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多米诺骨牌效应出现了

黄晓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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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以为今晚会忙到很晚,没想到现在才九点多,自己往哪里去?回家?他不愿。给徐雅宫打电话?正想着,有手机短信进来。拿起一看,是冷雅馨,问他,大忙人,工作忙完了没有?他竟然把她忘了。

    他说,刚刚完,正准备出门。你在哪里?

    她说,我在望江亭,你来吗?

    望江亭是雍山脚下临江的一个木结构凉亭,是沿江风光带保存下来惟一的古建筑,据说始建于明代,后来几经战火,屡次重修。最近一次重修是在解放初,世纪初市里决定修建沿江风光带,曾经有人提议,要将这个亭子拆掉重修,但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最终还是保留下来了,是目前沿江风光带上,惟一可算古迹的建筑。还好,望江亭不算餐饮娱乐场所,自己这辆公安牌的车停过去,应该不算违规。

    到了江边,找地方把车停好,走上望江亭,见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那里,背靠着木柱,一只脚弯曲着搁在凳子上,一只脚吊在下面,双手抱着那只弯曲的腿,胸部和下巴缩在一起,搁在膝盖上,显然在想着什么心事。四月的天气,江边有风,又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因为冷,江边已经没有多少人,冷雅馨才有机会独占一个望江亭。

    他走过去,她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蓦然惊醒,抬起头来,望向他。夜色中,他分明看到她的眼中有精光射出来。她显得十分惊喜,欢叫着说,你真的来了?便小鸟一般向他扑过来。

    他措手不及,想向后躲,又考虑到自己一旦后退,她可能摔倒,只得匆忙伸出双臂,将她的双臂抓住,却不是搂着。这个动作,让他有一种特别的温馨,似乎是面对自己的女儿。许多时候,他也曾有过要抱一抱她的冲动,可看到她那和谷瑞丹一样的眼神,他心里那一丝温馨,顿时如被水泼的火星。

    她显得有些难为情,在两人的身体浅浅接触的一刹那,她愣了一下,略显犹豫,还是稍稍向后退了半步,抽出了自己的双手。他却从她的手中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体温,顿时惊了一下,向前半步,一把抓住她的手,感觉冰凉冰凉的。

    他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你是不是冷?

    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将头低下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轻轻地说,有一点。

    唐小舟说,还有一点?你看看你的手,都像要结冰了。冻病了怎么办?

    她说,你好凶哦。怎么像我多了个爸爸一样?

    他说,我如果是你爸爸,一定要揍你一顿,这么不听话的女儿,我才不喜欢。

    她天真且乖巧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儿?

    喜欢什么样的女儿?自己的女儿,哪有不喜欢的?只是有些恨屋及乌了。他说,走,我送你回去。

    她在他面前撒娇,说,我不想回去嘛,再坐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他很坚决地说,一下,你明天就要睡在病床上了。不行,现在就回去。

    她说,我求你嘛,半个小时,好不好?我保证只半个小时。你本来就是来陪我的嘛,怎么一来就赶我走?

    他说,要不这样,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去坐坐,喝点热饮暖暖身子。

    她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唐小舟虽然也感到江边的风很猛,却不得不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和她一起上了汽车。为了让她尽快暖和起来,他打开了空调,却坐在那里没动,在想这时候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下来喝杯热饮。喜来登三十八楼自然可以,但在雍江的东边,离这里似乎有点太远了。此外,还有什么地方环境不错此时又在营业的?

    她见他不开车,只在那里愣神,就问,你怎么啦?想什么心事?

    他说,在想有什么地方可去。

    她突然弯下身子,头尽量往挡风玻璃那里靠,顶着玻璃之后,再勾过头来,脸朝向他,脑袋偏着,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模样,又调皮又可爱。

    他问,干嘛这样看我?

    她说,我看你是不是在说假话。

    他真想笑起来,说,我脸上又没写个假字,说没说假话,你能看出来?

    她说,我看出来了,你说了假话。

    他说,我没有说。

    她说,你说了。

    他说,你有什么根据?

    她说,你如果没有说假话,就敢看着我的眼睛。可是,你不敢看,一定是说了假话。

    他想说,我不敢看,是怕自己控制不住。你就像一只青涩的苹果,酸酸甜甜的味道,会勾起的我的食欲。

    这话当然不能说,她还是个孩子,大一的小女生而已。他心中突然有一种感慨,这个女孩真是单纯,纯得就像一根刚刚冒出绿色头来的嫩豆芽。与她的清纯相比,自己还不到十岁的女儿,却过早地被世俗涂上了一些令人烦恼的颜色。

    他由此想到了赵德良关于理想主义的话。赵德良说,时间把我身上理想主义的彩色外套剥去了,只留下了灰色的内衣。那时,他甚至觉得,与赵德良相比,自己还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说,他的胸中,还燃烧着理想主义的绚丽火焰。而现在面对冷雅馨时,他突然觉得,理想主义就像更漏里的沙,更初之时,沙会装得满满的,却又在不知不觉间,被时间淘走,生命走向尽头的时候,也许只剩下空空的躯壳了。相对于赵德良而言,唐小舟认定自己的心中还有浪漫,还有理想主义色彩。换了个参照物,面对冷雅馨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早已经是一片沧桑而干枯的秋叶,写满的是世故和庸俗。

    这难道就是人生的必然轨迹?难怪一首歌《不想长大》第竟然一时风靡,原来唱的不是歌,也不是某个人的心声,而是年轮对青春的呼唤。章她说,要不,我们开着车到处乱跑,好不好?没有目标,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这就是青春了。拥有青春的人是最慷慨的人,而其慷慨的目的物,却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时间。青春拥有者可以盲无目标,可以错了重来,可以日复一日。青春挥霍起时间来,就像那些暴发户挥霍金钱,毫无节制。他们会觉得,这是他们最不缺的东西。唐小舟也曾青春过,也曾挥霍过,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知道了时间的宝贵,不敢再挥霍了,做每一件事,都要有极其明确的目标性。

    他开着车在城里乱转,心里却在想着几个和自己关系特别的女人。

    这几个女人就像是一面一面的镜子,照出来的,并不是她们的青春容颜,而是自己的人生侧影。

    比如身边这个冷雅馨,映照的是他曾经拥有过的青春,或者说是他对青春的依恋和怀想。她就像一场春天的透雨,挥洒而下,虽然并不痛快淋漓,却飘飘袅袅,扬扬洒洒,不经意间,将人世间的尘埃带走了,将寒冬的死亡气息浇灭了,留给你的,是一个盎然的春意。

    徐雅宫呢?她映照出来的,是他曾经苦苦挣扎的岁月,无数的人生弯道。她就像是他的影子,他曾经沧桑过曾经迷惘过曾经挣扎过,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影子跟着自己受累。他希望她能够超出他,将人生的道路走得顺一些。他和她的感情十分复杂,就是主体和影子的感情,理性和情感交织在一起,爱情和肉欲捆扎在一起。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现实,也或者说,就是他本人情感历程的现实。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帮她,尽一切可能,让她的人生旅程走得更加顺畅。从另一重意义上说,他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帮自己的影子。

    邝京萍映照的,恐怕是他不太愿意面对的那一面,那恰恰是他最憎恶的一面,也是他作为人或者作为男人,最动物性的一面。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简单到就像一张餐巾纸。你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自己的嘴,需要擦一擦,这张纸对你是非常有用的。但它毕竟是一张餐巾纸,相对于你的人生,你的追求,或者你心中深埋着的理想主义色彩,它可有可无,毫无意义。

    还有孔思勤,她映照着他未来的心路历程。他知道她并不属于自己,至少不属于现在的自己,她是一株需要权力的养料滋润的娇美的花,而他此时所缺乏的,恰恰是权力。或许,她是自己手里的一张期票,只有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才能变现。

    最难说清的是谷瑞丹,这是一个让自己既爱又恨的女人,或者说,他曾经爱过她,现在却恨了。可悲的是,她也是一面镜子,她所照出的,是自己作为人的动物性本能。她不属于这个现实的世界,她是个魔鬼,因为她从始至终奴役着他的灵魂。

    所有的女人集合在一起,唐小舟的生命,便显现了完整。

    了大学时代。当然,这只是一时的感觉,眼看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唐小舟实在觉得有些累了,加上明天还准备下去,需要好好休息,便自作主张,将车开到了江南师范大学。他说,哟,怎么转着转着就转到你的学校来了?

    她一笑,指着他说,哈,我知道,你是有预谋的。

    他说,没有,真的没有。是车子想去看看你上学的地方,自己跑来了。

    她用一根手指点了点他说,还说没有预谋?

    他将车开进了校园,说,你的地盘你作主,你指挥我往哪开就往哪开。我只有一个要求,到了你的宿舍门口,你要叫停下来。

    冷雅馨指了一条路,在校园区钻了不太长时间,她便叫停了,然后说,我到了,谢谢你陪我。

    唐小舟有些惊讶,说,这么快就到了?我以为你会在校园里转一下。

    她说,我知道,你很忙,我不想耽误你太多时间。

    唐小舟心中突然一热,没想到这孩子年纪轻轻,竟然还如此善解人意。

    因为太晚,竟然忘了约徐雅宫,第二天给她打电话,她去了柳泉。

    唐小舟也可以去柳泉,毕竟,徐雅宫和他的目标一致,都是扫黑行动。柳泉是惟一扫到了黑了,其他地方,连一点黑影子都没有。徐雅宫要搞出一篇与扫黑相关的报告文学,自然要紧紧地盯住柳泉。唐小舟的想法不同,他考虑赵德良有可能退,那么,这次扫黑行动,对于自己或者赵德良,就是另一重意义。

    赵德良之后,江南省谁当书记?陈运达吗?有可能,但也不一定。一旦赵德良离开,将到来的陈运达时代或者类陈运达时代,唐小舟将处于漫长的沉寂期,所以,他必须充分考虑下一个政治周期,江南省政坛在告别了陈运达时代或者类陈运达时代之后,会是谁的势力?他必须趁此机会,找到将来最有可能成为政坛红人的人,提前投资。

    最东边的东涟市,也是冷雅馨的家乡,那里有一个人,是唐小舟一定要去结交的。

    这个人是位女性,江南省封疆大吏中惟一的女性官员,名叫吉戎菲,东涟市市委书记。

    唐小舟当记者的时候,和这个女人有过接触,对她的印象非常好。吉戎菲的相貌不是非常出色,不属于那种凭外貌吸引权力的女人,也不属于那种一步一个脚印从底层起来的人。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里,在那里沉寂了一段时间,后来被彭清源发现,直接提拔到县委办副主任。时间并不长,彭清源又将她提拔到地委,两年后就放她到下面当了县委副书记,三年后当了县委书记,又过了三年,提拔为常务副市长。吉戎菲在常务副市长位子上也只搞了三年,东涟市班子出了问题,书记和市长闹矛盾,斗得不可开交,省里下定决心,将书记市长一齐换了,吉戎菲便从常务副市长位置直接升上了市委书记。

    唐小舟认识吉戎菲,还是她当县委办副主任的时候,他下去采访,吉戎菲负责接待,陪着他跑了几个乡镇,先后有一周时间,两人形影不离,因此成为好朋友。当然,吉戎菲后来官运亨通,而唐小舟一直在原地踏步,彼此的接触就少了。但女人和男人毕竟还是不一样,唐小舟从吉戎菲身上,并没有看到那种官员的市侩,这也是他们一直保持联系的原因。

    交换到东涟的公安局长,正是泸源市公安局长孟庆西。

    路上,唐小舟给吉戎菲打电话。听说他要来东涟,吉戎菲非常高兴,真高兴假高兴,唐小舟不好判断。至少有一点,现在的唐小舟主动接近哪一个市委书记市长,人家肯定会表现得异常高兴。毕竟唐小舟是一座桥,这座桥能够助他们渡到权力的彼岸。别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跨上这座桥,而这座桥主动靠近自己,谁会拒绝?

    吉戎菲说,小舟,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在下面一个县里检查工作,原准备在县里住一晚,明天去另一个县。

    唐小舟感到有点失望,说,既然你忙,那就算了。

    吉戎菲说,再忙,也不能慢怠了你啊。这样,我给市委办打个电话,让他们安排你先住下来。吃了晚饭,我就赶回市里。

    唐小舟说,接待就不需要了,我现在不是扫黑联络员吗?我要去联络联络。

    吉戎菲说,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先办你的事,晚上,我再给你电话。

    唐小舟和孟庆西不熟,也不想和他太多纠扯,因此自己去市里登记了住宿,然后才去市公安局。孟庆西的工作方法和蒋东培显然不同。蒋东培一头扎进了扫黑专案组,孟庆西却在市里当局长,他将办公室安在了市公安局。

    唐小舟到的时候,孟庆西正在开局长办公会,讨论的并不是扫黑,而是人事。唐小舟的出现,将这个会议暂时地打断了,孟庆西出来和唐小舟见了面,说了几句话。唐小舟知道他们的会议与扫黑无关,便也不关心,坐在孟庆西的办公室里等他。

    中午孟庆西招待唐小舟吃饭,好大的排场,十几个人,一张特大的桌子,前呼后拥,全都是东涟市公安局的干部。

    孟庆西没有穿警服,但披着一件警用风衣,手里永远拿着一支烟,哪怕是开会的时候,会议室里也是烟雾缭绕。

    一般来说,就算是市委书记接待唐小舟,也要假意礼让一番,将他往主宾席上拉。可这位孟庆西就是不同,他进入单间后,自顾自往主位一坐,然后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唐小舟坐。

    唐小舟想,这个人太嚣张了,市公安局的局长,因为不再兼任政法委书记,都是正处级干部,和唐小舟是平级。何况,唐小舟的身份特殊,既是省委书记的秘书,又是省扫黑指挥小组的联络员,加上是省里下来的干部,这三项,哪一项都显示,唐小舟的地位,比孟庆西尊崇。至少也可以将椅子移一下,形成一种并重的格局。他倒好,当仁不让,就坐到了中心位置。

    唐小舟感到了孟庆西对自己的轻视。他也能想到,孟庆西所轻视的,大概还不是他,而是赵德良。是赵德良搞了这次扫黑行动,而这次行动中,他的儿子孟小华被列入了黑名单,因而不得不逃亡在外。他现在虽然作为公安局长交换到东涟办案,泸源那边,到底会怎样调查他的儿子以及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即使他有办法掌握,心里也会有些惶恐有些恼怒吧。此时的一切,大概是一种表露。

    很快,唐小舟便意识到,孟庆西不仅仅是不满,简直就是仇恨。他将所有的仇恨,全都发泄到了唐小舟身上,具体的做法,就是灌他喝酒。

    坐上酒席,唐小舟便暗暗告诫自己,这个孟庆西大概不是善主,自己得当心点。公务员中午是禁酒的,他根本不管这一套,说什么唐小舟是省里来的领导可以例外。

    唐小舟说,中午还是不喝了吧。

    孟庆西说,那不行,省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不给下面的同志一个机会,我们干起工作来也没有劲头呀。

    酒上来了,服务员要倒酒,唐小舟拦住了。孟庆西说,满上,喝不喝是另一回事,酒杯不能空。唐小舟只好让步。谁知道酒一旦倒上,孟庆西立即端起了酒杯,要和他碰杯。唐小舟不肯,孟庆西直接在他面前的酒杯上碰了,然后一口干了。即使如此,唐小舟还是不肯端杯。

    孟庆西说,看来,二号首长是瞧不起我孟庆西了,也难怪,我是上了黑名单的人,对不对?

    唐小舟一下子被推到了尴尬的境地,他不得不端起酒杯,说,孟局长这是什么话?我只是觉得有规定,中午喝酒不好。既然孟局长发了话,我只好从命了。说过之后,也一口将杯中酒干了。

    这个头一开,麻烦就来了。接下来,孟庆西再一次端杯,对在座所有人说,唐处长可是省委书记的秘书,在江南省,大家叫秘书都不叫秘书,叫二号首长。既然是首长,就是我们的上级。上级到下面来检查工作,我们热烈欢迎。现在嘛,让首长检查一下我们这些酒精考验的忠诚卫士,来,大家把杯子都端起来,让首长检验。

    到底是纪律部队,所有人一齐站起来,竟然同声喊,请首长检验。

    这一杯酒,唐小舟又不得不喝了。

    喝过之后,孟庆西又发话了。说,下面是不是请首长给大家指示?

    指什么示?唐小舟站起来,刚要说话,孟庆西说了,这是在酒桌上,酒桌上的指示以酒代表,首长说喝几杯就几杯,首长叫谁喝谁就得喝。听了这话,唐小舟便想坐下来。孟庆西却扶住了他,说,这可不行,首长还没有发指示,怎么能坐呢?

    唐小舟想,喝就喝,这么几杯酒,还难不倒我。他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敬了一杯酒。

    这一杯喝过,孟庆西又来了,要和唐小舟好事成双。唐小舟见这阵式有点招架不住,提出要求,只喝这一杯。

    放下杯子,孟庆西又说,我再讨一杯酒喝,行不?我敬了你两杯,你总该还我一杯吧。

    闹了一阵,推不掉,如若不喝,彼此都尴尬,这餐饭大概是没法吃下去了。唐小舟只得依了他,端起酒回敬。

    喝了这杯,孟庆西又有了新的说法。他说,唐秘,刚才这杯酒,我觉得不能算数。

    唐小舟问,为什么不能算数?

    孟庆西说,这杯是我讨的,讨的水不甜,讨的瓜不熟。你心甘情愿,真心诚意,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点,让我心里好想些?

    这样闹下去,唐小舟只好自罚一杯,再补敬他一杯。

    有人来给孟庆西敬酒。孟庆西便说,这不对,二号首长坐在这里,你不先敬首长,却先敬我,这杯酒我不能喝。喝了就是大不敬。那个人于是给唐小舟敬酒,孟庆西在一旁苦劝。

    唐小舟当记者,虽然见过一些场面,可孟庆西这样敬酒,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孟庆西安排的。或者说,孟庆西就是这样一个人,到东涟的时间虽然不长,下面那些人都已经知道了他的酒场习惯,为了讨好他,尽可能地配合他。那个人一再劝说唐小舟,无论如何,要让他喝了这杯酒。唐小舟无可奈何,只得喝了这一杯。哪知如此一来,坏事了,所有人都轮着过来给他敬酒。唐小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们这么多人,一个一个上来敬,就算是敬过一次来敬第二次,自己也不一定认得出。他不得不改变策略,由被动防守,变为主动进攻。

    他说,这样不行,要喝大家一起来。我保证,你们喝一杯,我就喝一杯。但有一个条件,如果有一个人不喝,我也就不喝。

    他以为,自己这样一说,肯定过关了。毕竟,这里有十几个人,就算有几个酒量厉害的,也不可能个个人厉害。如果大家一起往下拼,总会有几个人先倒下,那样,就只好收场了。唐小舟想错了,这些人竟然真的和他干上了。结果,他喝过量了,好在没有当场出丑,回到酒店之后,才猛吐了一气,吐过之后,倒上床,睡着了。

    可睡得并不好,电话太多。电信部门将手机转换服务称为秘书台,可见秘书工作的第一大任务,就是接听电话。秘书是领导的一道防火墙,必须替领导将所有的垃圾信息挡在门外。所以,秘书就得不断地接收垃圾信息,并且从各种垃圾信息中去伪存真,提取潜在的可用信息。因为办公厅公布了侯正德的工作手机,许多人不知原因,不断打电话来询问。有人担心唐小舟不受赵德良重视,有可能被边缘化;也有人希望唐小舟得到提升,希望这次是一个信号。唐小舟很清楚,秘书是一个奴凭主贵的职位,他现在人模狗样,一旦离开了首长身边,屁都不是。很多人需要得出判断,是继续在他身上投资,还是改换门庭。

    他想,这也好,正可以趁此机会判断一下,哪些人是真心对自己好,哪些人的调仓换股是技术性操作,哪些人是真正的投机主义者。

    面对这类询问试探,他的回答千篇一律。领导肯定有领导的想法,反正我只抱着一点,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没有必要去猜测领导的意图。

    就这样无数次睡着,无数次又被电话吵醒。头痛欲裂,精神状态不佳。中午喝酒真是误事,看来以后要给自己立个规矩,无论何种情况,中午绝对不饮酒。

    折腾了一下午,晚饭也没吃,饿得不行,却又不想动,只到吉戎菲打来电话,他才猛然想起,晚上还有一个约会。第一时间从床上跳起来,冲进卫生间洗了个澡,穿戴整齐出门,赶到约会地点。

    吉戎菲选择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厅,一幢单独的三层小楼,一楼看上去更像是酒吧,是那种普通的卡座,二楼和三楼是单间。吉戎菲选择的是最里面一间。唐小舟是从正门进去的,所以要从一楼爬上三楼,到了吉戎菲选择的那个单间后,他才意识到,吉戎菲之所以选择这里,肯定是因为这幢楼还有后门,从后门进来,可以直接到达她所在的房间。对于这样一幢小楼来说,吉戎菲选择的房间够大,有二十多个平米,地上铺的是踏踏米,当中放一张方桌,三面是U形皮沙发,一面是走道。

    吉戎菲早已经等在此地,见到他便说,真不好意思,直到现在才有时间。

    唐小舟说,看大姐你说的。

    吉戎菲说,喝什么,你自己点。

    唐小舟说,先别喝了,我还没吃饭呢。

    吉戎菲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你这位钦差大臣。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唐小舟说,还换地方?再换,我都饿昏过去了。这里有什么吃的,随便吃点算了。

    点餐的时候,吉戎菲说,你不是说你去公安局吗?公安局连饭都不招待你?我明天去找他们算账。

    唐小舟说,与他们无关。中午和他们在一起,被他们灌醉了。所以,晚上就不太想吃,没想到现在又觉得饿了。

    吉戎菲听了这话,有点恼火,说,灌你的酒?中午灌你的酒?你告诉我,是谁?

    唐小舟说,我的姐,算了吧。你别见了风就是雨。如果你下面哪个人中午违规喝了点酒,你一定要追究,那你这里还能太平?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姐弟两个,好久没在一起聊天了。说说你吧。

    吉戎菲说,我有什么好说的?我的情况,你应该清楚吧?

    唐小舟说,说都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有些事,我也听说了。江南那么多市,只有几个市风气比较正,东涟算是一个。尤其东涟的治安,全省恐怕能够排在第一。这次省里搞扫黑,又让我当联络员,而我又是搞记者出身。我想,最终我需要总结一点东西。

    吉戎菲说,你想我给你提供什么?

    唐小舟说,菲姐,你不是这样敷衍我吧?

    吉戎菲说,我不是敷衍你,而是确实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抓一个治安典型。我可以告诉你,东涟的治安,确实是很好,东涟人有一种说法,说东涟是九十年代的经济,五十年代的治安。五十年代的治安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你肯定也不知道。据说那时候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果真是那样,用五十年代的治安来形容东涟,显然言过其实。东涟的治安是不错,黑恶势力没有生存的土壤,集团性犯罪,在东涟不是没有,很少见,而且规模很小。恶性案件也有一些,但与其他地区相比,我敢说,百分之三十都不到。这就是东涟的现状。老百姓之所以有九十年代的经济,五十年代的治安一说,还是和其他地区对比着说的,也是对东涟市委市政府的肯定。不过,我听这句话,听的却是前半句。九十年代的经济,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二十一世纪,东涟的经济,还停留在九十年代,显然是对我们的批评。当然,你也可以找些理由说,东涟是江南省的西伯利亚,属于老少边穷地区,经济发展相对滞后,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们可以做到更好,却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失职。

    唐小舟说,我们不谈经济,只谈治安。

    吉戎菲说,治安真没什么好谈的。在东涟,我基本不怎么抓治安。当然,要说体会,我也有一点。最大的体会就是,把你该抓的工作抓好。谁的工作没有抓好,我就问谁的责。我也一样,不该我管的事,我绝不插手。该我管的,那对不起,我肯定抓着不放。

    唐小舟说,在其位谋其政,各人自扫门前雪。对于官场来说,可能是最好的方式。

    吉戎菲说,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官场,最大的问题,就是在其位不谋其政,或者在其位谋他政。不谋其政,说得难听点,叫尸位素餐,说得通俗一点,叫不作为。老百姓很多怨言,积聚了很多矛盾,为什么?因为干部不作为嘛。其实,老百姓是很好的,很讲道理的,他们的要求很低。我们的干部,只要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做一点点好事,他们就会记你的好,还到处替你宣传。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谋他政,也可以说是谋私政,哪怕干任何一点事,都必须有好处,不给好处就不干事。无论是不作为,还是以权谋私利,都属于腐败。在我这里,我不敢说完全杜绝了这两类腐败,但我敢说,只要发现了,我就会严肃处理。我所说的处理,并不是等这个干部成了贪污腐化分子以后才处理。相反,我不怎么抓腐败案件,那是纪委抓的。我要抓的,就是那些不作为的干部。如果是普通干部,一旦查实,立即除名,什么人说情都不行。如果有点职位的干部,一旦查实不作为,立即降职,并且五年内,不准升职。我一直这样想,如果我们的每一个干部,都能在其位谋其政,都能把本职工作做好。那么,我们还需要将哪一项工作单列出来,搞什么专项整治吗?为什么要专项整治?只有一个原因,屁股上的屎太多了,不得不集中时间和精力去揩一揩。

    唐小舟立即制止了吉戎菲,说,后面这句话,你可别轻易说出来。犯忌。

    吉戎菲说,我当然知道犯忌。这不是跟你说嘛。

    唐小舟说,单就后面这句话说,有道理,但也不一定完全有道理。人事管理,恐怕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有人说,权力是座金字塔,可这座金字塔,并不是由身处塔尖的那个人搭建的,而是由一种组织形式搭建的。这个金字塔,在你到达塔尖之前,就已经存在。这就出现了一种情况,身处塔尖的那个人,并没有权力组建这个金字塔,他只能对这个金字塔进行有限度的调整。问题在于,这种调整,很可能仅仅是微调,起不到太大作用。从这种意义上说,我觉得,将某一项工作单列出来,恐怕不完全是为了解决某个问题,着力点,恐怕还在权力结构的调整吧。

    吉戎菲说,你说得太好了。我也觉得,我的第一大工作,就是人事管理,只要管好了人,其他所有事,都好办了。问题是,人怎么管?这是个大难题。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现在的人事管理,不是在管理,是在放牛。将一大群牛往那里一赶,就撒手不管了。直到其中一些牛出了事,才把这些牛杀掉。

    吉戎菲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我在东涟搞得好,要抓我做典型。我告诉你,在我自己的标准里,我做得不好,一点都不好。我最想做的是什么?是人事制度改革,希望建立一套更严谨更科学的人事制度。有了这套制度,就能把粗放型管理变成精细型管理,就不是出事后才来惩罚,而是事前就将程序设计好。

    就人事制度改革的话题,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唐小舟帮她出了很多主意。后来,唐小舟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毕竟,他需要的是另一些东西。

    吉戎菲说,看来,我不谈东涟的治安,你是不肯放过我了。我告诉你,我没有抓东涟的治安,我抓干部,抓干部在其位要谋其政,要有所作为。这种话,是给你写文章用的。若是按我的理解,作为市委书记,我其实只有一项工作,那就是掌握权力平衡。只有权力平衡了,那些拥有权力的人,才有所忌惮,才会对权力产生敬畏。我们现在的情况是什么?不是敬畏权力,而是占有权力。敬畏权力,权力才是公器,占有权力,权力就成了私器。你如果要问我在东涟市都干了些什么。我只做一件事,努力避免权力成为某些人的私器。

    唐小舟说,看来我的感觉没错。

    吉戎菲问,你什么感觉?

    唐小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了个话题,说,既然东涟是这种情况,其实,你们没有必要扫黑呀,你怎么不向上面提出来?

    吉戎菲说,我不能开这个头吧?我这个市委书记跑到省里去说,我们那里没有黑恶势力?第一,省里信吗?第二,我这样说了,别的市怎么看怎么说?再说,我作为市委书记,总要和省委保持一致吧。省里反黑,我这里也促一促,不是坏事呀。

    接着,吉戎菲也转了话题,说,不说我了,说说你吧。我们好多年没这样说过话了。这次的扫黑行动之后,会不会考虑给你安排一下?

    唐小舟说,这不是我考虑的问题吧。再说,我到办公厅才一年。

    吉戎菲说,这么说,你还会回去?

    唐小舟突然指着她说,好呀,菲姐,你狡猾大大的,套我的话。

    接下来几天,唐小舟在东涟转了转,就东涟的治安情况,作了一番了解。

    离开东涟,又去了雷江。雷江不是重灾区,但并非没有黑恶势力。虽然如此,雷江的矛盾,却比较突出。上次,唐小舟借题发挥了一番,钟绍基回到雷江后,和刘延光的关系,确实大大改善,工作局面,也有了改观。可这种改观,显然还是表面上的,整个雷江官场,绝大多数是刘延光的人。

    唐小舟在雷江的时间并不长,在雷江住了一个晚上,回高岚陪父母亲住了一个晚上。

    在雷江的晚上,唐小舟住在钟绍基的隔壁。

    钟绍基的妻子秋月婷是省司法厅的副厅长,他家安在省里,一个人住在雷江,因此住在市委办的雷江宾馆。晚上,钟绍基请唐小舟在雷江宾馆吃饭,刘延光因为另外有一桌客,只是过来敬酒。吃完饭后回到宾馆,刘延光过来坐了一下,给唐小舟留了两条烟两瓶酒。东扯西拉闲聊了几句,说还有个事,先离开了。

    钟绍基不知是有事,还是有意避开了,好长时间不见人。反倒是雷江的其他一些领导,一个接着一个登门。

    唐小舟心里很清楚,这些人登门,并非真有什么事,仅仅因为他是省委书记的秘书,说不准哪一天,会用到这个关系。他们来也只有惟一的目的,那就是送礼。官场就是这么个风气,要想升官,就要多敬菩萨,到时候哪一个菩萨显灵,自己都赚回来了。何况这些上门的人,个个都是有职有权的,花出去的这点钱,又不需要他们自掏腰包。如果这类酬酢真的需要他们自己掏,你看看,社会上礼尚往来的事,就会少很多。

    陈运达当常务副省长时,曾遇到过一件事,被江南官场盛传一时。

    香港特别行政区某位高官曾率团来江南省访问,陈运达接待极其热情,每一餐都是最丰盛的酒席,吃得香港客人后来都有些怕了。不久以后,陈运达率团到香港招商,自然要和那位高官联系。那位高官不好不回请他,便请江南省的招商团部分成员去吃自助餐。而且,自助餐也仅此一次,此后再没有请过。这个招商团回来之后,不少人都骂香港人是小气鬼,他们到这里来,招待那可是超一流,待自己过去,吃自助餐不说,连白酒也没有一杯。因此,江南省有一种说法,香港真不是人去的地方,那里实在没有某些文章说的那么好。但还有另一种说法,那是江南省招商局的人传出来的。据招商局的人说,香港代表团到江南省,江南省招待得好是不错,那都是公款招待,费用由财政出了。可人家香港不同,香港对于招待费以及招待规格,是有严格规定的。人家那位高官,请他们去吃自助餐,根本无处报销,是自掏腰包。自掏腰包的事,谁能慷慨得了?

    唐小舟知道,这些烟呀酒呀,都是公款送出来的,慷国家之慨,结私人之谊。他还不能不收,如若不收,人家会怎么看?别说是他,就算是赵德良,有些礼尚往来,不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工作没法开展,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了。当然,唐小舟也不是照单全收。他在东涟已经收了不少烟酒,现在到了雷江,便将那些烟酒派上用场,人家送他两瓶酒两条烟,他就还人家两条烟或者还人家两瓶酒。总体上,比人家送的略少一点。这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即使如此,等到第二天回高岚的时候,汽车后尾箱里,还是装满了这些东西。

    一直到转钟,室内的电话响了起来,钟绍基打来的,问他,忙完了没有?

    他说,是钟书记呀,我不忙呀。

    钟绍基说,那我过来坐坐。

    尽管两个房间在隔壁,但要一位市委书记到自己的房间来,实在太不像话。唐小舟连忙说,我到你那里去吧。

    钟绍基说,也行,你过来吧。

    唐小舟知道钟绍基抽的是中华烟,便在当晚别人送来的烟中,选择了四条软中华,装在一只塑料袋里,提着出门,来到钟绍基的房间。房间的门没有关,他敲了几下,得到答复后推门进去。和他那个房间一样,这是一个大套间,相当于普通居室的三室一厅。室内除了放几盆唐小舟叫不出名的绿色植物,一切都很简单。钟绍基的秘书不在,茶几上,已经泡了一杯茶。钟绍基的紫砂茶杯,也已经放在了茶几的另一角。钟基绍本人在厕所,似乎在为谈话做前期准备。唐小舟将烟放在茶几的后部,转身过去,将门关了。

    钟绍基恰好从里面出来,热情地说,小弟,感谢你记得我这个哥呀,坐坐坐。

    钟绍基坐下来的时候,看到了茶几上的东西,说,你这是干什么?

    唐小舟说,不是我的,借花献佛。反正我也不抽烟。

    钟绍基笑了笑,说,看来这些东西对你是一个负担,我正好帮你处理。

    唐小舟说,是啊,省了我的事。

    钟绍基站起来,拉开电视柜下面的一排抽屉,拿出一包茶叶,说,这个你带走。

    唐小舟说,算了吧。我嫌麻烦。

    钟绍基说,总得有点礼尚往来吧。

    唐小舟说,我们还是算了。东西多了是负担,还要花心事去处理,累。

    钟绍基说,你花心思处理和我花心思处理是一样。

    唐小舟因此感慨,说,中国自诩是礼仪之邦,说什么礼多人不怪。结果形成了一个怪圈,没有礼的时候,你知道你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你成了另类。礼一旦多了,你就苦不堪言,放在家里吧,一是有很多东西会过期,二是没有那么大的空间堆放。每隔一段时间,你就得像处理垃圾一样处理一次,非常麻烦。

    钟绍基也感慨,说,你说的情况,实际上是中国每一个官员面临的现实。人家送的如果不是钱以及极其贵重物品,你还真不能不收。你如果不收,那等于告诉所有的人,你是另类,和这个官场格格不入,所有人都会防着你,担心你有一天会坏了他们的事。如此一来,你就自绝于官场了,你想做什么都做不成,人家不会和你合作。官场是灰色的,你不得不让自己也成为灰色,以便融入这个圈子。

    唐小舟说,这件事很让人痛苦。谁都知道,这也是腐败,可这种腐败,又披上了人情礼教的外衣,很冠冕堂皇,甚至很温情。可这种温情集少成多,集腋成裘,加在一起,就是一个让人无法承受的心理负担。

    钟绍基便笑,说,看来,你还没有成为灰色,你心中还有色彩。这很难得。

    唐小舟说,人生其实挺可悲的,时间是一条残酷的蚕,不断蚕食的是你心灵的色彩。所以,我总希望,给自己留一片自留地,让自留地里多一些色彩。

    钟绍基说,这样的话,你内心深处,常常充满了挣扎。

    唐小舟说,是啊。也许,我骨子里是个文化人,不适合这个圈子吧。

    钟绍基说,并非官员心中就一定没有色彩吧?相反,我倒是觉得,官员是最有色彩的人,他们心中都有自己的理想、抱负、目标。只不过,官场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首先要将自己融入这个圈子。这就像军队执行潜伏任务,你首先得穿上迷彩服。我倒是觉得,迷彩服始终是一种适应环境的技术手段,而不真的就是环境。有些人穿迷彩服的时候长了,忘了自己穿着衣服,错误地将自己与环境混为一谈,最终失去了自己。

    唐小舟说,虽然如此,每个月都要处理一大堆这类东西,心理上总是个负担。

    钟绍基说,不是有人说,当官是个充满风险的职业吗?有人将风险理解成贪污受贿,我觉得,真正的风险,是灰色风险。你不得不将自己弄成灰色,等到你真的成了灰色之后,却又受欲望的控制,很难不滑向黑色。灰色可以说是官场色彩,可黑色不是。一旦染上黑色,你就彻底变质了,所以,官场需要扫黑。

    唐小舟说,说到扫黑,雷江的情况怎么样?

    钟绍基说,这个不好说,毕竟是省里抓的,各个市的党政领导,口头上说支持,实际上都在观望。谁心里不清楚,扫黑行动名义上是反黑恶势力,可黑恶势力凭什么存在?还不是凭官场保护伞?你在一个地方为官,当地黑恶势力盛行,真的与你无关?我看不一定。有很多黑恶势力,一开始都是以扶持经济增长的名义搞起来的,都是当地政府扶持的对象。许多时候,政府或者某个官员,自己也并不愿意扶持这样一些对象,可为了经济发展,为了政绩,为了GDP,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甚至违法的事。现在要扫黑,你能完全撇清你和这些黑恶势力的关系?不能。撇不清,就是你政治上的污点,可能影响你的政治前途。

    唐小舟说,哥,你这种观点,我不赞成。

    钟绍基问,那谈谈你不赞成的原因?

    唐小舟说,扫黑是省委的决定,你作为市委书记,肯定要坚定地和省委站在同一条线上,这是最起码的。一个党的市委书记,如果不积极支持省委的工作,不和省委站在同一立场,本身就是错误。更何况,假若所有的市委书记都不执行,或者抵触,或者想置身事外,其中有一两个市委书记,做得很好,那他就脱颖而出了。

    钟绍基说,这一点,我也想过。何况,雷江的过去,与我没什么关系,从理论上说,我不怕扫黑扫出我自己的某些错误。但有些情况,相信你也知道,扫黑令一下,那些有点黑势力背景的人,闻风而逃。大动干戈一场,连黑势力的鬼毛都没抓到一根。不说这次行动是否真能打击甚至遏制本省的黑恶势力发展,单从政治上评估,风险也确实太大了。你不认为,这次行动,搞不好就难以收场吗?

    唐小舟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了。能不能收场,与你钟绍基钟书记有什么关系?最终承担政治风险的,肯定是省委对不对?既然你不需要承担任何政治风险,那你又何必替古人担忧?

    钟绍基说,可是……后面的话,他打住了。

    唐小舟自然明白钟绍基的可是,他自己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实际上,这是一次站队,站对了队伍,往后你肯定可以获得相当的回报,至少你的政治前途会顺一些。如果没有站对,后果是很麻烦的。这种事,有点像赌博,你将自己的筹码押下去,肯定是想赢,如果你的信心不足,又怎么可能往下押?唐小舟不一样,他是赵德良的秘书,赵德良要扫黑,他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将自己押了下去,他只有主贵奴荣这条路可走。人家是另一种类型,人家原本就有自己的路,只不过现在需要判断,是不是应该将自己原来的路和赵德良的路合而为一。此时,如果一脚踏进去,自然就染上了赵德良烙印,带有赵德良的政治色彩。扫黑成功,自然好说,趁机捞足了政治筹码。赵德良一旦因为扫黑行动失败,在江南省呆不下去,留下来的人,要想将这种烙印褪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倒不是褪不掉,而是需要时间。官场人物,最缺的就是时间。眼前的例子是马昭武。当初,马昭武是德山的市委书记,袁百鸣来到江南省,他迅速站队,当然也获得了相当的回报,当上了组织部长。可没料到的是,袁百鸣最后是灰溜溜地离开了,马昭武便成了江南省的政坛另类、孤家寡人。

    进入官场,就像进行一场跨越障碍的爬楼梯比赛,早期,跨越和上爬,都相对容易。可是,因为你缺少经验,往往会浪费大量时间。到了后来,你有丰富经验了,可时间也越来越紧,楼梯的跨度也越来越高,途中的障碍又更加复杂,而时间却会对你越来越吝啬,某一个梯级,你未能在规定时间里跨越,落后的结果是,你不得不和后面比你年轻、精力旺盛得多的人竞争。和后来人相比,他们的优势是时间,你的弱势却是心态。

    既然他不说,唐小舟也不好就这个话题更进一步深入地谈,只好打住,换了个话题,问他,最近有一批去中央党校学习的名额,你们谁去了?

    钟绍基说,文周同志去了。

    文周是专职副书记,第三把手。丁应平在雷州的时候,文周就是三把手,现在还是三把手,在这个位置已经很多年了。雷江有一种说法,文周之所以能够当上副书记,是因为他除了会和稀泥,没什么别的本事;他之所以在副书记这个位置动不了,也恰恰因为他没什么本事。这次中央党校的高干班,最后名单都是赵德良敲定的,文周名列其中,正是赵德良钦点。这件事,唐小舟非常清楚,他之所以没话找话,有自己的目的。

    唐小舟说,据说,中央党校的老师思维非常活跃,有很多出人意料的观点?

    钟绍基说,是的,尤其是哲学和党史老师。

    唐小舟说,是吗?可惜我没有机会,我倒是有些观点,很想和他们探讨一下。

    钟绍基说,没事呀,下次去北京,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下。你想探讨什么问题呢?

    唐小舟说,太多了,比如抗日战争时,党的政策和策略。

    钟绍基说,这个问题,教科书上都有呀。难道你有些别的看法?

    唐小舟说,是啊,我有一种感觉,毛主席在判断抗战形势的时候,比蒋介石清晰、准确。他很清楚,战争是实力的比拼,既是军事实力,更是政治实力和经济实力。这三种实力中,日本有的是军事实力,缺乏的是政治实力,因为他们没有国际社会的普遍支持。没有政治实力,将直接影响经济实力。因为政治上没有后援,战争一定会将日本的经济拖垮,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也就是说,中国人的抗日战争,虽然没有军事实力,但有政治实力,可以利用自己的政治实力,想方设法消耗日本的经济实力。日本的经济实力一旦垮了,战争自然就失败了。中国共产党的抗战政策和策略,都是基于这一判断制定的。

    钟绍基说,以时间换空间,大概就是你说的经济实力吧?这一点,毛主席很多关于抗战的政策和策略的文章,已经谈得很清楚。毛主席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唐小舟说,对,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再来讨论抗日战争时期,党的政策和策略,是不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钟绍基说,老弟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观点,说出来听听。

    唐小舟说,抗战开始,共产党和军队可以说非常弱小,国民党却异常强大。共产党只有十几万军队,我估计可能还没有这么多,国民党却有几百万军队,共产党只是国民党领导下的抗日民族统一阵线中一个小派别而已。这样的小派别,在这个阵线中,显然不止共产党一个,还有其他一些政治派别,同时也包括国民党内部的一些军事派系,例如阎锡山的晋系,李宗仁的桂系,龙云的滇系,以及其他一些政治或者军事派系。这些军事派系,哪一个都有几十上百万人,比当时的共产党强大得多。

    钟绍基说,不错,当时共产党的军队实力,可能远不如这些军事派别。

    唐小舟说,在当时的形势下,抗日,肯定是所有政治军事派系一致的目标。谁不抗日,谁就死路一条。这其实是不用讨论的,有人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这个人就是汪精卫。汪精卫选择了和抗日完全相反的路,选择了和日本人同流合污,结果,他败得很惨,成为了历史的罪人。当然,还有其他人或者其他政治派别,选择了投靠日本人,结果也都一样。所以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家,根本就不会选择一个必败的结局。这是要点之一。

    钟绍基似乎有些明白了,问道,要点之二呢?

    唐小舟说,要点之二,在抗日统一阵线内部呢?是不是和国民党紧密团结,就是惟一出路?共产党的经历告诉我们,绝非如此。

    钟绍基说,这大概就是你的立点了。

    唐小舟说,我一直在想,国民党为什么选择了正面抵抗?为什么不像共产党一样,选择侧后迂回?国民党的正面抵抗,可以说是在正面消耗,而共产党的侧面迂回,却是在侧面发展。

    钟绍基说,国民党必须正面抵抗,它拥有一国的资源,如果不正面抵抗,用不了多久,日本就会占领中国的全部,那样的局面一旦出来,抗战就失去了意义,国民党作为政府也就失去了对全国的领导和控制。

    唐小舟说,对,国民党作为中央政府,它必须正面抵抗,哪怕明知是巨大的消耗,他也必须消耗。这是一级政府对国民必须承担的。可是,国民党是否就只有正面抵抗一条路可走?这一点,就很有必要讨论了。现代战争是立体的全面的多方位的战争,是多种形式的结合。任何一个战略家,都应该明白一点,一条道走到黑的战争,肯定是失败的战争。可非常不幸,国民党却坚持正面抵抗,并没有很好地采取其他形式,尤其是像共产党那样,建立敌后根据地。我知道,国民党也曾想到过建立敌后根据地。可他们试了试,弄了一些所谓的游击队组织,可这些组织并不成功,他们最终放弃了。共产党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走得非常艰难,非常曲折,毕竟成功了。正是借助抗战,共产党发展和壮大了自己。用今天的话,也许可以这样说,共产党利用抗战,经营了自己。

    钟绍基说,这好像也不是什么新观点吧?

    唐小舟说,可能不是。但我想,共产党如果不这样走呢?他会怎么走,能怎么走?恐怕只有两条路,要么走汪精卫的路,不和蒋介石合作,就和日本人合作。要么走晋系桂系的路,和蒋介石紧密合作。这三条路,只有一条路,后来的历史证明,是完全错误的,那就是和日本人合作。也只有一条路,证明是最正确的,那就是既和蒋介石合作,又保留自己的特点和策略,有相对的独立性。

    钟绍基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时那种形势下,要能判断出哪条路是最正确的,实在太难了。像汪精卫陈公博这样一些人,都不是傻子,而且是非常杰出的人。

    唐小舟说,是,只要能够在社会的顶端领导潮流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汪精卫没有看明白,毛主席看明白了?我注意到一点,像汪精卫蒋介石这样一些人,是一些读洋书的人,受的是日本教育。毛主席呢?受的是中国教育,甚至教育程度远远不如汪精卫蒋介石,因为不足,所以他更加努力勤奋。他对于古代一些东西的研究和理解,恐怕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比如三国史。如果撇开某些因素进行一番比较的话,三国的历史,和中国抗日战争的历史是不是有很多相似之处?

    钟绍基说,也是三股力量,而且是对比极其悬殊的三种力量。

    唐小舟说,仅以军事政治力量判断,曹操势力如同日本,强大无比。孙权势力就如国民党,虽然远远比不上曹操,却比第三股势力强得多。最弱的是刘备,弱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如果历史能够重来的话,曹操应该怎么干?联合孙权,把刘备先干掉,然后再和孙权争天下。

    钟绍基点起一支烟,猛地吸了几口,说,你这样一说,我还真有点明白了。

    唐小舟说,当然,三国和抗日战争,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我同时也想,或许毛主席当年并没有从三国受到多少借鉴,只是处境和刘备以及诸葛亮极其相似,被逼出来的。阎锡山、龙云、李宗仁那些人,虽然和蒋介石有政治分歧,但他们同属于国民党。只不过国民党不同的派系而已,总体来说,他们既会有斗争,又会有共同的政治利益,所以,他们无论怎样斗来斗去,也是在一口锅里搅和。共产党不同,属于完全不同的政党,共产党如果走阎锡山他们的路,最终不是被国民党同化,就是被国民党消灭。如果被国民党同化,就只可能成为国民党内的另一个政治派系,其实力,甚至会远远弱于晋、桂、滇。像东北系、四川系、广东系这样强大的派系,都能被蒋介石逐步蚕食,何况实力最弱的一个派系。如果不愿成为国民党的一个政治派系,结局肯定就是被消灭。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好研究的?既不想当汪精卫,又不想成为国民党内的另一个阎锡山、李宗仁甚至更不想成为杨虎城张学良,就只有另辟蹊径。

    钟绍基说,有道理,有道理,每次和你谈话,都让我学到很多。老弟呀,干脆,我向赵书记把你要来如何?先当副秘书长,过几年再给你解决。

    唐小舟说,好呀,哪一天,赵书记同意放我的时候,我一定到你这里来。

    第二天,唐小舟在市公安局转了一天,下午回了高岚,晚上和刘凤民一起吃饭,在家里住了一晚,次日返回雍州。

    夏天说到就到了,天气热了起来。知了整天叫得人心烦。

    扫黑行动已经开始几个月,唐小舟也将所有的市州全都跑过了,有些重点地方,跑了几次,结果让他充满了忧虑。惟一有成绩的是柳泉,基本将该抓的人都抓了。可是,审讯工作遇到了难题,那些人很会使用缄默权,无论问什么,就是不开口。其他地方,泸源和雷江虽然有些进展,可嫌犯都跑了,抓不到人,工作也无法打开局面。

    最让唐小舟困惑的是赵德良的态度。两个多月过去了,扫黑工作毫无进展,赵德良却不发出收兵指令。刚开始还有些人在赵德良耳边说,这个黑是扫不下去了,不如趁早收官。到了现在,所有人不再在赵德良面前提起此事,大家对此讳莫如深。赵德良也几乎不召见杨泰丰等人,偶尔,杨泰丰要求向他汇报,他也是找借口推掉。

    最终的结案陈词,渐渐送到了公安厅,一切都没有脱离当初的预想,大部分汇报材料,都只有一个结论,经过两个月的调查,本市虽然有一些犯罪团伙,但还没有形成黑恶势力。

    终于,唐小舟接到侯正德的电话。

    侯正德问他,你在哪里?

    唐小舟说,我在闻州。

    侯正德说,赵书记叫你回来。

    唐小舟有点意外,问道,什么事?

    侯正德说,没说,只是叫你今天赶回来,晚上,他要和你谈一谈。

    晚上谈?

    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外面下大雨。进入六月,就是南方的汛期,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防汛都是头等大事。就算能够避免发生大面积的洪涝灾害,也很难避免次生灾害。连续几天,省委都在开会,研究防汛减灾工作。这种时候,赵德良把他叫回去,目的何在?

    这次的雨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时断时续,时大时小。唐小舟驾车上路后,恰好赶上了大雨,高速公路上积了一层水,新的雨点落在上面,溅起一层水雾,降低了能见度。唐小舟不得不异常小心地开车。一路上,看到好几起车祸现场,要么追尾,要么撞向了路边护栏,最惨的一起,一辆大货车倾倒在路面以外,四轮朝天。

    路上走得慢,回到雍州,已经晚上十点,顾不上吃饭,唐小舟立即和侯正德联系。

    侯正德说,赵书记还在开会,阳通市发生山体滑坡,有十几个人被埋,几十间房屋被毁。东涟市有一段公路被山洪冲毁,一辆长途客车被水冲翻。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次生灾害,省里在开紧急会议。

    唐小舟找个路边摊吃了一碗粉,赶到省委。省委常委会还没有散,因为阳通市被埋在泥石流中的人,还没有下落,现场抢救工作,仍然在紧张进行。

    唐小舟坐在办公室里和侯正德聊天。他问侯正德,赵书记把我叫回来,可能是什么事。

    侯正德说,具体情况,赵书记没有说,我估计,可能与扫黑有关。公安厅送了一份报告过来,扫黑的形势很严峻,下面的意见很大,公安厅也出现了分歧。此外,最近一段防汛形势严峻,到处需要人,大量警力陷在了扫黑工作中,这几天的防汛工作会议上,不断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不谈扫黑工作成效,只是说,在这种形势下,扫黑工作应该暂停,所有一切工作,都要以防汛减灾为重。

    唐小舟明白了,提这些意见的人,有些自然是替赵德良着想,不要给别人抓住把柄做你的文章,有些,肯定就是在做文章,给赵德良施加压力。赵德良承受的压力到底有多大,唐小舟没有直观感受,却可以想象。

    直到十一点半钟,常委会才散了。唐小舟听到有人出门,立即和侯正德一起过去清理会场。赵德良虽然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事情显然还没有完,仍然有好几个常委在他的办公室里说事。

    唐小舟对侯正德说,要不,你先回去吧,他这里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侯正德说,我还是等等吧,最近事多,每天都要到很晚的。

    唐小舟说,防汛时期是非常时期,今年的雨水多,次生灾害又多。

    侯正德说,是啊,今年也不知怎么啦,尽是灾害。我听到外面有人说,这都是因为江南省来了一个文弱书记,人太弱了,镇不住邪。

    唐小舟说,胡说八道,这种话,你可不能乱说。

    侯正德说,我当然只是跟你说说。

    唐小舟说,有些人就是毛病,灾害年年都有,有几年没有这样大的降雨量了,今年特别一些也很正常。之所以出现这么多的次生灾害,说到底,还是前几年平安无事,大家都放松了警惕,与某个人有什么关系?

    侯正德说,恐怕也不这么简单,有些人,把这些灾害和扫黑连在一起说事,明显是有目的性的。

    唐小舟说,有些乱七八糟的话,你不要在老板面前说。

    侯正德说,我肯定不会说,我傻呀。不过,就算我不说,也有人会对他说。

    唐小舟说,别人说是别人的事。老板的事多,需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我们不能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去烦他。

    正说着,赵德良走过来了,站在门口,看着唐小舟说,小舟回来了?过来坐坐吧。

    唐小舟端起自己的杯子,走到赵德良的办公室,侯正德帮赵德良续了水,也帮唐小舟的杯子里加了点水。

    赵德良指了指沙发,对唐小舟说,小舟这段时间辛苦了,好像晒黑了不少嘛。坐,坐吧。

    唐小舟坐下来,赵德良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对侯正德说,正德,我和小舟随便聊几句,小舟陪我回去就可以了,这些天你辛苦了,先回去吧。

    侯正德离开后,赵德良说,怎么样?很辛苦吧。

    唐小舟说,只是没把事办好。

    赵德良说,这事,也不是你能够做到的。说说情况吧。

    唐小舟说,情况和以前汇报的差不多,你猛然一问,我还真想不起有什么可说的。还是像我上次汇报的一样,全省能够算得上有成效的,只有一开始就采取行动的柳泉。柳泉一开始抢占了先机,把人抓了。可这些人,却很强硬,到现在都不肯开口,即使将证据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是一言不发。我和专案组的同志聊过几次,大家都觉得,那些人之所以如此,给人的感觉,他们是在等待什么。这大概属于第一种类型。第二种类型是泸源和雷江,这两个市,公安局长比较得力,又从原来的单位抽调了一名副局长和一个刑侦小组去工作,加上两市市委比较积极主动。雷江的钟绍基书记和泸源的文杰明副书记,对相关工作的支持力度很大。虽说要抓的人跑了,连影子都没有捞到,但绝大多数犯罪事实,已经查明,证据在握。只要相关犯罪分子归案,就可以算是大功告成。第三种类型,就是东涟和西梁自治州,这两个地方的治安情况一直比较好,市委市政府也很得力,至少目前,还没有发现有黑恶势力活动的迹象。其余的各个市,基本属于第四种类型,黑恶势力的活动,或多或少存在,扫黑之前,这些人全都逃走了,公安部门的扫黑行动,进展不大,市里的态度也比较微妙,下面缺乏动力。

    赵德良说,后两种情形,我们暂时不考虑。今天,我们来好好讨论一下前两种类型。你在下面跑得多,对情况掌握比较全面。你想过没有,这两种类型,有没有突破的可能?如果有,应该怎样突破?

    唐小舟说,这个事,我也想过。像柳泉这种情况,非常特殊,黑恶势力的首要分子,几乎全部落网,就是一些次要甚至不太重要的角色,也都在掌控之中。专案组的工作之所以陷入被动,主要是两方面原因造成的。一是已经落网的犯罪分子不肯配合,始终不肯交待他们的罪行。就现已掌握的证据来看,要向法院证明他们有罪,证据是很充分的。但要证明他们是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尤其是打掉他们背后的保护伞,有相当难度。案子卡在这里,要进一步突破,专案组找不到方向。另一个原因,柳泉市委市政府不太配合,他们显然有抵触情绪,任何时候,总是同样的说词,公安部门是单独办案,我们不宜过问。我和柳泉市很多领导人接触过,也做过一些工作,成效不是太大。市委市政府对这件事比较热心的,只有王增方副书记。可王增方并不是专职副书记,而是国家发改委下派来挂职的副书记,在柳泉,基本属于无职无权的一个闲人。我想,对柳泉,一定要采取措施。

    赵德良问,你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唐小舟说,我想过,也想到一个办法。但毕竟我不太熟悉相关业务,不知道这样的办法是否可行。

    赵德良问,什么办法?你说说看。

    唐小舟说,柳泉市将那么多人关在一起,肯定不是办法,大家经常碰面,还容易产生侥幸心理。尤其是那些犯罪轻微者和那些重罪嫌犯关在一起,他们就会觉得,其实公安局什么都没有掌握,不然,为什么迟迟不见行动?那些人关在柳泉,心理上就会有一种依赖,他们的保护伞,肯定会在背后替他们活动。说不定,还真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否则,为什么那么多人,竟然是铁板一块?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王增方副书记也曾和我讨论过这一现象,他同样认为,如果几个十几个人不肯开口,可以认为这些人全是顽固分子。但几十人甚至一两百人,同时闭口,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我想,这么多人,肯定不会是铁板一块,只要把这块板打破了,使之失去平衡,才有可能发生逆转。

    赵德良问,你有什么好办法打破这种平衡?

    唐小舟说,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对那些已经调查清楚并且犯罪情节轻微的,先处理一批。该移送法院的,移送法院,要求法院尽快审理,在短期内判一批。另外有一些情节不足以够得上刑罚的,也可以按照治安管理条例等相关法规处理。这样一来,他们之间,可能出现分化。

    赵德良说,那么,还有那些没有查清楚的呢?怎么办?

    唐小舟说,留在柳泉肯定不行。我觉得柳泉的风气很怪,前次出了个王会庄,后来出了个曹满江,这次又闹出一个黑社会势力。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出现在东涟不出现在和柳泉相邻的德山,却一定出现在柳泉?某个地方有苍蝇飞,首先应该考虑蛋是否出了问题。如果蛋出了问题,那些人留在柳泉肯定是不适合的。沿着这个角度思考,那些人之所以不配合,会不会因为他们能够及时和外面通消息?会不会是某种渠道的消息,给了他们希望?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应该把他们这个连接希望的渠道断掉。最简单的办法,异地办案。既然处理了一批,剩下的,不是很多,完全可以转移到雍州或者别的地方。

    后来唐小舟才知道,自己说这些,还是显得幼稚。他以为自己给赵德良出了一个多么高明的主意,却不知赵德良早已经行动了。就在这天上午,杨泰丰已经下达命令,部分犯罪情节较轻而且案情基本落实的,一部分递交柳泉市检察院,另一部分交给柳泉市公安局,另外犯罪情节较重且需要更进一步调查的,转往东涟市看守所。可见,赵德良问他,并不是要听取他的意见,只是想了解他的思路。

    谈过这一问题,赵德良进一步问他,对于第二种类型,你有什么想法?

    唐小舟说,现在最大的问题,也就是怎样实施逮捕的问题。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不惜一切进行追捕。可在反黑案件中,追捕不太适用,人数太多,费用太大,还不一定能达到效果。有人提了一个建议,是不是用一种办法,让他们相信,案子已经了结,事情过去了,不会再追究了。那些外逃者如果确认已经安全,就可能陆续返回。毕竟,在外的日子不好过,加上家里还有他们的巨大利益,能回,他们肯定求之不得。现在的问题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让那些人相信扫黑已经结束,而不是一个诱敌深入之计?

    赵德良说,可不可以这样?你不是建议柳泉市采取更进一步行动吗?我们在行动的同时,利用媒体进行宣传,向外界宣布,扫黑行动,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当前的工作,将转移到防汛减灾上面来。

    唐小舟说,我也曾想过一些办法,包括你所说的办法。但是,我又有一些忧虑。这次之所以功败垂成,根本原因不在于那些人多么狡猾,而在于我们的消息泄露了。在这种情况下,别人会得出什么样的判断,我们不知道。如果要采取这种策略,就一定要找到一种方法,让所有人都相信,扫黑行动,真的结束了。最好不由我们来宣布结束,而由他们得出结论。

    赵德良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开始清理东西。唐小舟知道,这是准备离开了。他迅速站起来,将茶杯拿过,到厕所里去洗,返回时,赵德良已经整理好,对他说,我们走吧。

    外面在下雨,赵德良坐上了唐小舟的车。赵德良问,这段时间你在外面跑,家里怎么样?

    唐小舟耸了耸肩,说,就那样吧,凑合着过。

    赵德良说,家庭问题,还是要处理好。

    唐小舟不想谈这个问题,自己那个家,能处理好吗?现在这么拖着,谷瑞丹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他想,自己将这个问题交给她去处理吧,她想这么过,就这么过好了,她如果觉得过下去实在没意思,主动提出离婚,他自然会非常乐意。

    他说,我也想处理好。可是,她心里有别的男人,心不在我这里。

    到了房间门口,唐小舟小心地将车停在门前,以便赵德良一步便可以跨到门檐下。他正要下去替赵德良开门,赵德良说,算了,在下雨,又这么晚了,你不下来了。明天下午,常委会继续开会,你来一下吧。上午,你可以在家睡觉,下午来就行了。

    唐小舟仍然准备下车,赵德良已经自己打开了车门。赵薇听到汽车声,立即打开门出来,恰好见赵德良下车,她伸出一只手,扶了赵德良。赵德良跟着她进了房间,唐小舟只好启动汽车,向前驶去。

    他不想回家,便给徐雅宫打了个电话。徐雅宫和另一个女孩合租房子,他开了车到她的门口,将她接了,一起来到喜来登。因为第二天上午不必去,唐小舟放心大胆地睡觉。

    下午到了省委,唐小舟才知道赵德良为什么叫他上午不必去。说是常委会,实际上只是常委值班会,到场的只有几个常委。非常时期,在家的常委们集中在一起,遇到突发情况,临时决策。绝大多数常委和省政府的副省长们,已经深入到第一线。

    唐小舟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仅仅只是给他们倒水。

    直到吃过晚饭,常委们才陆续从各地赶回来。有些人甚至忙得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唐小舟又去替他们张罗,让食堂做些饭菜送上来。常委们凑在一起,谈的还是防汛减灾。哪些地方受灾了,采取了哪些措施,哪些地方还存在隐患,正在想办法。大家所谈的一切,全部由余丹鸿记录下来,第二天以明传电报的方式,冠以省委常委会纪要的名称,发送到县一级,再由县委发送给各乡镇。

    晚上十点,防汛的事谈得差不多了,赵德良说,正好,大多数常委都在,我们来讨论一下扫黑的事吧。小舟,你做一下记录。丹鸿同志,你记得会后和未到的常委们通一下气,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唐小舟立即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赵德良说,扫黑的情况,公安厅每期的情况通报,相信大家都已经看过。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想,也不需要让公安厅的同志来介绍了吧?

    常委们纷纷表示已经了解大致情况,公安厅的情况通报很清楚。

    赵德良说,那好,时间不早了,最近事情比较多,我们就省了这道手续,直接进入正题。正题是什么呢?有关扫黑行动,目前的认识比较混乱,各种想法各种意见或者说各种建议都有。我归纳了一下,大概有这么几条。一条,主要是基层公安部门的意见,他们认为,扫黑工作进行了一个时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比如说柳泉市的扫黑行动,成果是有目共睹的。而另一些市州,不能说没有成果,但也基本告一段落,是不是就此收兵?第二条,有些市州,虽然未能查到黑恶势力,还是查清了一批大案要案,只是相关案犯,闻风而逃,是追逃,还是暂时放一放?如果追逃,办案经费的压力巨大,省里恐怕得拨一笔专款,而且,这笔款的数目不会小。还有一种意见,现在到了汛期,各地的防汛任务压头,尤其是公安部门,往往是防汛主力。到了七月,属于主汛期,防汛任务会更重。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各市的公安主官都不在岗,很让人不放心。此时,是不是把扫黑工作暂停下来,集中力量防汛?第四条意见,柳泉市的相关案情,基本已经查清了,是不是应该结案?我估计,大家可能还听到其他一些意见,都说说吧,你们怎么看?

    这件事,确实敏感,常委们虽然个个都发了言,但所说的话,基本没什么内容,只是将某些人的话或者赵德良的话重复一下。唐小舟算是看明白了,大家抱定的宗旨只有一个:扫黑行动,是你赵德良的行动,现在搞成这样,屁股还是你自己来揩吧。

    赵德良见大家都表了态,并没有什么新东西,便说,那好,我来归纳一下。第一,关于柳泉市,就按公安厅的意见办,已经查明了的,够刑罚的,交给检察院起诉,不够刑罚的,由柳泉市公安局按照相关法律法规处理。个别没有查清的或者有疑点的,由公安厅决定,酌情处理。第二,各市公安局的专案小组,暂停工作,相关人员归位,将主要精力,放在日常工作以及当前的防汛减灾工作中去。第三,相关公安局长,各回各的岗位吧。目前防汛减灾工作的任务非常繁重,公安局长,要尽快起到应有的作用。第四,必须强调,扫黑是一项长期的艰巨的工作,目前只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还没有取得根本性胜利。各市州县公安局,务必高度重视这项工作,做到有黑必扫,逢黑必办,决不姑息。对这几条,同志们都有些什么意见?

    每位常委都表态了,归纳起来就只一句话,同意。唐小舟看出来了,这个结论对于大多数常委来说,下得极其勉强。他们心里是有不同意见的,有些人是不想让赵德良太难堪,另一些人,恐怕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此事吧。

    赵德良说,那好,丹鸿同志草拟一个决定,以省委的名义发下去。

    余丹鸿问,发到哪个级别?

    赵德良说,发到市委以及相关厅局一级吧,各市公安局,由政法委和公安厅根据省委精神进行安排,我们就不必给他们发文件了。

    丁应平问,扫黑工作取得阶段性胜利,是不是需要宣传方面配合一下?

    赵德良说,宣传就算了。当前的首要任务是防汛减灾。不要把这个主题冲淡了。

    唐小舟想,果然收了。这个结果,早在几个月前,他已经预料到了。同时,他也为此忧心忡忡,表面上看,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问题在于,赵德良想这么过去,别人也这么想吗?如果有人不想划上句号,而想借机生事的话,会生出什么事来?

    进入七月之后,防汛工作更加严峻,江南省有一湖三江四水,一湖是岳衡湖,三江分别是长江、雍江和柳江,四水是境内的四条支流。因为连日暴雨,江水涨猛,各地段水位严重超警戒线,整个江南省,四处告急。省委省政府所有领导,全部下到抗洪前线现场指挥,赵德良留余丹鸿和侯正德守在家里,他带着唐小舟去了岳衡湖。枯水季节,岳衡湖湖面都有二千多平方公里,现在,湖面面积,已经超过了四千平方公里。湖区沿线,被划分成了几十个责任区。每个责任区,又划分了责任段,其中有十几段,属于历史上的高险段。

    那段时间,赵德良几乎每天都呆在冲锋舟上,一会儿跑到这个责任段指挥,一会儿又跑到那个责任段查看险情。整个岳衡湖建立了一个总指挥部,赵德良几乎没有在总指挥部里呆过。唐小舟不得不紧紧地跟着赵德良,最让他心惊肉跳的是乘冲锋舟。倒不是他自己怕有危险,而是必须保证赵德良的绝对安全,随时做好为赵德良牺牲自己的准备。那几天,因为精神高度紧张,晚上做梦,自己都是在冲锋舟上。

    洪峰过去后,长江的水位开始下降,警戒已经解除,但是,江水仍然很满,为了不给长江造成压力,沿线各湖区排洪按照国家防总的统一部署进行,任何单位都不能自行其事,如此一来,岳衡湖的水位并没有下降,压力未能解除。赵德良丝毫不敢松懈,仍然带着唐小舟在湖区走动,不放过每一个可能的隐患。

    正在此时,唐小舟的手机响了,他拿起一看,是余丹鸿。

    余丹鸿问,赵书记在你身边吗?

    唐小舟说,在。

    余丹鸿说,你把电话给赵书记。

    赵德良接过电话,表情显得很凝重,一直是嗯嗯嗯地答应,并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挂断电话后,赵德良对唐小舟说,你去准备一下,我们赶回去。

    唐小舟暗吃一惊,现在赶回去?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呀。他问,吃了晚饭就走吗?

    赵德良说,不吃了,你去找点东西,我们在路上吃吧。

    唐小舟再次惊了一下,什么事这么急?这里是湖区,路况不好,需要五个小时左右,才能绕上高速公路,上了高速,还需要三个小时才能到达省城外围,进城大概还需要一个小时。回到家,岂不是凌晨三四点了?难道还有比抗洪更大的事吗?

    当晚将赵德良送达后,他很想给侯正德打个电话问一问情况,再一想,现在是凌晨四点钟,把人家从床上叫起来,太不人道了。唐小舟并没有回家,住在赵德良那里。一大早,赵德良还没有起床,他便爬起来,捂着话筒,给侯正德打电话。

    侯正德说,好像是北京有个调查组下来了,具体情况,我不是太清楚。

    唐小舟不甘心,问道,北京的调查组?有说法吗?

    侯正德说,我听韦成鹏冒了一句,说是来调查扫黑行动的。好像有人把这事捅到上面去了。

    唐小舟心里一凉,暗想,难道真的出招了?这一招够毒够绝,可算是一剑封喉呀。

    唐小舟已经意识到,这是继自然洪峰之后的一次政治洪峰。难怪当初赵德良那么长时间下不了扫黑的决心,此事竟然如此凶险,官场的水,实在太深了。赵德良之所以犹豫,正在于看到了今天可能存在的危机吧?这恰好说明,赵德良这个人,实在是太有远见了。

    通过电话,唐小舟迅速洗漱,然后候着赵德良,并且小心地观察他,希望从他的表情、行为等方面,判断出他对此次调查组进驻的态度以及做法。可是,赵德良显得异常平静,仍然是一早出门锻炼身体,唐小舟随行。

    在这方面,侯正德不如唐小舟。唐小舟是从早晨六点钟起,便跟着赵德良,侯正德并没有过来陪同赵德良锻炼,通常是赵德良早餐吃到一半的时候,侯正德和冯彪才会到达。今天情况略有不同,冯彪长时间开车,十分疲劳,昨晚分别时,赵德良已经吩咐过他,早晨他将步行上班,不用来接。侯正德并不清楚赵德良昨天半夜时回来了,早晨接到唐小舟的电话后才知道此事,所以急急地赶了过来。到达时,赵德良和唐小舟刚刚晨运结束。

    回到住地,赵薇已经摆好了早餐。赵德良看到侯正德,主动说,正德来了?吃早餐没有?一起吃。

    侯正德说已经吃过了。唐小舟便陪着赵德良一起吃早餐。这件事,令侯正德羡慕不已,要知道,陪一号首长吃早餐,那可是一种待遇,这种待遇,自己是没法得到的,整个江南省,大概也没几个人能够享受这种待遇。侯正德也因此看出,唐小舟在赵德良身边的地位,绝对不是其他人可比。

    赵德良一边吃早餐,一边问侯正德,正德,这段时间,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唐小舟知道,赵德良这是无话找话。他虽然好几天不在省委,省里一天好多次电话电报以及其他方式向他汇报。所有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能有什么大事?

    侯正德并不完全明白这一点,竟然向他汇报了一大堆。一旁的唐小舟看着心急,暗想,都是些什么鸡毛蒜皮,这也值得说?

    吃过早餐去上班,赵德良独自在前面走,侯正德和唐小舟在后面跟着。

    唐小舟仔细观察赵德良走路的步幅身态,步幅还是那么细碎,每一次向前伸脚的时候,脚尖微微有点外八,有种京剧中小生迈着方步的感觉。他的双手还是向后摆动,手掌一如既往地像鸭蹼一般在后背翻动,显得那么自如那么淡然又是那么自信,丝毫看不出他正面临巨大压力。

    扫黑行动虽然停止了,唐小舟的职位并没有确定,侯正德仍然跟着赵德良,所坐的也是唐小舟以前的办公室。如此一来,唐小舟在三楼就没有位置了。好在他是一处处长,在二楼还有一个位置。

    陪着赵德良在三楼转了一圈,感觉没什么特别的事,唐小舟回到二楼,坐下来,打开报纸,看着上面的标题。报纸上全是抗洪的消息,军民抗洪的大幅照片,领导人的视察,抗洪中涌现的各种英雄事迹。再没有一个字提到扫黑,更不可能提到北京调查组的事。

    看着报纸,唐小舟心里觉得好笑,媒体做的是新闻,可这里登出来的东西,对老百姓确实算是新闻,对于官场尤其是官场核心来说,全都是旧闻,一点新的感觉都没有。所有新闻,就像防洪大堤的管涌一样,全都隐藏在下面,不到总暴发的时候,你根本看不出来。以前自己还一门心事为这个新闻事业而奋斗,可他又哪里料到,这个所谓的新闻事业,其实是在拾人牙慧,是在炒剩饭?

    韦成鹏进来了。他并没有敲门,脚步放得很轻,进门之后,还向后望了一眼,然后将门小心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