是谁呢?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将门打开,谷瑞丹走了进来。他想拦住她,可已经来不及了,她根本不经他同意,便跨了进来。他有些恼火,却又无能为力,他和她吵架吵得实在太多,再也没有劲而且也没有兴趣和她吵了。
他让门开着,然后走向房间正中,颇为冷漠地问,你有事吗?
她早已经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反问道,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他打开电视机,坐在床上看电视,不理她。
她说,话都不想跟我说了?
他说,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她说,可是,我现在后悔了,想复婚,你总得给个意见吗?
他说,那你先去药店,买点后悔药给我。
她说,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难道一点都不念旧?
他不出声了。暗想,这么多年的感情?这个词听上去怎么这么刺耳?这么多年,他对她确实曾有很深的感情,可后来他动摇了,怀疑了,认为她从来就没有动过情。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也证明了这一点,假若他们有哪怕一点点感情,那一切还会发生吗?
她说,并不是我想离婚,你要知道,是你把这场婚姻破坏了。这些年,你关心过我吗?你关心过孩子吗?你给过我什么帮助?给过我家什么帮助?我一个女人,所有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个家,我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只是落得你这样一个态度。说着说着,她竟然哭了起来。
唐小舟有点惊讶有点烦躁。他一直觉得,这个女人心硬如铁,结婚十几年,他从未见过她软弱的时候。现在,她竟然哭了,这确实让他惊讶,总觉得那眼泪不应该是她的,或者说,这眼泪背后的感情,显得不真实。烦躁是因为他的门开着,女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痛哭流涕,如果被什么人看到,又传出去的话,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谣言。
他说,收着点吧,门没关呢。这里住的可都是你们系统的人。
她说,我不管,我就是要哭,就是要他们知道,是你负了我,是你对我不负责任。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说,这话你不应该对我说。
她说,那我应该对谁说?
他说,你应该去对那个姓翁的说。
她突然有些恼火,说,你都是听谁在那里胡说八道?这很好玩吗?你一遍又一遍这样说,我从不和你计较。我问你,你到底抓到我们什么了?是捉奸在床,还是有什么视频录像?
唐小舟懒得和她说了,反正他在这里也是临时的,既可以在这里住,也可以不在这里住。他站起来,拿了桌上的包,转身向外走。
她比他的速度快得多,几步跨过来,拦在他的面前,说,难道真的不是爱人就是仇人?你为什么这样狠心?
他说,你错了,我们既不是爱人,也不是仇人,是陌生人。
说过之后,想将她推开。她早有准备,对他说,要不这样好不好?我们不复婚也可以,我们做情人。
他冷笑了一声,说,做情人?你要多少情人?我没想到,你还有当武则天的兴趣。
她拉住了他,低声下气地说,要么,不做情人也可以,你帮我一把,好不好?我保证,只要你帮我这一次。以后再也不缠你了。
他想,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他倒是想看看,她的目的何在。他指着里面的沙发说,你去那里坐着,好好说。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如果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立即走人。
他的话说得够重了。在他的眼里,她就是那种市井女人,俗不可耐却又弄了件华丽的外衣披上,以为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并且将嘴唇涂得鲜红鲜红,就是高雅就是气质就是层次。她还常常为此暗自得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说过,我们的层次就是不同,你的坯子在那里。
她很听话地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回到房间里,靠在放电视机的桌子前,说,现在,你说吧,要我帮你什么。
她说,让翁秋水当副厅长。
他想,现在终于承认和他有关系了,刚才不还是信誓旦旦吗?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种信号。他很清楚谷瑞丹这个女人,她属于那种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却有无缘无故的恨的人,她如果极其努力地帮一个人,绝对不会是帮别人,而是帮自己,是自己想从中捞到更大的好处。比如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她曾努力想让他在报社谋得一个好职位。她那样做,无非是想她能从中捞到更大的好处,以及他有个好的前程之后她能够更加风光。现在,她如此努力地想帮翁秋水,难道说,她真的打算和翁秋水结婚?翁秋水的老婆怎么办?
他说,这个理由不充分。他想说,且不说我和他非亲非故,而且,他是个给我戴绿帽子的人,你以为我弱智呀,我会帮他?我恨不得生吃了他。
这话,他自然不会说,现在他是有身份的人,说任何话,都不能把自己等同于市井斗民。
她说,只要他当了副厅长,处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那就是我的。
唐小舟说,就算他当上副厅长,你也不可能当上处长吧。你们处还有一位副处长,排在你前面呀。
她说,那个人马上到龄了,根本上不去。
唐小舟说,即使他上不去,那也不一定就是你吧?你当副处长才只有两年多时间。
她说,只要你肯帮我,我知道你有办法。
唐小舟说,如果仅仅只涉及到你,看在成蹊的份上,我可以帮你。
谷瑞丹说,你答应了?
唐小舟说,你不是一再说我是农民吗?我就是农民,别人把我的东西偷走了,我还看着那件东西对他说,这件东西放在你这里,才真正物有所值。我做不到。
谷瑞丹的优越感顿时上来了,说,没办法,农民就是农民,一辈子都脱不了土味。
他说,我就是农民,我就是脱不了土味。很抱歉,你的忙,我帮不了。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番话,等于承认了某件事的真相,而这个真相,实际上再次刺了他一刀。她为此后悔,却又无法改变,只得换了一种办法求他。她说,你刚才不是说为了成蹊吗?只要为了成蹊,你愿意帮?
他说,这和成蹊有什么关系?
她说,当然有,你不肯和我复婚,我总不可能一辈子单身,是不是?
唐小舟说,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和翁秋水结婚?
她说,有这种可能。说过之后,显然觉得这是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他是一种伤害,便又说,是你不肯和我复婚。既然你不肯复婚,我就是单身,世界上任何一个除了你之外的男人,都有可能成为我的丈夫。
他说,是的,那是你的权利。
她说,假如我和翁秋水结婚,他就成了成蹊的继父。你难道不希望他将来对成蹊好一点?
唐小舟觉得好笑,这也是理由?成蹊现在还小,将来长大了,懂事了,她有自由选择权。如果她的继父对她不好,倒是我最乐于看到的,那时,她就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听说翁秋水果然可能成为成蹊的继父,唐小舟几乎勃然大怒,但他还是努力控制住了,说,好,我承认,这算是一条理由。可是,他不是有老婆吗?他不是还没有离婚吗?
她说,他那个老婆,病病恹恹的,又是抑郁症,根本治不好。他们的婚姻,早已经名存实亡,离婚是肯定的。
唐小舟说,那等你们结了婚再来找我吧。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
她有些不相信地问,如果我们结了婚,你真的肯帮我们?
唐小舟说,你们结了婚再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现在就说,太早了。
她说,明天就开公安局长会议了,你能不能找个机会对杨厅长提一提?事成之后,我把沿江路那套房子过户给你。
唐小舟暗想,这是买官呢,而且舍得花成本。她心里自然会算账,这两顶官帽一旦买到手,以她的贪婪和两人的实权,这一百四十万,可能不要一年就捞回来了。他说,你也知道我是农民,农民的劣根性,追求蝇头小利,不敢贪大财,没这个胆。
她说,那本来就是你的,你怕什么?
他说,你知道我怕的。我现在的位置来之不易,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我不想因为太多的欲望,把自己毁了。
她说,农民就是农民。
她在这里又磨了很长时间,所有方法全都用到了,她大概以为自己本事超群吧,可她忽视了一点,现在的唐小舟,早已经不是过去的唐小舟了,他已经不可能在这类手段面前失去自我,或者说在这类手段面前失去判断力。
第二天,公安局长会议召开,唐小舟陪着赵德良参加了上午的会。
赵德良没有要冯彪的车,他知道唐小舟还开着那辆公安车,便坐唐小舟的车来了。赵德良一到,自然被请上了主席台正中的位置。杨泰丰也要给唐小舟安排座位,唐小舟说,我就不进去了,我回房间去休息。
十点钟,手机有短信进来,拿起一看,是赵德良。赵德良有两部手机,其中一部在唐小舟的手里,另一部,基本只是用来和唐小舟联络。赵德良说,我在一楼。
唐小舟立即出门,来到一楼,赵德良果然已经等在那里。好在雍安酒店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汽车就停在院子里。唐小舟快步跑到汽车旁边,打开车门,待赵德良坐上汽车后,才进入驾驶席。
他问,我们去哪里?赵德良说,去雍警酒店。
雍警酒店?唐小舟突然想到,今天也是武警反恐演习的日子。此时,武警部队的领导们,应该都在雍警酒店吧?同时,唐小舟还想到,全省公安局长会议和武警反恐演习安排在同一天,应该不是偶然的吧?名义上反恐演习,实际上会不会是一场扫黑行动?如果说是,那实在是太精妙了,将全省各市州的公安局长,全部集中到省里,而全部的武警部队,趁此机会,迅速采取雷霆行动,一举将那些涉黑分子擒拿?
将汽车驶向雍警酒店,见门口站着两排穿迷彩服戴着钢盔胸前挎着微型冲锋枪的武警战士,每人都佩戴着蓝色袖标。唐小舟驾驶的是公安车,这种车在其他地方有特权,但到了这里,特权便没有了。其中一名武警战士站到了车头,高高地举起右手,示意停车。唐小舟正要开门下去,赵德良从后面递过来一张牌子,说,你拿这个给他看。唐小舟接过来一看,见是一张特别通行证。他拿着通行证下车,递给站岗的武警战士。
武警战士很原则,说,你可以进去,但车和车里面的那个人,不能进去。
这里毕竟是部队,唐小舟也觉得有点难办,便回到车上,将情况对赵德良说了。赵德良挥了挥手,说,你先把车靠边,别挡了道,然后给陈总队长打个电话。
唐小舟依命停好车,拿出手机,给总队长陈光打了个电话。
陈光听了几句,然后对唐小舟说,你把电话给那个战士。唐小舟下车,走向那两排战士,将手机递给最近的那位。那位不敢接,看了看另一位战友。另一位可能是个班长,他立即迈着正步走过来,接过了电话,听了几句,然后将电话还给唐小舟,立正,敬礼,然后做出一个放行动作。
唐小舟将车开进去,找个地方停好。刚刚下车,便看到陈队长等一群人迎了过来。
唐小舟仔细看了看,领头的并不是陈总队长,而是两个人,其中一个,竟然是罗先晖。唐小舟大感奇怪,罗先晖不是在参加公安局长会议吗?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再往后一看,第二阵营的还有杨泰丰,原来,他也跑到了自己的前面,先一步到了这里。第一排有一个武警少将,唐小舟不认识。陈光和政委也都是少将军衔,他们却走在这两个人的后面,形成第二梯队,由此可见,前面这个少将,很可能是武警总部派来的。
赵德良迎过去,还没有近前,手已经主动伸了出来。与军人握手有点累赘,他们先要立正敬礼,叫一声首长好,然后才双手伸出相握。
大家来到二楼的会议室,这里已经被布置在了一个作战室,会议室的正中墙上,是一块很大的电子屏幕,上面显示的是江南省地图,四周,还挂着各市的城市主要交通图。
赵德良被请到最前面坐下来,他的对面,是武警总部的那位少将。罗先晖坐在赵德良的身边,第三个位置,坐着杨泰丰。对面第二把椅子上坐着武警总队的刘晟政委,陈光坐在第三位。陈光和身边的政委耳语了几句,然后说了声开始吧,便有一个挂大校军衔的军官,拿着一个手电筒式的仪器走到前面的大地图前。
大校在那只手电筒上按了几下,原来是遥控器,地图顿时大亮起来。他再按了一下,手电筒射出一束光,成了电子教鞭。他再按一下,面前的大地图,便被切换成了好几个单独的视屏,每一个视频上面,出现了部队运动的画面。
大校用电子教鞭指着屏幕说,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本次反恐演习行动中,各部队的进展情况。
唐小舟看到,每个方块里,都是部队运动的画面。
现在果然是高科技了,部队走到哪里,画面立即传回了总控制室。指挥部对前方的情况,一清二楚。多年前,唐小舟以记者身份参加过武警的演习,当时的科技手段还相对落后,部队的运动,还要靠战士的双腿,只有一些大型的器械,才会装车。而现在,省总队的三个支队分赴各演习地点,竟然全部坐在车上。而且,行动过程,全部视频摄像,并且传回指挥部。唐小舟注意看过罗先晖的表情,他显得很平静,故意端着架子,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气势。
上校解释说,这是今天早些时候的画面。按照演习指挥部的命令,今天凌晨四点,所有部队,已经到达指定地点,就地待命。他说到这里时,又按了一下遥控器,画面也换了,换成各部队就地休息的情况。武警战士们就地睡觉,睡觉的地方,竟然在城市周边区域的街道。这个画面,让唐小舟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南京路上好八连》第。趁着画面出现战士就地休息场景的时候,上校开始介绍各部队目前所在的位置。这些位置包括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城市的主要交通道口以及机场车站码头等,这些地方,主要由各市武警支队控制。武警总队的部队到达后,并没有深入到城市的中心,而是在四周散布开来,原地休息待命。显然,几个主要城市,目前已经被武警秘密控制。章赵德良提了几个问题,陈光一一作答。从两人的对答中,唐小舟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是扫黑而不是反恐。而罗先晖听到这些问答的时候,表情极其怪异,甚至可以说有些恼火也有些无奈。
唐小舟怀疑,整个行动的目标,罗先晖事先也不清楚,一直以为,这是一次真正的反恐演习,直到听了赵德良提的几个问题,他才意识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赵德良问,具体行动,什么时候开始?
陈光说,今天晚上十点,各中队将以小组为单位行动,两个小时之内,必须进入指定地点,凌晨四点,全省统一行动。
赵德良又问,如此声势浩大,会不会打草惊蛇?
陈光说,特警支队在三天前就已经秘密地进入了指定位置,对相关对象进行了布控,绝大多数目标,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当然,也不排除会出现个别意外,只要漏网的是少数,以后工作的难度和成本,就会小得多。
赵德良又问身边的杨泰丰,你们的人,现在在什么位置?
杨泰丰说,我们的人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着便衣,于一天前进入了指定地点,他们的任务,主要是布控。另一部分,作为演习观察团成员,跟着部队行动。将会在今天晚上到达指定区域。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今晚负责抓捕行动。
赵德良说,我还有一个疑问,那些人,都是当地的名人忙人,尤其是晚上,他们的活动十分频繁,而且落脚点很多,如果某些人处于游动之中,或者并不在当初设计的范围之外,怎么办?
杨泰丰说,这确实是我们考虑的重点,也是这次行动最大的难题。因为不可能预料到出现的意外,我们只能在总体上,进行一些防范。比如说,我们将部队到达指定位置的行动时间,安排在晚上十点,就是考虑到,这时,交通情况很好,便于部队行动,而街上又还有很多参加夜生活的人流,部队的行动,不至于很显眼。至于总行动时间安排在凌晨四点,正是考虑到目标人物的活动规律,他们往往两点以后才上床睡觉,四点恰恰是他们警惕性最差的时候,也是他们的留滞地点相对固定的时候。
陈光接过话头说,部队十点开始行动,我们计算过,到达指定位置,最多需要四十分钟左右。也就是说,晚上十一点之前,所有关键部位,都在我们的控制掌握之中。从十一点到凌晨四点,有五个小时时间。这五个小时,有利于我们发现意外情况,进行适当调整。同时,我们也要求各行动小组,极个别特殊情况,可以灵活处理,比如某个目标人物有驾车逃脱嫌疑,可以演习的理由,将其控制。
赵德良说,看来,你们的工作做得很细,把所有的困难,都想到了。
陈光请赵德良作重要指示。赵德良摆了摆手,说,话我就不讲了。你们的工作,我不十分了解,说了也都是外行话,贻笑大方嘛。
将事情从头至尾想一想,唐小舟明白一些事了。
那天,赵德良之所以将杨泰丰紧急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确实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次巨大的政治危机之中。而这次政治危机,看起来还仅仅只是萌芽,并没有显现,他叫杨泰丰过来,是考虑商量一种应对危机的办法。或者说,他希望能够找到某种切实可行的措施,迅速扭转局面。就在等杨泰丰的那段时间里,赵德良站在窗前,面对着香樟树,把各种情况进行了思考和评估,最后得出结论,此时仍然想突破,那是不可能的。希望获得突破只存在两种方向,一是将那些脱逃者全部至少是绝大部分抓回。干这件事,成本巨大且不说,完成的可能性极小而风险巨大,搞不好再一次授人以柄。二是阻止那些公安局长上报所谓未见黑恶势力的报告。要阻止此事,只能靠强大的行政能力。在自己并没有完全掌控权力的情况下,赵德良如果蛮力去干,同样是一次危机,一旦被对手拿去做文章,更加难以收场。既然不可进,那就只有退。退其实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溃退,一种是战略转移。以赵德良的性格,自然不甘认输,不肯溃退,只能是战略转移,退是为了以后更好地进。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赵德良明白了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既然是战略转移,就一定要让对手觉得,自己是溃退了。
赵德良到底是当时就已经想好了后来所有的步骤,还是计划走一步看三步,唐小舟无从估计。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当时的赵德良,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退,二是随时准备着,将来再进。因此,杨泰丰到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有了主意,不需要商量了,只是扯了几句闲话,便让杨泰丰走了。
让唐小舟更感兴趣的是,赵德良到底是想好了后面所有的步骤,还是边做边想边完善?
现在总结这一过程,显然可以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骤,他虽然决定退,但表面上,还在坚持,仍然要求唐小舟以联络员的身份,奔波于各个城市。给人的感觉,赵德良只是无可奈何地硬撑,只是为了退得面子不那么难看而已。第二步,便是真正的退,那就是在常委会上被迫宣布扫黑取得了阶段性成果。走这一步时,必须有一着应手,让所有人相信,赵德良真的山穷水尽了。没有这一结果,那些逃脱的涉黑首要人物,就不可能去而复返,也就根本不可能有后来的总反击。接下来,便是北京调查组的调查以及诫勉谈话。当时就曾有一种传言,说北京调查组,其实是赵德良自己请来的。现在看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赵德良不仅请了北京调查组,而且,和高层达成了高度默契,由高层配合,制造了一系列溃退假象。北京调查组是其一,诫勉谈话是其二。当时甚嚣尘上的赵德良即将调走传言,只不过是小插曲,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恰恰是趁着这个机会,赵德良和北京有关方面开始部署第三步,即总反击。
这所有一切的前提,在于赵德良的所有行动,得到了北京方面的全力而且是无条件的支持,这一点极其难得。唐小舟由此想到吉戎菲曾说过的一番话。她说,省里要讲权力平衡,中央更要讲权力平衡,某个人想独揽大权,中央是绝对不会同意也不会让其得逞的。她那番话,已经在暗示,中央对江南省地方势力太过强势不满,就中央对赵德良的支持力度来看,吉戎菲的政治敏感,确实令人惊讶。
唐小舟之所以认定这一切均由赵德良一手导演,也是有其理由的。
理由之一,他为什么一直将唐小舟闲置?这着棋,看似闲棋,其实有着深刻的用意。他当时以为赵德良内心摇摆不定,进不知怎么进,退也不知怎么退。现在才知道,赵德良是留着一个官子有意不收,等后来出味道。这步棋,虽然让唐小舟痛苦了一个时期,现在看来,至少有三大妙处。不用唐小舟,让人误以为赵德良很可能牺牲唐小舟,拿他当替罪羊;让人认定赵德良的内心已乱,考虑问题失去了冷静和次序;用这种方式,更进一步考察唐小舟,考验他政治上的成熟程度。
理由之二,柳泉市的扫黑行动,始终未曾停止过,而且在步步推进。
理由之三,因为有了柳泉市扫黑行动的胜利,北京派调查组以及诫勉谈话,显得有些牵强。怎么说,也算是功过相抵,怎么就上升到诫勉谈话了?
理由之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理由,今天的公安局长会议和武警演习,显然不是最近定下来的,应该早在半年以前,就定了盘子,而且,这个盘子,又显然不是赵德良可以定的,需要由公安部和武警总部来定。这似乎说明,早在四五月份,也就是唐小舟告诉赵德良扫黑有可能出现麻烦的时候,盘子就已经定了。
整个扫黑行动就像一局棋,每一步,赵德良都考虑在前面了,而且,极其仔细,极其缜密,丝丝入扣,滴水不漏。
唐小舟不禁想,江南省官场还一直说赵德良是个书呆子,既不懂政治也不懂经济。在唐小舟看来,赵德良的政治智慧,整个江南官场,无人可比。而他表面上显得比较弱,大概也属于他的政治智慧之一。在一个权力不完全受他控制的地区,他不表现出一种弱势,又怎么能够掌控局面?而恰恰是他的这种表面上的弱势,令某些人麻痹大意。等他们终于有一天意识到这一点时,大概也就是赵德良彻底控制局面之日。或许到了那一天,仍然有人觉得不解,以赵德良这么文弱的人一个,怎么将权力控制得如此之好?
那时,有些人恐怕只能怨天尤人了,毕竟,老天帮赵德良嘛,竟然出了这么多事,让赵德良抓住机会,对江南省官场顺利进行了洗牌。
唐小舟还有一种感觉,自己不仅是赵德良的秘书,不仅是赵德良的下级,还是他的学生。自己跟了这个老师,真是一辈子的运气。这一年多时间,他所学到的东西,远远多于他在此前三十几年所学。
人生如果跟对了一个老师,那是可以产生质的飞跃的。
当天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各行动组的消息陆续反馈,不仅到达指定地点,相关的目标,也基本控制。指挥部迅速算出了一个数字,控制率达到百分之七十。
至此,赵德良那颗悬着的心,显得放松了,他站起来,抬脚向外走。
唐小舟随即也站起来,跟着他走出去。赵德良向前走,没有说话。指挥部里所有人都看着他,有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又不方便问。唐小舟清楚,低声问了旁边的一名低阶武警军官,那名军官立即会意,领头向前走,一直走到厕所前面停下来。
唐小舟先进了厕所,赵德良随后进去,两人站在小便池前解决问题。
赵德良问,你家乡那个板栗爽,搞得怎么样了?
唐小舟颇有些惊讶,老板此时怎么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以为赵德良早把这件事忘了。他说,还不错,他们弄到了一点贷款,又上了一条生产线,今年的产值,可能翻一番。产品在沿海几个地区,也打开了销路。
赵德良说,等忙过了这阵子,我们找个时间去看看。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