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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市第十一次党代会如期召开。
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得有点令人无法置信。这是唐小舟得知党代会顺利召开时冒出的念头。此前几个月时间,唐小舟听到诸多风声,有些人通过各种方式报告唐小舟,今年省市党代会,有人要搞事。至于到底搞什么事,怎么搞,没有说明。他甚至觉得,会前一段时间,赵德良一再开会,又一再找人谈话,就是为了实现政治平稳。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时期,假若哪一天没有听到特别的消息,而是风平浪静地过去,唐小舟便觉得心里充满了惶恐。
雍州市党代会召开前的几天,赵德良一直在干着同一件事,找各级领导干部谈话。
一段时间以来,赵德良已经分别找过罗先晖、余丹鸿等人谈话,时隔不到半个月,赵德良再一次找他们谈话,至于谈话的内容,唐小舟并不清楚。他猜测,赵德良正在调动一切力量,保证省市党代会的顺利平稳。这些谈话对象,还包括彭清源、夏春和、丁应平、杨泰丰、梅尚玲等。雍州党代会召开的当天,赵德良会见的人是郑砚华。
唐小舟的心中充满了煎熬,对于别的事,始终提不起兴趣。赵德良见每一个人,他都认为是在为解决黎兆平事件斡旋。他于是设想赵德良和这些人谈话的内容。比如第二次见罗先晖,他便设想赵德良会说,怎么样,先晖同志,考虑好了没有?罗先晖和陈运达等人已经有了嫌隙,他几乎毫不犹豫,说,已经考虑好了。对话设想到这里,立即被他推翻,这是在写小说,而不是现实生活。现实中,两位高级领导人,根本不可能这样谈话。
晚餐后,赵德良秘密地住进了市党代会现场。
市委招待所后面有一幢三层的小楼,被民间称为常委楼,属于市委招待所的特区,不对外开放,一到有重要活动,这里肯定被严格警卫。赵德良的车队共有五辆车,前面是开道车,只是闪着警灯,并没有鸣响警笛。赵德良坐在第二辆车,后面还跟了三辆车,两辆车上坐着办公厅的一些工作人员,比如陆海麟等人,另一辆车上坐着保卫人员。
赵德良到达的消息被严格控制,市里只有彭清源和温瑞隆在常委楼前迎接。赵德良下车后,彭清源和温瑞隆一左一右陪同,向常委楼走去。常委楼三楼最大的一个套间,安排给了赵德良。进入房间,温瑞隆还在安排相关人员的服务,赵德良发话了,说,瑞隆市长,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晚上,你把海麟他们安排一下吧。又对唐小舟说,小舟,你请清源同志坐。
所有人都明白了,赵德良要找彭清源谈话,希望其他人回避。闹闹杂杂的人流走开之后,唐小舟将房间的门关上,又检查了两位书记面前的茶杯,并且烧好水,再拿出笔记本,搬过椅子,坐在两位书记的旁边。
两位书记先聊了一下党代会的情况,一切显得很平静,暂时未发现有人做小动作。这自然有一个原因,党代会才开幕,并没有到关键时刻,所有力量全都按兵不动,倒也正常。接下来,彭清源主动提起了黎兆平案。
彭清源说,我原以为,常委会之后,那些人会借梯子下楼,将黎兆平放了。照现在看来,他们是不是还想硬撑下去?执法大检查势在必行,不能再拖了,得赶快把人派下来,形成威慑。
赵德良说,出了点小状况,春和同志的痛风病犯了,住进了医院。
彭清源说,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唐小舟心中一愣。彭清源是什么意思?暗示夏春和不是真的犯了痛风,而是借口?为什么要找这样的借口?难道是为了逃避此事?如若真是如此,问题就复杂了。连夏春和都不敢往前站,罗先晖和陈运达的关系要密切得多,他就更不敢往前站了吧?退一步想,如果夏春和不能担任主要负责人,不得不由罗先晖来组织这个执法程序大检查的话,这个检查,还能有什么意义?难道说,这是陈运在的釜底抽薪之计?这一计可真够厉害的。
赵德良说,再看几天吧,如果春和同志的病很快能好,还是由他和先晖同志一起抓这件事。如果过几天还不能好的话,我考虑由先晖同志牵头,让尚玲同志配合。
彭清源试探地问,要不,雍州市先动起来?
赵德良说,市里先动也好。
彭清源说,那好,党代会一结束,我就办这件事。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唐小舟却感受到了一种高度的政治默契和超卓的政治智慧。设想,夏春和的病如果不是事实,而是陈运达的釜底抽薪之计,目的何在?无非是阻止对黎兆平案执法程序的检查,至于检查其他地区的执法程序,只不过是幌子。陈运达能够有办法阻止省里的执法检查组,却无法阻止雍州市先一步行动吧?彭清源这里先动了起来,便将陈运达的招数轻轻化解了。
赵德良不再谈这个话题,而是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他说,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如果砚华同志来和你搭班子,你觉得会不会更好一些?
彭清源显然愣了一下。赵德良突然提出由他和郑砚华搭班子,这说明,赵德良并没有疏忽温瑞隆已经当了两届市长一事。同时,新的麻烦又出现了。市长肯定是市委常委。可市委常委是要在党代会上确认的。雍州市党代会已经召开,所有的盘子已经定了,郑砚华连雍州市党代表资格都没有。难道说,要临时改变名单?那是授人以柄啊。再一想,雍州市长肯定要经过省委常委会,常委会还没有讨论呢,不可能拿到雍州市选举。那也就是说,即使郑砚华被任命为雍州市代市长然后由人大增选为市长,一时之间,也无法解决常委。
彭清源试探地问,可是,瑞隆同志怎么安排?
赵德良对此深思熟虑,说,副省长主持日常工作。怎么样?
唐小舟在心中暗叫一声,天啦,怎么会是这样?这个安排太成问题了。温瑞隆和陈运达正眉来眼去,密切得很,如果让他当了常务副省长,陈运达岂不是如虎添翼?以前彭清源当常务副省长,政府一二把手很难搞到一起,书记正好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对政府工作予以控制。现在,如果温瑞隆当了常务副省长,又和陈运达紧密结合的话,政府岂不是可以和省委分庭抗礼了?上午,赵德良找郑砚华谈话,难道谈的就是这个安排?郑砚华是什么意见?他会不会提出反对意见?还有眼前的彭清源,他一定会反对吧。
令唐小舟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彭清源稍作思考,说了一个字:妙。
唐小舟真想拍案而起,大声地指责彭清源,说,你说妙?到底妙在哪里?你们知道不?现在温瑞隆和陈运达正走得近呢,我听到一种说法,黎兆平案,有四个策划人,分别是陈运达、罗先晖、余丹鸿和温瑞隆。温瑞隆一旦当上常务副省长,他们可是如虎添翼。
唐小舟自然不会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想一想。他还没有想明白,赵德良便说,小舟,你去看看瑞隆同志在不在?如果在,叫他来一下。
温瑞隆肯定会在,不管他对赵德良的态度如何,表面上的一切,都要遵守。
唐小舟开门出来,见走廊对面有一扇门开着,里面坐着几个人,显然在关注着这扇门。唐小舟向里面走,那几个人只是恭敬地站着等候,并没有迎出来。唐小舟和他们打过招呼,跨到房间里面,才看到温瑞隆坐在那里,正大口地抽烟,身边陪坐的,是市政府办公厅的几位负责人。大家虽然在说话,似乎并不热烈,大概怕声音大了惊扰了对面。
从开门到进入房间有一段距离,唐小舟走完这段距离的时间,温瑞隆足以弄清楚来者是谁,并且决定以何种方式接待。如果坐在里面的是郑砚华、钟绍基、吉戎菲等人,可能早已经迎了过来。温瑞隆不同,他和唐小舟的交情一般。所以,唐小舟进去时,他仍然坐在沙发上,直到唐小舟出现在他面前,叫了一声温市长,他才夸张地站起来,将吸了半截的烟换到左手,向前跨出一步,貌似热情地伸出右手。唐小舟原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目的是不和温瑞隆握手,毕竟,自己只是小小的秘书,和领导接触,要注意分寸。见温瑞隆如此主动,唐小舟不可能向后躲,只好伸出双手,和温瑞隆相握。
唐小舟说,温市长,赵书记请你过去。
温瑞隆问,清源书记走了吗?
唐小舟说,还在里面,不过赵书记叫我来请你。
温瑞隆随着唐小舟进入赵德良的房间。房间里,赵德良和彭清源都站着,显然是准备离开,见温瑞隆进来,三位领导又站着说了几句闲话。趁着这个机会,唐小舟替温瑞隆沏好了茶,又请温瑞隆坐下。温瑞隆见赵德良和彭清源都站着,自然不敢坐。赵德良说,瑞隆市长,你坐吧,我去一下厕所。听了这话,彭清源便向赵德良告别,赵德良对唐小舟说,小舟,你送一下清源同志。
将彭清源送到楼梯口,那里有一堆人迎着。唐小舟返回,进入房间,赵德良和温瑞隆的谈话已经开始。
赵德良说,瑞隆市长啊,这几年,我到雍州比较少,你对我有点意见吧?
温瑞隆说,我当然有意见。赵书记厚此薄彼嘛。
赵德良说,不是我厚此薄彼,而是江南省的几个市州,我最放心的,就是雍州。市州班子中,最稳定最有战斗力的,也是雍州。昕若同志,是个好书记,你瑞隆同志,也是个好市长。你们的配合,是最佳搭档。我原想把昕若同志再留几年的,可惜啊,他自己的情况特殊。
温瑞隆说,周书记为了雍州,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赵德良说,我们不说昕若同志了。在江南省的干部队伍中,你我之间,交流可能比较少。今天机会难得,我们可以敞开心扉,好好地谈一谈。
他这样一说,温瑞隆主动作检讨,说,我向赵书记检讨,是我的主动性不够,向赵书记汇报少了。
赵德良借汤下面,说,有关这一点,我还真要批评你。怎么说,我也是班长嘛,又是一个不太熟悉情况的班长,难道你不应该主动帮助我尽快熟悉情况?
温瑞隆说,这确实是我认识上的错误。我之所以犯这样的错误,一是考虑自己人微言轻,二是想将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不给领导添麻烦。
赵德良指着他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典型的本位主义嘛,只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不考虑整个江南省的大局。你这个同志啊。
温瑞隆说,赵书记批评得对,我今后一定努力改正。
赵德良话锋一转,说,你也不要老是检讨呀,改正呀,犯错呀。过了。你说,你犯了什么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就谋其政,这有什么错?这是很正确的嘛。如果我们的每一个干部,全都在其位谋其政,我们的事业,也就要兴旺发达得多。
温瑞隆说,赵书记,你的批评是正确的。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我的缺点是与我的理念相关的,我比较推崇一种理论,就是角色理论。这种理论说,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而人们最容易犯的错误,是角色错位。这种错误,往往是不自觉的、习惯性的,许多时候甚至是有意的。大到国家与国家,小到人与人,相互间的矛盾,很可能都是角色错位引起的。许多时候,角色错位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最多就是让对方有点不愉快。可后果,却是难以估计的。比如说,美国想当国际警察,而实际上,国际社会公认的警察是联合国,美国就犯了角色错位的错误。这种错误一旦出现,一些其他国家,就感到不舒服,因为你干涉了别国内政,将自己的国家价值观强加于他国之上。
温瑞隆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人与人之间,也同样如此。比如两个邻居,你在楼梯过道里摆了一盆花,看起来,是件小事,对任何人都不产生影响,甚至花开得很漂亮,还可以美化环境。可是,楼道是公共资源,你摆了这一盆花,就是占有了我的资源,使得你在邻居这个角色扮演中,凌驾于我之上了,我心里自然不痛快。我出面找你交涉,希望你将这盆花搬走。你心里又不高兴了,为什么?因为我也角色错位了,我并不是居委会或者社区的领导,我找你交涉,有凌驾于你之上之嫌,你心里同样不痛快。彼此不痛快以后,邻居的关系,就非常难以处理了。
赵德良很清楚温瑞隆的意思,他这是在委婉地表达对角色的不满。
赵德良说,你是对的。如果每个人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我们的社会,确实要和谐得多。之所以出现一些不和谐因素,恰恰是因为角色错位造成的。谈到角色,我倒有一种想法,如果省委希望向中央建议,给你换个角色,你认为,哪个角色更适合你的施展?
温瑞隆愣了一下,看着赵德良。他见赵德良以一种非常真诚的目光注视自己,便想好好思考一番。他思考有个习惯,抽烟。可是,赵德良是不抽烟的,他不得不干熬着。出于习惯,他将手伸到衣袋里摸了一把,抓住烟后,考虑到是在赵德良面前,又将手抽了出来。
赵德良说,想抽烟?想抽就抽吧。
温瑞隆歉疚地笑了笑,立即摆手,说,算了算了,没带烟。
领导们自然是什么都不带的。唐小舟接触过不少各级领导,厅级领导们不带的是手机钥匙一类。烟和火,通常都是随身带的。到了再高一级,便有带烟的,也有不带烟的。温瑞隆平常带不带烟,唐小舟不知道。大概是刚才走得匆忙,放在对面房间的烟没顾上带,是完全可能的。
赵德良说,小舟,你去帮瑞隆市长拿一下。
唐小舟去拿了烟以及火过来,谈话已经又更进了一步。赵德良说,今年是换届年,各级党委的班子配备,省委已经有了具体方案,目前基本已经贯彻执行。两年后,政府又要换届,又是一件大事,省委不得不提前做一些准备。有关各级政府班子的配备问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温瑞隆的嘴张了张,显然临时改变了主意,说,雍州市政府的班子。除了两个到龄退下来的,剩下的几位,是历年来最整齐的班子,平均年龄最小,学历最高,执行力最强,实绩嘛,也还不错。
赵德良摆了摆手,制止了他,说,我不是问你雍州市,而是全省。比如说省政府。
赵德良说,省委正在制定一个乡镇特色经济发展规划,这个规划的根本就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地发展地方特色经济,重在增强地方经济的造血功能,创建真正意义上的造血经济而不是现在的输血经济。这个规划,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来执行,此前曾考虑过一个人选,但我反复思考之后,有一种担心,怕执行力方面出现问题,结果将一个好好的规划,搞得八不像。经过综合考察之后,我觉得,整个江南省,只有一个人适合担当这一重任。
温瑞隆自然明白,赵德良所说的此前物色的人选,肯定是指郑砚华,而现在所说的只有一个人适合,显然是指他。他说,砚华同志,我是了解的,这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同志,年轻有活力,思维敏锐,思路开阔,勇于改革和创新。
赵德良说,我不担心砚华同志的能力,我只是考虑,砚华同志这棵树,到底适合长在怎样的政治生态之中。当然,我同时也考虑,你瑞隆同志这棵树,适合长在怎样的政治生态之中。这两件事,让我很不好办,这样设想,不行,那样设想,还是不行。有一天,我突然想,如果让砚华同志来担任你现在的职务呢?这样一想,我顿时豁然开朗,觉得所有的难题,全部解决了。
温瑞隆不动声色地说,砚华同志担任雍州市长,确实比现在就去当个排名最后的副省长,更能发挥他的才干。
赵德良问,你呢?你自己怎样考虑?
温瑞隆还是不动声色,说,我服从省委安排。
唐小舟心中猛地一动,突然明白了彭清源为什么评价一个妙字。
省里副省长职务缺了两个,一个是普通副省长,一个是常务副省长。但是,按照《宪法》第和章 《人大和政府组织法》,并没有常务副省长或者常务副市长的职务。在这两部大法中,只有正职和副职两个职位,也就是说,人大选举省长和副省长,却不选举常务副省长。人大会议五年一届,如果当届,省长副省长,均列出候选人,由人大选举产生。如果不当届,只能是增补。增补手续通常是由同级党委提名,人大常委会通过之后再任命。任命的时候,是副省长却不是常务副省长,担任常务副省长还需要一道手续,即省长提名,省委常委会集体讨论通过。
省人大要两年后才换届,此时,温瑞隆如果担任副省长,只能是增补。
本届人代会的下一次会议,在明年一月初。也就是说,那时,温瑞隆才能正式增补为副省长。可增补了副省长,并不等于就是常务副省长。要解决这一问题,有两大途径,一是十一月份召开的省党代会,直接解决温瑞隆的常委职务,待明年一月人代会通过他的副省长提名之后,直接指定为常务副省长。可这样做,显然存在一定的问题,省委常委的职位和相应的职务是挂钩的。省委如果选出一个非职务常委,那就等于是空着常务副省长的职位,向人大施压,人大如果反感这种做法,不通过副省长提名,省委就被动了。若是按正常程序,先增补副省长,再提名常务副省长,再增补省委常委,程序正常了,时间又拖了,温瑞隆的常委身份,至少需要一年后,才能解决。这一年时间,温瑞隆就只能是普通的副省长。
由这一套程序可以看出,温瑞隆即使当了副省长,是否能当上常务,完全由赵德良掌握。至于是副省长还是常务副省长,地位的差别,可就大了。作为雍州市市长,温瑞隆如果只是当上副省长,那是平调,甚至有降调之嫌。只有当上常务副省长,成为省委常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升职。
温瑞隆想完成从副省长到常务副省长的过渡,就一定得和赵德良好好配合。最眼前的事,他一定要努力把市党代会开好,不能出半点差错。如此一来,尽一切可能维护雍州市党代会乃至省党代会正常进行的力量,就不仅仅只是赵德良和彭清源等人,还包括温瑞隆。
其次,温瑞隆因为不可能很快得到常务副省长职位,他一定不能和陈运达配合来反对赵德良,相反,他一定要和赵德良好好配合,否则,他就一定要和赵德良撕破脸,将赵德良赶走,只要赵德良还在位,他的常务副省长职务,肯定得不到。两相比较,他到底是和赵德良搞好关系,还是赶走赵德良?显然应该是前者。既然要靠近赵德良,就一定要和陈运达拉开距离,所以,提拔温瑞隆,根本不必担心会增强陈运达的实力,相反,是削弱和瓦解了陈运达的实力。
其三,温瑞隆当常务副省长,还有四步路要走,第一步,任命为代理副省长。第二步,由人代会投票通过增补为副省长。第三步,省长办公会指定为常务副省长。第四步,由省委常委会票选通过增补为省委常委。这四步怎么走,决定权始终掌握在赵德良手里,就算程序启动了,赵德良想终止,随时都可以。
就像下围棋一样,一子落下,变出了很多味道。
后来的事实证明,赵德良的这着棋走得极其精妙。当天晚上,温瑞隆从赵德良的房间离开后,第一时间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分别召见了好几个人,至于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外人无法知晓,效果却极其明显,第二天那些亲近温瑞隆的人,开始陆续表态,一定要把这次党代会开成团结的会,胜利的会。
果然,这次党代会波澜不惊地闭幕了。
党代会一结束,彭清源迅速行动,由市纪委和市检察院组织了联合调查组,将执法大检查先在雍州市搞了起来。唐小舟原以为,彭清源这一行动,陈运达会十分被动,一定会采取相应的措施。到底采取什么措施?大概也只有两条,一是进,二是退。
可是,平静了几天,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这天晚上,赵德良把马昭武约到自己的办公室谈事。
雍州市党代会召开之后,所有市级党代会,全部结束,市以下党委班子,基本落实。剩下的,只是省级班子,以及市级政府班子需要微调。省级班子怎么调整,需要中组部决定,轮不到省委组织部考虑。唐小舟想,赵德良之所以召来马昭武,可能是考虑市级政府班子吧。党委班子配齐之后,政府班子便出现了一些空缺。对于这些职位,省委可能考虑分几步走,既可以考虑增补,也可以考虑留等两年后政府换届时一并解决。赵德良此时约马昭武来谈话,是否考虑干脆将这些遗留问题解决掉?
唐小舟正想找个借口进去听一听,面前的电话响了。接起一听,是余丹鸿打来的。余丹鸿通报说,罗先晖因为喝了点酒,独自回家的时候,一脚没有踏稳,从楼梯上摔下来,被送进了医院。
听到夏春和因痛风住院的消息,唐小舟丝毫没有怀疑,此次,听说罗先晖又摔伤住院,唐小舟便觉得这个伤来得奇特。但这类事不由他判断,因为想知道赵德良和马昭武谈话的内容,他便进了赵德良的办公室。他进去时,恰好听到马昭武说,为什么一定要调去德山?不能在岳衡解决吗?
赵德良看了看唐小舟,问道,小舟,有事吗?
唐小舟将余丹鸿电话的内容说了。赵德良略想了想,说,这个先晖同志,怎么这么不小心?要不,你和丹鸿同志商量一下,安排个时间去看看春和先晖两位同志吧。到时候,我如果有时间我去,如果实在安排不过来,你就替我去一趟。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刚坐下,电话响了。这一次响起的是手机,而且是不久前新买的那部手机。唐小舟接起电话,听到舒彦在电话里说,龙晓鹏疯了,他疯狂地逮捕了很多人。
这个消息让唐小舟大吃一惊,问舒彦,这是真的吗?你听谁说的?
舒彦说,根本不是听说的,而是在我身边发生的。快吃晚饭的时候,陆敏跑来找我,说他们逮捕了张云峰。我和陆敏一起正想了解这一消息的时候,又拉到一个电话,是陶向阳的妻子打来的,说是龙晓鹏的人逮捕了陶向阳。我怀疑他们下一步,可能逮捕陆敏,陆敏大概也有预感,所以在我这里谈了好长时间,反复问我怎么办。我能说什么?只得劝她先回去,我想想办法再说。她离开我两个多小时,刚才,黎克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妈妈被逮捕了。
唐小舟说,龙晓鹏执行逮捕?不可能吧?
舒彦说,怎么不可能?我已经证实,龙晓鹏亲自执行了对陆敏的逮捕。我从侧面了解过,据说龙晓鹏曾想逮捕很多人,搞不好,今天晚上会来一个大逮捕。
挂断电话,唐小舟一秒钟没有停顿,立即进了赵德良办公室,将此事向赵德良汇报。赵德良一边听取汇报,一边站起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唐小舟汇报结束时,赵德良已经拿起面前的电话,并且拨了一串号码。赵德良说,清源啊。我听说龙晓鹏今天逮捕了几个人,是不是真的?几个?谁批捕的?有这样的事?如果是这样,那这件事就非常严重了。我看是不是这样,我们开个碰头会,把情况凑一凑。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得采取断然措施。好,你和福同同志一起过来吧,市检察院的同志也一起过来,到省委来。
挂断电话后,赵德良对唐小舟说,你马上通知一下,省纪委春和同志住院,就算了,叫尚玲同志来。政法委先晖同志也病了,叫一个副书记过来吧。省检察院的几位检察长和副检察长,通知他们来一下。
离开的时候,唐小舟听到赵德良对马昭武说,昭武同志,我们可能得加快点进度。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唐小舟立即开始打电话。最先打的是省检察院。省检察院的检察长副检察长有好几个,唐小舟没必要一个个通知,只是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由他们负责通知。第二个电话打给政法委,同样由他们去通知。只有梅尚玲的电话是直接打给他本人的。
梅尚玲没有回家,还在办公室。夏春和住院,赵德良要求梅尚玲和罗先晖共同负责组织全省执行程序大检查。昨天下午,梅尚玲和罗先晖撞了头,没料到今天晚上罗先晖就摔了。梅尚玲自然知道此事蹊跷,正在办公室里琢磨呢。接到唐小舟的电话,又听说龙晓鹏疯狂地逮捕了几个人,顿时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打完电话,唐小舟立即清理会议室,十几个人来开会,茶水要准备好。
梅尚玲离得近,第一个赶到了。唐小舟说,估计其他人没这么快到,尤其市里的人,他们比较远,梅书记恐怕得多坐一会儿。梅尚玲倒也不着急,帮着唐小舟清楚会议室,同时和他说话。
唐小舟说,梅书记,我听说你们纪委没有逮捕执行权吧?龙晓鹏怎么会一连逮捕几个人?
梅尚玲说,是啊,我也觉得无法理解。这个龙晓鹏,到底要干什么?
唐小舟说,恐怕不是龙晓鹏要干什么,而是他背后的力量希望他干什么吧。
梅尚玲说,不太可能吧。如果是这样,那就实在是太疯了。
唐小舟说,你认为这是龙晓鹏自作主张搞出来的事?
梅尚玲说,不说这个了。反正等一下,事情就清楚了。正好我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唐小舟问,什么事?
梅尚玲说,我听说你有个妹妹,叫唐小枚?
唐小舟猛地愣住了。这个女人闹到纪委去了?她到底要干什么?不想让自己好活?然而,她能闹出个什么名堂?除了弄得他心烦,别的什么益处都没有。换句话说,自己如果对她做点什么,她的损失就大了。难道她不长脑子的?这点事都想不明白啊。
他说,什么妹妹啊,是黎兆平介绍认识的。当时我也觉得好奇,这么巧的事,一个唐小舟一个唐小枚,真的蛮好玩,就试着和她交往了几次。很快就发现这个人动机有问题,就断了和她联系。没想到她死缠烂打。
梅尚玲说,她好像不这样说喔?
唐小舟问,她怎么说?
梅尚玲说,她说,她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你们就开始了,她还为你打过胎,你也答应她,只要和老婆离婚了,就娶她。
唐小舟暗想,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和自己拼个鱼死网破?那对她有什么好处?或者仅仅只是想猛踩自己泄愤?这个话题未能继续深入,因为有人到来打断了。
所有人到齐后,唐小舟再次走进赵德良的办公室,恰好听到赵德良说,卿志伍就不必考虑了。唐小舟果然证实了他们是在谈人事安排,同时也意识到,赵德良坚决地堵住了陈运达为他的人谋取职位的企图。马昭武离开后,赵德良站起来,跟在唐小舟后面,走进了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里有一张椭园形会议桌,几个人已经坐在会议桌的两边,左边,分别是省检察院的检察长薛有天、省纪委副书记梅尚玲、省政法委副书记姜明成、副检察长乐朝闻、副检察长兼反贪局长洪逸斌。右边的第一个,是彭清源,紧挨着彭清源的是市纪委书记李福同、市检的检察长吴建新、副检察长兼反贪局长邵东风。
赵德良坐下来,唐小舟立即将他的茶杯端过来,并且将笔记本摊在他的面前,然后坐在一边做记录。
赵德良说,临时把大家召到这里来开个会,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情况。省纪委和省检察院的同志,可能还不知道,怎么样?雍州市的同志,是不是先介绍一下?
李福同看了看身边的彭清源。彭清源说,福同同志,你比较了解,你来介绍吧。
李福同摊开面前的笔记本,说,那好,由我来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今天下午到晚上,市纪委执行了四宗逮捕……
他的话音未落,在座诸位便开始小声议论起来。这些人都是从事司法工作的,他们很清楚执法程序。纪委是党的纪律检查部门,只负责党纪案件的督查。逮捕属于司法行为,根本不在纪委的职权范围之内。纪委只是在查明双规对象犯罪事实之后,才会将案件移交检察机关,由检察机关批准和执行逮捕。
赵德良轻轻咳嗽一声,会场顿时静了下来。
李福同继续介绍说,被执行人分别叫陆敏、陆澄、张云峰、陶向阳。陆敏和张云峰分别是本市一家房地产公司兆元房地产的董事长和总经理,陆敏还是省电视台娱乐频道总监黎兆平的妻子。陆澄是陆敏的长兄,陶向阳是省电视台职工,黎兆平的司机。执行人是市纪委,签证人是市纪委副书记龙晓鹏。这四宗逮捕分两批进行,先逮捕的是张云峰和陶向阳,时间在今天下午三点前后。第一批两宗逮捕执行后,龙晓鹏要求执行第二批,这时,执行人中的一名科长对逮捕程序心存疑虑,打电话向审批部门查询,市检察院的审批处室才知道此事,并且证实,这四宗逮捕,并未履行正常的报批手续,我们因此怀疑存在程序问题。
赵德良问,你们怀疑?为什么是怀疑?
李福同说,我们之所以是怀疑而不是确认,主要有两个方面原因。第一,这件事今天才发生,相关的调查,还来不及。第二,有关逮捕的程序比较复杂,我们一时很难判断有关程序,是否存在问题。
赵德良说,到底怎么个复杂法?你们谁说说看。
吴建新说,我简单地说一说逮捕的程序。按照相关法律规定,逮捕需要经过立案、侦查、确证、报捕、审批、签证、执行这样一个过程。也就是说,一宗逮捕的执行,最初需要有关部门立案然后侦查,取得确凿证据之后,再由办案部门报捕,也就是申请逮捕。申请文件以及相关案卷,必须一并递交同级检察机关,由检察机关专门的部门审理之后,决定批捕还是不批。个别特殊的案件,必须由检委会讨论决定是否逮捕。某些特殊的案件,检察院或者法院,也可以自行报捕和批捕。法院有执行权,但检察院没有。检察院报捕和批捕案件的执行,必须交由公安机关。公安机关接到逮捕文件后,由县级以上公安机关的主要负责人签署逮捕证,然后由执行机关执行。这是最初的程序。不过,具体执行过程中,这一套程序存在一些问题。尤其是后来国家加大了职务犯罪的打击力度,检察院将侦查机构单列成立了反贪局以后,矛盾就更加突出。比如反贪局办的职务犯罪案件,有可能涉及公安局领导,这类案件,如果由反贪局侦办,却需要公安局报捕和执行,就不太现实。还有一些特殊的职务犯罪行为,实际是由党的纪律检查机关侦办,也由党的纪律检查机关报捕,如果再由公安部门执行,同样存在一些问题。鉴于这类客观事实,报捕和执行两项权力,下放到了检察院的反贪局。具体到今天的四宗逮捕,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取得同级检察机关的审批手续。但是,目前还难以确定,逮捕程序不合法。
赵德良说,为什么不能确定?
吴建新说,就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显然是不合法的。这也是我们怀疑程序有问题的原因。不过,因为案件涉及到黎兆平双规案,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我们无法排除其他可能。
赵德良问,情况特殊在哪里?
李福同说,特殊在这不是一起市纪委的案子,而是一起上级交办的案子。
赵德良再问,上级交办是怎么回事?
李福同解释说,双规案,是一种极其特殊的案件,它的侦办程序,并不是按照刑事案来进行的,而是按党纪案来进行的。检察院和公安局,都属于政府机构,无权执行党纪案,有权执行党纪的,只能是党的纪律检查部门,也就是各级纪委。检察院的反贪局,有职务犯罪案件的侦办权,但没有双规权。另一方面,反贪案越来越多,党的纪律检查机关人员有限,某些时候,纪检部门根据实际需要,可以将某些案件委托下级纪检机关调查,或者委托反贪局侦查。具体到黎兆平双规案,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市纪委的案子,因为市纪委在未取得授权的情况下,无权调查省管干部。黎兆平被执行双规后,我们确实了解过情况,龙晓鹏表示,这是上面交办的案件。既然是上级交办案件,那么,今天的逮捕,就不排除一种可能,同样是上级交办。
赵德良说,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黎兆平案,并不是市纪委要办的案子,而是上级交办的案子。那么,你告诉我,所谓上级交办,指的是哪个上级?
李福同说,这种可能性比较多,具体来说,有可能是省纪委交办,有可能是中纪委交办。这要看具体的授权委托来自哪一级部门。
赵德良说,今天,省市两级纪委和检察院的负责人都在这里。你们告诉我,这件案子,是谁交办的?
赵德良见没有人回答,便一个一个地问,先问省纪委的梅尚玲。
梅尚玲说,事后,我摸了一下底。我可以肯定,省纪委没有立这个案。我从侧面作了一些了解,按照省纪委的立案原则,像黎兆平这种省管处级干部,如果不是特别重大案件,省纪委不会立案调查。通常的做法有两种,如果情节较轻微的话,委托所在单位纪检部门调查,比如广电局纪检组。如果案情更大一点,也可能委托反贪局侦办。就目前已经了解的情况来看,黎兆平案涉及一笔五十万元的贿款,而且是一笔通过信用卡转账的款项。如果没有更复杂的情节,这样的案子,肯定应该由广电局纪检组来调查。就目前来看,我们不仅查不到立案记录,也找不到立案理由。
赵德良接着又问省检察院的薛有天检察长,薛检察长说,检察院有严格的立案程序,首先,检察院和纪委有明确分工。纪委主要负责党员的职务犯罪案件,检察院反贪局侧重于非党员的职务犯罪案件。黎兆平是一名党员干部,这类案件,一般情况下,不会在反贪局立案。此外,省检察院立案还有案值标准,并非随意而立。只有副厅职位以上或者案值标的在三百万以上的,省检察院才会立案。仅黎兆平案来看,无论哪一条,都上不了省检察院。事实上,省检察院也根本没有立这个案子。
赵德良此时有些恼火了,但还是努力地克制着,问道,那你们告诉我,是否有一种可能,由中纪委或者最高检察院直接委托雍州市纪委侦办?
梅尚玲说,如果中纪委要将案子交办,肯定会通过省纪委来完成。中纪委委托秘密调查的可能有,那一定是重大案件,比如涉及级别非常高的领导干部。但即使是秘密调查,一旦进入双规程序,就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可以肯定,若是中纪委交办的双规案,肯定会办理相应的交办手续,我们不可能不知道。
薛有天也说,我打听了一下,黎兆平案的涉案金额是五十万。一个涉案金额五十万的案件,检察院的通常做法,是将相关材料转发下来。这种方式,可以说是转交或者转批,而不存在交办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