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官场处于航空管制状态,而航道只有一条

黄晓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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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吾他是一位老资格的刑警队长,对于侦破这类案件,经验极其丰富。他说,这件案子的要点,是两个部分,一是谁把孟庆西将被送往武警医院的消息送出去的,二是武警医院的那些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以他的经验,劫走孟庆西的那些人,就算有强大的势力,也不太可能同时出动上百人,那样目标太大了。最大的可能,是出钱请一部分人,再将自己的核心成员夹杂其中,行动时,只要有人发出一声讯号,这些花钱请来的人,便迅速集中。而核心成员则用事先准备好的手帕一类的东西,将干警麻醉,然后兵分两路,一路护送孟庆西离开,另一路将被麻醉的干警们弄上车。事后,有人再发出一声讯号,那些花钱请来的人,便按事先的安排,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消失。他们离去,实际也掩护了孟庆西等人的撤离。

    此案发生在武警医院大门口,那里是公共场所,没有安装摄像设备,因此,当时的一切,只能根据目击者提供的证词,没有更进一步的视频资料。由此切入调查,难度非常之大。雷总队长认为,这条线不能不查,但不是重点。重点应该放在看守所内。能够准确传出消息的,不应该是受管制人员,而是看守。只有他们,才有与外面联络的条件。

    相关的介绍之后,开始讨论案情。

    杨泰丰说,这起案件非常严重,不仅发生在大年初一,而且在我们干警的手中,将重要嫌犯劫走,我查了一下,同类案件,自建国以来,在我们江南省,还是首起。从罪犯的作案手法来看,这是一起经过周密计划的案件,体现在两大方面,一是孟庆西所谓吞食叉子,很可能是一种假象,是预谋的重要组成部分。目的十分明显,就是为了骗取我们将他送到医院检查。预谋计划的第二部分,是医院门口的劫持,就现在已经掌握的情况来看,医院门口那一百多人,是有组织的,他们之中,有一部分人事先准备好了浸过乙醚的毛巾。由这两点可以判断,其一,整个行动,计划极其周密,其二,一看和武警医院或者说犯罪团伙之间,应该有一个联系人,其三,这伙人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而是训练有素,否则,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六名干警迷昏并且将这些干警塞回车内。由这三点分析,今后的工作,有两大方向,一是查找那个通风报信的内线,二是查找医院门口那一百多个人。这两点,将是我们破案的突破口。

    分管刑警的副厅长曾向凯说,杨厅长说得很对,我们专案组,今后的工作重点,就是杨厅长所说的这两个方向。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一下一看内部可能存在的那个联系人。孟庆西说自己吞了叉子,看守所无法肯定此事,也不敢擅自决定,所以层层上报。表面上看,知道孟庆西吞了叉子可能送往医院检查的人很多,既有省厅的相关人员,也有检察院以及反贪局的相关人员,还有政法委的相关人员。理论上,这些人,都有泄露秘密的嫌疑。不过,这些人中,没有人知道孟庆西将被送往哪间医院,送往武警医院,是看守所临时决定的,这就排除了上述人员的嫌疑。因此,基本排除了消息通过看所守以外透露的可能。

    曾向凯看了看大家,似乎是想知道是否有不同意见。在场成员,没有一个人出声。曾向凯继续说,我们将目光转向看守所内,在一看里面,什么人最有可能将消息透露给外面的同伙?简单地分,两类人,一是里面关押的人员,二是一看的干警。关押人员有可能向外通报这一消息吗?我认为可能性极小。第一,看守所内的电话是严格控制的,在押人员根本没有可能接触,他们很难通过电话以外的途径,向外通风报信。第二,看守所接到将孟庆西送往医院检查并且决定送往武警医院,这之间的时间很短,知道内幕的人很少,除了负责押送的人员之外,一看内部,知道内幕的,大约只有六七个人。这么短的时间,在押人员很难搞清楚孟庆西将被送往何处。那么,最大的可能,我们内部出了问题,消息从内部传了出去。对内部相关人员进行排查,将是下一步工作的重点,也是最重要的突破点。

    曾向凯所说的这一点,唐小舟也想到了。不过,曾向凯接下来所说的一番话,便让唐小舟觉得,专业就是专业,自己和这些专业人士的距离是巨大的。

    曾向凯说,内部怎么查?有两个时间点非常重要。第一个时间点,看守所决定送孟庆西去武警医院检查以及押孟庆西出门,时间并不长,大约有二十分钟时间。这二十分钟时间里,一看的领导进行集体研究,决定送往武警医院,并且决定由哪些人押送,再就是召集相关人员。这段时间里,知道此事的,只有一看的领导,以及负责押送的六个人。第二个时间段,就是孟庆西被押出一看到武警医院的这段时间,大约是四十分钟。一看方面所做的预防措施是很到位的,他们收起了押送干警的手机,车上仅仅留下两部手机,一部负责联络,一部备用。我们分别找负责押送的干警了解过,在押送途中有人向外通风报信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这也就是说,消息很可能从一看里面传出来的。要查明一看内部谁向外通风报信,有两个方向,一是详细了解哪些人知道这一消息,或者可能知道这一消息。据我们目前了解的情况,包括负责押送的六个人在内,知道这一消息的内部人员,不超过十五人。第二,我们要查清,这十五人中,有谁在这两个时间段内向外打过电话,无论是通过一看内的座机电话还是手机,只要有这个时间段内的通话记录,这个人的嫌疑,就难以排除。

    案情分析会临近尾声时,罗先晖作结案陈词。

    罗先晖说话之前,先和唐小舟客气了一番,希望唐小舟代表赵书记作指示。唐小舟反复说,赵书记只是叫他来了解一下情况,并没有任何指示,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肯说。

    罗先晖见唐小舟确实不愿说,自己开始说了。

    罗先晖说,这件案子,省委高度重视,赵书记派唐小舟同志来参加我们的案情分析会,便是证明之一。说实话,发生了这样的案子,我没法向省委交待,没法向赵书记交待。无论我们找多少客观理由,这件案子,都说明了我们管理上的漏洞,说明我们相关部门的严重渎职。当然,有关这一点,我们后一步再具体考虑,在这里,我们今天需要讨论的重点,是怎样破案,怎样将胆敢挑战省委挑战江南省司法体系的犯罪分子,缉拿归案,从重从快予以打击。刚才,大家都充分地发表了意见,谈得很好,非常全面深入,而且确定了今后一个时期内,工作的重点和方向,在这里,我就不重复了。我想强调几点。第一,这是一个必破案,我不管你们动用多大的警力,用什么办法,这个案子必破不可。而且一定要尽快破案,否则,省委追究我的责任,我就追究你们在座各位,我说到做到。第二,希望你们回去告诉所有参战干警,每个人都要坚守自己的岗位,尤其是负责外围布控的同志,更要打醒十二分精神。我估计,案发突然,孟庆西目前还滞留在雍州市内,很可能躲在某个地方,并没有离开。将来,万一突破了我们的包围圈,我在这里把丑话说在前头,从哪个点突出去的,我是要问责的。参战干警,要受到相应的纪律处分,负责的干部,要撤职。这一点,我请泰丰同志督促,一定要抓紧抓好。第三,武警医院门口那一百多人,要不要查?要查。但我想,这很可能不是重点。为什么不是重点?如果我的估计不错,这些人,大多数不是核心成员,甚至根本就是不知情者。有没有可能是被人花钱请来的?我看完全有这种可能。如果我们把重点放在这些人身上,可能会走很多弯路。最后,我需要告诉大家的是,你们不是孤军奋斗,关于孟庆西的案子,反贪局和纪委都在查。当然,他们查的方向不同。我已经和这几个部门打了招呼,如果有特别的线索,会和政法委通气。

    会议开完后,唐小舟要离开,罗先晖却叫住了他,两人在一起说了几句话。

    罗先晖说,小舟啊,这件案子很让人头大啊。

    唐小舟也知道这件案子不简单,设计将一个重要嫌犯从看守所严密的护送下劫走,背后还没有摸清的内幕,要比浮于表面的东西多得多。照常理推断,对于某些人来说,孟庆西即使再重要,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将他劫走,意义何在?无论是孟庆西还是他背后的那股势力,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一旦发生,就是必破案。许许多多案子,之所以成为悬案疑案,并不是这个案子真的多么难破,而是没有一个系统保证逢案必破。所有的悬案中,相当一部分,是因为有权力从中阻挠而悬挂起来,还有一部分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办案经费。假若省里不计投入地将某个案子列为必破案,这类案子,很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破获。既然孟庆西等人知道这一结果,又冒如此之大的风险采取了这一行动,其意味就特别了。

    唐小舟故意装糊涂,说,罗书记,对公安工作,我是外行。

    罗先晖说,你想想,孟庆西的案子是什么性质?虽然他的儿子涉黑,甚至可能有命案,但就他本人来说,估计还是经济问题大一些。经济案件有两个量刑标准,一是贪污受贿的数额,仅从数额来看,一百万就属于极限,也就是说,涉案一百万或者涉案一千万,量刑的区别已经不是太大。而另一个标准,就是造成的后果,这个区别就大了。打个比方,同样是受贿,某人收了建筑商一百万,这一行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第一,行为本身,对建筑质量并没有实际影响,第二,因为某官员的受贿,导致建筑商偷工减料,工程质量下降或者不达标。第三,因为这一受贿行为,导致建筑工程成为豆腐渣工程。第四,豆腐渣工程垮塌了,但没有伤人。第五,豆腐渣工程垮塌了,但死了人。同样是受贿一百万,其行为导致了五种不同的结果,量刑的时候,便会有五种不同。

    唐小舟明白罗先晖的意思了,说,罗书记,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孟庆西的经济犯罪行为,量刑不可能太重,而他策划这次行动,实际给自己增加了一项重罪?

    罗先晖说,孟庆西自己是公安局长,我不相信他完全不懂法,不知道这是一种自杀行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干?没法理解嘛。

    唐小舟说,难道孟庆西身上还有别的大案,比如足够杀头的案子?

    罗先晖说,这是可能之一吧。

    可能之一?还会有什么可能?也许,孟庆西的罪行不足以打靶,可他所掌握的东西,足以令很多人将牢底坐穿。这些人为了自保,便铤而走险,将孟庆西劫走。想到这一点,唐小舟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原来,此案的着力点在这里。他想罗先晖将这可能之二说出来,但罗先晖没说,而是掏出一支烟,递给唐小舟。唐小舟摆了摆手,表示不要。他自己点起来。

    罗先晖吐出一口烟,说,真让人担心啊。

    唐小舟问,罗书记到底担心什么?

    罗先晖说,搞不好,江南官场,从此进入多事之秋了,这对江南省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唐小舟聪明绝顶,立即明白了罗先晖的意思。他担心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而是一起严重的政治案,背后那股力量,与江南省最大的那股政治势力有关。若真是如此,就成了政治老帅之间的较量。

    假若真的发生一场刺刀见红的肉搏战,赵德良的胜率是多少?唐小舟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江南卫视的元宵晚会上,赵德良有一个讲话,这个讲话之后,赵德良的春节,才算结束了。原计划,赵德良在元宵节的第二天回北京。由于游杰的病情,赵德良改变了计划,他将春节期间很多活动压缩了,然后在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赶到了北京。

    这次去北京,和唐小舟第一次陪赵德良去北京一样,仅仅只有他们两个人。第一次陪他去北京,在列车上碰到了巫丹,这次碰到的是池仁纲。

    唐小舟的工作,总是不断地重复自己,非常机械。上火车之后的第一件事,将两人的行李安顿好,列车一旦启动,他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打开水。恰好池仁纲也去打开水,两人碰到了。

    秘书工作干久了,遇到某类事,便会习惯性猜疑,最常被怀疑的,是某人和赵德良之间任何一次看似偶然的相遇。池仁纲与自己的这次车上奇遇,唐小舟同样看成是蓄谋已久。与其他人预谋面见赵德良不同,池仁纲的这个预谋确实显得比较高明。试想,你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设计与赵德良邂逅,一是赵德良有没有时间奉陪?二是赵德良有没有心情与你邂逅一番?三是即使邂逅成功,赵德良能给你多大的机会谈话?全都是未知数。只有赵德良回北京的列车上,是个时间特区,前提是,你必须知道他所乘列车的准确车次,掌握这个时间的人,是极少的。

    回到包厢,唐小舟立即向赵德良汇报,刚才打开水的时候,碰到了池主任。

    赵德良正处理文件,听了这话,抬头看了唐小舟一眼,并没有说话。赵德良也知道,这样的行程,要想完全清净是不可能的,所有看似偶然的相遇,背后都有必然的因果,至于这些人是由唐小舟安排的,还是余丹鸿安排的,抑或办公厅其他人安排的,他也懒得去管。若是全部这类安排都要弄个清楚明白,那也实在太累。斑固的《汉书-东方朔传》中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赵德良知道,有人可以把他的这个时间段卖掉,并且可以卖出大价钱。

    唐小舟更进一步解释说,政研室的池仁纲主任。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唐小舟将门打开,池仁纲进来。

    赵德良说,哦,是仁纲同志,你也去北京?

    唐小舟请池仁纲坐下。坐下后,池仁纲回答赵德良的话,说,刚才碰到小舟,才知道赵书记也在车上。

    赵德良和池仁纲海阔天空地闲聊,先聊的是省委理论刊物《前线》。这个刊物挂的名誉主编是赵德良,主编是池仁纲。但池仁纲并没有当好这个主编,所编发的文章,赵德良不是太满意,曾有几次说,这个刊物办得大而空,不切实际,没有针对性和指导性。此时,赵德良提到《前线》的关注面应该更广一些,比如乡镇企业的发展,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这方面,政研室做得还不够,要想办法好好解剖几只麻雀。池仁纲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这上面,此后也并没有在这方面有任何动作。

    话题不知不觉就转,谈起了游杰的病。赵德良说,游杰同志病得真不是时候。

    唐小舟理解,周昕若面临退下来,游杰这一病,常委就会空出两个位置,假若赵德良还想动一动其他常委,比如余丹鸿或者罗先晖,那么,常委就要大动。这样的大动,是否能够得到中央的支持?如果难度比较大,他就不得不改变计划,着手解决游杰和周昕若之后的两个空缺,其他位置,只能暂缓了。这确实可能打乱了他的计划。

    池仁纲说,是啊,省里最近有些动向。

    赵德良对此显得很重视,说,有些什么动向?

    池仁纲说,具体也说不清楚,主要是一种感觉。这几天,往北京跑的人特别多。

    唐小舟想,你不也属于往北京跑的人之一吗?你不仅往北京跑,还有意安排和赵书记同行,如果不是为了跑官,谁信?

    赵德良对此心中有数,不便深入地讨论这个话题,说,春节嘛,大家的事情多一些。

    池仁纲说,是啊,很多年要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原本说,这个年,哪里都不去,谁都不拜。可是,我房下的一个侄子有意见了,春节回家的时候,给我母亲留了个话,说他在北京这么多年,我每年都要去北京好多次,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是看不起他。其实,我哪里是看不起?是觉得高攀不上,他在北京那么重要的部门,整天跟着领导,太忙了嘛。

    唐小舟想,池仁纲的目的,就是这句话。他大概希望赵德良问,你的侄子在什么部门?赵德良没说,池仁纲便转过头看唐小舟,大概希望唐小舟帮他一把,助他将这个话挑明。唐小舟装糊涂,没有开口。

    在北京下火车,雷主任和王丽媛早已等在站台。池仁纲没有和他们同行,说国办有车来接,和赵德良告别。国办两个字,明显让赵德良愣了一下,却又不露声色,与池仁纲握了握手,说,仁纲同志,你如果有事,就给小舟打电话。

    驻京办来的是两台车,但只有一台车能驶上站台。雷主任和王丽媛将赵德良送上车,要出站去乘另一台车。赵德良说,算了,让另一台车回去吧,你们两个上来挤一挤。于是,赵德良坐左边,王丽媛挤在中间,雷主任坐右边。

    汽车启动后,赵德良问起游书记的情况。雷主任汇报说,情况不是太好,昨天第二次做了CT,肝脏充满了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赵德良说,游杰同志在北京治病,你们驻京办要把相关工作安排好。

    雷主任说,已经作了安排。

    吃过早餐,大家一起去医院。游杰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甚至还在抽烟。他的脸色很难看,蜡黄蜡黄的,有一种青黑色,从内向外泛出来,皮肤很干涩。看了他这张脸,很容易理解算命先生所说的面带煞气是什么样的气。

    游杰住的是高干病房,房间很大,设施非常豪华。唐小舟已经无数次看过高级干部住院的场景,游杰的这个病房,算是最清静的了。病房里,除了游杰的妻子、肖斯言以及护士,再没有别人。病房里也没见到满屋子的鲜花,更没有堆满的礼品。唐小舟明白了,官场就是这么现实,并不一定人走茶凉,许多时候,人未走,茶就已经凉了。医生已经得出结论,游杰的生命大概还有半年,别说游杰已经向省委以及中央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辞去职务,就算不辞职,也不会有时间精力回到雍州问政了,他的意见,对于江南官场,影响已经非常之小,没有人赶到北京来看他,也就可以想象。

    赵德良陪着游杰坐着,问了一些情况,诸如感觉怎么样,采取了哪些措施之类。

    唐小舟知道,赵德良和游杰之间,可能有些话需要谈,便向肖斯言使了个眼色。肖斯言会意,和唐小舟一起向外走。雷主任还想留在里面,毕竟,两位书记所谈,可能涉及江南省高层秘密,这样的秘密非常值钱。王丽媛见雷主任未动,不知道怎么办,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唐小舟经过雷主任身边时,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他不好再留在那里,跟着退了出来。

    走道上有一排椅子,几个人便坐在那里。

    唐小舟问肖斯言,游书记的病情到底怎么样?

    肖斯言说,希望很小,已经进行了两次专家会诊,意见非常一致,估计能活半年。虽然没向游书记完全说明,他显然已经猜到了,情绪很不好,极其悲观。

    唐小舟问,省里每年都组织干部体检,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

    肖斯言说,游书记是个老病号,几十年肝病史,一直采取保守治疗,从来没有断过药。虽说省委办公厅每年组织干部检查身体,可每次检查,游书记都放弃了肚部检查这一环节,他可能害怕查出问题。

    唐小舟想,恐怕不仅仅是怕查出问题。作为京管干部,他们的健康状况,是要呈报中组部的。中组部如果知道游杰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可能考虑不再让他担任重要职务,更没有可能升迁。这就像官场现象,那些瞒着大家悄悄的,要么是新手,要么是极少数,绝大多数官员,不仅整个官场,就是民间,也都十分清楚。但是,没有一道程序保障将这类官员阻截在官场之外,因此,只剩下最后一道关,也就是鬼门关。只有等这位官员被宣布得了癌症,无法医治,才将这个毒瘤割掉。

    唐小舟说,年前看过游书记,脸色没有这么难看啊。

    雷主任说,应该是药物的作用吧。治癌症的药物,很多具有毒性,以毒攻毒嘛。

    唐小舟问,都有些什么人来看过游书记?

    肖斯言摆了摆头,说,中央几个部门来看过了。

    唐小舟问,省里呢?

    肖斯言说,省里只有办公厅代表省委来看了一下就走了,再就是雷主任他们安排的人。

    后来,唐小舟才知道,他们在北京的这段时间,省领导中,分别有常务副省长彭清源、政法委书记罗先晖、副省长尹越在北京,他们并没有来看游杰。此前,还有宣传部长丁应平、雍州市委书记周昕若、副省长杨厚明等来过北京,同样没有去看游杰。后来陆续到京的领导还有夏春和、马昭武、余丹鸿、温瑞隆等人,他们也都没有看望游杰。元宵节过后不久,陈运达也到了北京,参加一个会议,只有他到医院转了一圈。

    赵德良和游杰的会谈时间很短,只有二十几分钟,接下来去了中组部。唐小舟恍然大悟,不仅其他人在跑官,赵德良也在跑官。别人是在为自己跑官帽,赵德良却是在跑安排官帽的权力。难怪春节期间他在省里那么多事都搁置了,要急匆匆赶到北京来,他要跑的这个官,事关江南省未来的政局,意义非同一般。

    赵德良进了中组部,唐小舟坐在汽车上等。这时接到一个电话,是池仁纲打来的。池仁纲对唐小舟说,我现在在国办,武蒙同志想请赵书记吃个饭。

    唐小舟暗吃一惊,武蒙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当初,唐小舟在复旦大学读书,就听到过武蒙的名声。唐小舟是大一学生,武蒙已经大三,唐小舟进入大三的时候,武蒙已经去了北京。唐小舟也迷惑,池仁纲不是暗示说,他来北京,是为了看望房下的侄儿吗?那至少也应该是江南人吧。可武蒙并不是江南人呀,他们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就像各市委书记市长争相交结自己一样,各省委书记省长,争相交结的对象是武蒙。和武蒙一起吃餐饭,恐怕是书记省长们梦寐以求的,数载难逢,机会难得。赵德良应该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因此,他问,什么时间?

    池仁纲说,武蒙同志的意思是今天晚上,地点由我们定。

    唐小舟说,那好,你手机别关了,我和赵书记汇报后,再同你联系。

    赵德良从中组部出来,唐小舟第一时间汇报了这件事。赵德良显然要思考别的事,听了唐小舟的话,转过头看着他,有一会儿没表态。

    唐小舟担心赵德良的脑子里被别的事塞着,未能明白这个武蒙的重要性,随便地将这件事否定,他便不可能再次提起,为了加深赵德良的印象,便又说,池主任的能量还真不小,连某首长的秘书都请得动。

    赵德良一开口,唐小舟便知道,刚才那些话,赵德良全都听进去了,他之所以没有立即表态,是在考虑安排的相关细节。他说,你让驻京办安排一下,安排两个套间,档次要高。

    唐小舟说,需要雷主任准备礼品吗?

    赵德良说,礼品的事,我估计武蒙同志不会带其他人,万一带了,就给他们每人一份纪念品,驻京办的那个书签不错,看他们还有没有,有的话,就给每人一份。武蒙同志的礼品,我来准备。下午,你去一趟我家,我家里有一幅画,你去找雨霖拿来。

    下午,赵德良的活动,唐小舟没有参加,他先和雷主任商量晚上的安排,又赶去赵德良家。程雨霖显然接到了赵德良的电话,等在家里,亲手将一件物品交给他。这件物品由一个白棉布袋子包着,里面是一只木盒子。这只盒子非常精巧,唐小舟虽然认不出木质,却也知道,仅这只盒子,就是一件古董,绝对价值不菲。用这么好的盒子装的画,那就绝对不是凡品。

    跟在赵德良身边这么长时间,赵德良的绝大多数事,都不避唐小舟,实际上即使想避,也难以避开。对待送礼,赵德良是极其审慎的。在江南省,赵德良只收两种礼,一种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一些单位送来的购物卡一类的礼品,赵德良收下之后,交给唐小舟送给红十字会。另一类是某些物品,比如说茶叶、衣物之类。除了茶叶属于中品之外,衣物等往往是某次活动的纪念品或者某间制衣厂的试用品,市场价格通常都不会太高。他收到这类礼品,通常都会还礼。唐小舟知道,这种礼,赵德良不得不收,不收就将人家得罪了。至于价格或者价值较高的礼品,赵德良是绝对不收的。不收礼,并不等于赵德良不送礼,唐小舟陪赵德良进京,便常常和赵德良一起去某领导家里送礼,但赵德良所送是什么礼品,唐小舟并不知道详细。比如他第一次陪赵德良送礼,赵德良提去的是一只密码箱,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送的是什么人,唐小舟至今不知。

    这一次,唐小舟是惟一能够弄清所送是何种物品的,有那么几次,好奇心驱使,他都想打开盒子看一看,最终,还是忍住了。

    赵德良说武蒙不会带很多人来,这次他的估计显然错了,武蒙带来的人,虽然不是太多,却也非常特别,放眼一望,立即知道,应该是两家人。介绍之后才知道,果然是两家人,一家是武蒙和妻子刘朔雯,另一家就是池仁纲提到的堂侄池永严和妻子张玉敏。这是两个非常特别的家庭,武蒙和池永严都在办公厅工作,是同事。不过,办公厅太大,人数众多,如果没有特别的因缘,武蒙和池永严之间,很可能认识都难。池永严之所以与武蒙关系深厚,还有一层关系,那就是两人的妻子是姨姐妹,池永严的老婆张玉敏,是刘朔雯小姨的女儿。当初,张玉敏来北京读大学,住在武蒙家,毕业后,又是武蒙出面找关系,将她留在北京。在此期间,张玉敏认识池永严并且相爱,两人结婚时,由武蒙主婚。

    池仁纲到北京的目标非常明确,希望通过堂侄池永严跑官。他早已经想好了办法,希望打出办公厅这张牌,由池永严请赵德良吃饭。池永严清楚自己的分量,知道他不一定请得出赵德良,便打出了武蒙这张牌。武蒙听说是家宴,答应了,来的途中,才知道还有一个不速之客赵德良。他如果当场变脸,立即离去,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可这样做,有两大风险,一是和池永严的亲戚关系,从此结束了,二是得罪了一方大员赵德良。赵德良是省级大员中年龄较为年轻的一个,未来的前途无可限量,武蒙自然清楚这一点,发展这样的关系,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赵德良准备的是两个厅,见对方来的虽是两家人,却只有四个,加上赵德良和池仁纲,只有六个人,太空荡,赵德良便将唐小舟、雷主任、王丽媛以及另外几个人,也都安排在一起。此外,驻京办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加上武蒙的司机,安排在另一个厅。

    席间,仅仅王丽媛代表驻京办,给四位客人送了一帧纯金国画书签,其他无话。晚餐进行中,赵德良向唐小舟招手,唐小舟走到他的侧后,弯下身。赵德良小声地对他说,等一会儿吃完饭,你安排其他几个人活动一下,我和武蒙同志单独坐一坐。

    唐小舟将王丽媛叫到一边,将这个意思对她说了。

    王丽媛说,你放心,那两个女人,交给我了。

    唐小舟有点不放心,问她,你准备给她们安排什么活动?

    王丽媛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们男人有男人的活动,我们女人有女人的活动。

    回到座位,王丽媛端起面前的红酒杯,给两个女人敬酒,趁着这个机会,她对女人说了一番话,两个女人显然有点犹豫,面现难色。王丽媛不知又对她说了几句什么,两个女人顿时露出笑脸,显然是答应了。

    时隔不久,几个女人便放下了碗,起身要离去。池永严问妻子去哪里,刘朔雯说,我们女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武蒙说,她们女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不嫌累吧。又对几个女人挥了挥手,说,去吧,注意安全。

    女人们离开之后,晚餐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接下来,赵德良和武蒙起身,服务员接受过唐小舟的指令,领着他们到了休息室。两人在休息室里坐下来。唐小舟跟着进入小套间,将那幅画放在赵德良身边,然后向外走,刚到门口,见池仁纲和池永严一前一后,准备进入休息室。

    唐小舟暗想,这个池仁纲,真是不醒事。赵书记要和武蒙说话,哪里轮得到你?你过来凑什么热闹?今晚的事做得原本挺好,池仁纲如果不识趣地闯进去,别说赵书记对他的看法大变,就算武蒙,也会觉得这个人很不懂规矩,绝对不会出面替他说话吧。毕竟池永严在这里,唐小舟不好拦住他们,故意说,池主任,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池仁纲说,我们去陪赵书记和武蒙同志说说话。

    唐小舟如此明显的话,池仁纲也听不出来,他不得不来硬的。唐小舟拉了池永严的手,说,池处,隔壁有休息室,我们到那边喝茶去。说过,拉着池永严向前走去。

    池永严显然更明白唐小舟的意思,没有说什么,跟着唐小舟。池仁纲不甘心,站在那里不动。唐小舟担心他独自闯进去,便也拉了他的手。他仍然不肯走,说,唐处,我找赵书记还有点事。

    池永严比他这个堂叔更懂规矩,伸手拉了池仁纲,说,有事以后再说,走,我们陪唐处喝茶去。

    唐小舟想,这个池永严倒是个懂套路的人,今后恐怕还有大好前程,只是这个池仁纲,浪费了这么好的关系了。

    赵德良和武蒙谈了近四十分钟,到底谈些什么,唐小舟半点不清廷。到了第二天,唐小舟便感受到了这次谈话的成效。唐小舟给几位部长的秘书打电话,想预约时间安排部长和赵德良之间的会见。以前,唐小舟常常干这件事,即使赵德良身为省委书记,干这件事也并不非常顺利,部长们毕竟是大忙人,赵德良在京的时间又短,双方往往难以约定时间。这次,他给秘书打电话,秘书说,好的,武蒙同志给部长打过电话,时间已经安排了,几点几分在哪里见。

    到底是大秘,他的电话真是管用,赵德良的约见,一路绿灯。

    直到正月十五下午,赵德良才不得不离开北京返回雍州。因为要赶江南卫视的元宵晚会,赵德良破例没有坐火车,而是乘飞机回来的。省委的汽车等在机场,接到他们后,直接将他送到广电山庄。除了赵德良没有乘火车之外,还有一点变化,余开鸿没有来机场,而是陆海麟代替了。晚上,赵德良和陈运达坐在元宵晚会直播现场后,唐小舟和陆海麟坐在角落的一桌,趁着这个机会,唐小舟问,余秘书长去了哪里陆海麟颇有点神秘地说,好像去了北京。

    第二天上班,唐小舟将赵德良一天的工作安排处理好,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刚刚坐下来,有人来访了。

    来人显得十分小心,先敲了敲门,听到唐小舟叫了声请进,进来之后,站在办公室中间不动了。唐小舟原是想等此人到了自己面前才抬头的,等了片刻,没有动静,觉得奇怪了,抬起头,才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以前当记者,唐小舟有个毛病,不会记人。他常常遇到一些官员,见了别人一面,隔了很久,第二次再见,一出口便能叫出人家的名字。唐小舟简直是目瞪口呆,觉得这人的记忆力实在是太惊人了。这方面做得最好的是郑规华。唐小舟刚参加工作不久,某次采访团代会,认识了担任团省委宣传部长的郑规华。时隔半年之后,郑规华已经当了团省委副书记,唐小舟再次见到郑规华,郑规华一秒钟没有犹豫,叫出了他的名字。当时,他对郑规华的好感升到峰值,并且在此后一直对郑规华怀有很深的感情。此外,像陈运达、彭清源,余开鸿、丁应平、曾宪平这些人,也都有这种本事。唐小舟因此觉得,在中国当官,别的能力有没有,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有两个能力,一定要异常超卓,一是惊人的酒量,二是超人的记忆力。

    进入官场之后,他和几个秘书聊起此事,人家说,人的记忆力确实有差别,但也不至于大到如此程度。实际上,官员们哪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他们之所以能够记住别人,完全得益于用心和技巧。一般人记不住人家的性名,是因为不用心,没有往心里去。官员在这方面极其讲究,不仅用心去记,而且努力记住人家的外貌,然后记住人家的名字。除了用心之外,他们还找到很多记忆的技巧,比如说,找类同法,自己认识的人中,有谁和他比较相像,就算是不像,也属于同一类型。中国人嘛,整个看上去差不多,要找类型是很容易的。记住了类型,再记名字。记名字也不难,同样是找特点,比如这个人的性,和自己哪个朋友的姓相同,便找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同点或者最大的区别点,这样一找,你就有印象了。再记他的名,他的名肯定也是有特点的,你只要找到这种特点,并且努力留在记忆中,以后再见到这个人,自然就能够想起来。

    唐小舟自我训练了一段时间,真的有效果。现在见了这个人,他第一时间找到其特点,这个特点,竟然和他认识的一个在法院工作的朋友对上了。于是,他立即想到了与之相关的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公检法,另一个是政字。因为那个法院的朋友名字中,恰好有一个正。有了这两个关键词,唐小舟想起来了,这个人在公检法工作,名字中有一个正字。他叫正,那他姓什么?唐小舟再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冒出的是两个人,谷瑞开和章红。当这两个名字冒出来后,他立即对面前这个人进行了准确定位。他叫章正,也可能叫章政,省检察院的处长,对孟庆西的逮捕,就是他带人去执行的。

    唐小舟站起来,热情地说,哟,章处长,你好你好。说着,伸出手,要和章政相握。

    章政并没有与他握手,而是说,唐处长,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唐小舟愣了一下,暗想,看来,这个章政并不是想找赵德良,而是专程来找自己的。他说,好呀,章处长,请坐。

    章政看了看沙发,说,我们能不能找个别的地方说话唐小舟说,恐怕不行,我如果离开这里,得和余秘书长打招呼。

    章政说,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公事,而是私事。

    唐小舟说,如果是私事,那就更不行了。我现在是在上班。

    章政说,那下班时间呢?比如中午或者晚上吃饭时间。

    唐小舟心想,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是处长呢,难道不清廷我的工作很特殊在这里废什么话?他不得不克制自己,说,章处长,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吧章政犹豫了一下,说,对不起,唐处长,我来找你,确实是为了一点私事。

    我想求你管一管你的老婆。

    唐小舟猛地愣了一下,管一管老婆?这是什么意思?唐小舟说,我不太明白章处的意思。

    幸政说,谷瑞丹是你的老姿,我这个消息应该没错吧唐小舟有些莫名其妙了,他找到这里来,难道就为了谷瑞丹?谷瑞丹与他有什么关系?他问,谷瑞丹怎么了章政说,谷瑞丹和翁秋水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唐小舟再一次糊涂了,说,我可能知道一点。不过,谷瑞丹和翁秋水的事,和章处有什么关系他问过这句话,突然有些明白过来。

    果然,章政说,翁秋水的妻子章红是我的妹妹。

    绕了一大圈,唐小舟终于明白了,章政是为了妹妹的事来找自己的。他扶着章政坐下来,给他沏上茶,说,你别急,坐下来,喝口茶,慢慢说。

    唐小舟虽然在公安厅住了很多年,认识翁秋水也认识章红,但对他们的具体情况,并不熟悉。章政介绍过后他才知道,翁秋水当年之所以追求章红,并非他爱章红,而是看到章红的父亲是财政厅副厅长,可以在仕途上帮自己一把。事实上,章红的父亲,确实在仕途上帮了他,否则,他可能直到今天,仍然只是一名普通干部。章红的父亲一死,章红对翁秋水就失去了意义,他立即变脸,提出和章红离婚。从翁秋水提离婚时起,前后五个多月时间,除了工作时非开口不可,章红竟然一句话不说。后来家人千劝万劝,劝她去医院,一检查,患了抑郁症。

    这种病有厌世倾向,自杀率非常高。章红为什么得了抑郁症,章家人最初并不清廷,只是积极地鼓动翁秋水加强治疗以及劝章红几事想开一些。今天年春节期间,章红第二次采取极端行动。大年初三,她吞服了整整一瓶安眠药自杀,幸亏她的儿子觉得母亲这几天异常,十分警惕,及时发现,才被救活。

    救活后的章红,终于对家人说了真话。她是真的不想活了。一来,因为一直都在吃药治病,病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二来,翁秋水和她之间,完全没有感情可言。没有感情倒也罢了,翁秋水还故意刺激她。年初二,她原本是带着儿子回娘家的,儿子大多数时间住在外婆家,她一个人独自回家。打开门一看,翁秋水竟然和谷瑞开睡在一起。当时,三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章政并不清廷,但可以想象,似乎是闹过一场。

    章政介绍情况的时候,唐小舟始终认真地听着,一言未发。介绍到谷瑞开跑到翁秋水家,并且被章红捉奸在床这件事,在唐小舟看来,总觉得怪怪的。如今,通奸虽然不再是刊事罪,却一定是纪律案件,一旦被查实,便会成为政治污点,进而影响到当事人的政治前途。这两个人果真不在乎政治前途地疯狂了?还是色欲致昏,一时失难道说,谷瑞开知道不可能同唐小舟复婚,便想同翁秋水结婚,因此用这种方法逼章红?他们两人难道不知道,章红的病非常特殊,这样刺激,很容易逼她走向死路?难道……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唐小舟感到不寒而栗。接着,他便对自己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谷瑞开这个女人,虽然市侩、自私、暴跺,甚至神经质,那是因为她这一生太顺了,没有经过挂折,不懂得珍惜,但不至于是个恶每的女人,尤其不是一个失去理智丧心病狂的女人。同时,脑中又有另一个声音说,如果不是这样,没法解释他们的行为啊。

    最后,章政再一次表明了自己的目的,他来找唐小舟,是因为谷瑞开是唐小舟的妻子。他不清廷唐小舟是否确切地知道谷瑞开和翁秋水的关系,希望唐小舟能在这件事上做点什么。他说,我妹妹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再受刺激了。她这病这么多年,一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我们担心,如果再有一点点刺激,她就活不成了。所以,我求求你,请一定想办法帮帮我们。

    唐小舟说,我很同情你妹妹和你们的情况,但是非常抱歉,这件事,我真的帮不了你。

    章政当即有点恼火,说,你是什么意思?你的老婆和别人……唐小舟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下摇了几下,制止了他,说,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之所以说我帮不了你,是有原因的。谷瑞开和翁秋水的事,我听说过一些闲言碎语,只是没有证实。我曾经进行过努力,想挽救我们的婚姻,可是,我失败了。去年夏天,我们已经离婚了。

    听了这话,章政目瞪口呆,说,你们离婚了夕这是真的吗唐小舟说,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去民政部门查询。

    章政连忙解释说,不是,我不是不相信,我是觉得太突然太震撼。这怎么办这样一来,不是把我妹妹往死里逼吗对于这话,唐小舟有点恼火。各人自扫门前雪,他和谷瑞丹的婚姻既然已经完全破裂,离婚就是必然,至于是否威胁到章红,与他无关,怎么能说把章红往死里逼?冷静下来想一想,章政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正因为谷瑞开离婚了,才会给翁秋水施加更大的压力,而翁秋水便可能更进一步逼迫章红。

    唐小舟说,对于可能发生的后患,我只能表示遗憾和爱莫能助。设身处地替你或者你的妹妹想一想,我想,你们应该做两件事,第一,劝你妹妹离婚。虽然我对翁秋水这个人并不了解,但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并不认为,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这样的婚姻,继续保持下去,肯定是一场灾难。

    章政说,我们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们最苦恼的是,我妹妹坚决不肯离婚,她又是一个病人,这种人,往往非常执拗,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唐小舟说,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个建议,你们可以考虑劝他们分居,将你妹妹接回娘家居住,和翁秋水分开一段时间,由你们负责对她的治疗,等她的病完全好了,再考虑是否离婚。

    章政对这句话非常敏感,说,唐处,你是不是有所指?你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唐小舟也觉得自己这话说过分了,立即解释。他说,这只是作为一名普通人提出建议而已。翁秋水既然要和章红离婚,自然不可能全心全意地替章红治病。

    人是有劣根性的,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一对已经不爱的夫妻。章红的病施了这么多年,翁秋水早已经厌倦了,不那么积极甚至潜意识中希望早点解脱,也是人之常情吧。既然如此,你们将妹妹接回去治疗,让她远离更进一步的刺激,肯定对她更为有利。

    章政毕竟生长于高干家庭,谙熟某些官场套路,唐小舟平常的一句话,他却理解成了某种暗示。这就是典型的官员思维了。

    唐小舟心里觉得好笑,人家把他当成官了,他自己还没有这样的官员意识。

    话虽如此,唐小舟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他确实是有暗示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暗示真的是如此明显,还是章政过于敏感唐小舟自然没想到,正因为这句话,引出很多事来。自然,这是后话。

    元宵节才过去几天,赵德良再一次上北京。

    和以前一样,余开鸿送赵德良到车站。余开鸿并没有上车,仅仅只是将他们送到车门口,然后随车回去。唐小舟从冯彪手里接过行李,领头向包厢走去。此时,虽然只是他和赵德良两个人,但随后会出现什么人,他无法预料。无数次经历证明,最初,他以为仅仅只是由自己陪着赵德良,上车之后才知道,这里早已经有很多人等着。

    这次,车上同样有人等着,让唐小舟暗吃一惊的是,等着的人,竟然是池仁纲。

    池仁纲已经等在包厢里,见唐小舟出现在门口,立即站起来,上前接过唐小舟手里的行李。那一瞬间,唐小舟的脑子里冒出很多念头,第一个念头是,和上次不同,上次他是处心积虑上了这趟列车,有意制造了一次邂逅。这次估计是赵德良钦点的,否则,他不可能坐进赵德良的包厢。第二个念头是,池仁纲这次和赵德良一起进京,对很多人是保密的,否则,他没有必要提前悄悄地进站,完全可以跟余开鸿的车来。第三个念头,赵德良特别点名让池仁纲陪他进京,具有特别的意味。最近一段时间,江南省很多人往北京跑,除了今年是换届年,很多人要跑去北京拉关系找伯乐,还有一大原因,江南省很可能空出两个省委常委的职位,难道说,赵德良有意让池仁纲晋升副省级?那么,他能胜任的副省级职位是什么?副省长,他肯定胜任不了,人大或者政协的副省级领导,池仁纲恐怕没有这么热心。党口这边的副省级职位呢?会不会不仅让他晋升副省级,而且一步到位,升上省委常委?表面上看,池仁纲目前只是正厅级,升上副省级的可能有,一步到位当常委的可能,却没有。但几事也不能绝对,有一个职位,不仅能将他推上副省级,而且能让他当上常委,那就是省委秘书长。难道说,赵德良真的想动余开鸿,并且有意让池仁纲取而代之?第四个念头却是,池仁纲和余开鸿走得很近,赵德良是否知道唐小舟刚到省委办公厅不久,就曾听到有人说,余开鸿和池仁纲的关系最为特别,他们属于中国官场一种极其特别的相互伯乐关系,其渊源,要追溯到很多年前。

    当年,余开鸿在下面当副县长,见办公室一个女打字员长得乖,起了心,把人家办了。这类事在当年是大事,一旦查实,别说开除党籍撤悄职务,甚至有可能判刊坐牢。从某种意义来说,余开鸿之所以如此大胆,也有一个原因,那名女打字员主动向他靠拢,带有投怀送抱性质。女打字员并不是爱他,因为是临时工,而且是农村户口,想通过他解决农转非而且转干。在余开鸿看来,自己一个副县长,要解决这么件事,并不是难事。

    让余开鸿没料到的是出现了意外,他正着手办这件事的时候,县公安局局长换了,新任公安局长是从市里下来的,以前和余开鸿有点小过节,坚决不肯给这个农转非指标。女打字员自然不依,对余开鸿说,我不管那么多,你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办,如果办不成,就得赔偿我的青春损失费,否则,我去告你强奸。

    余开鸿急得团团转,四处托人找关系,最后,七弯八拐找到了池仁纲。

    池仁纲读完大学,通过分配进入省政法委。当年的大学生还不是太多,整个政法委,只有他一个名牌本科生。一年多之后,政法委书记履新,要选一名秘书,在那个极其重视学历的年代,池仁纲自然成了首选。余开鸿设法认识了池仁纲由池仁纲出面,向县公安局长打招呼,拿到了这个农转非指标。从此以后,余开鸿和池仁纲,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今天,下面市县领导在省里安擂间谋,已经非常普遍,下面发展的间谋,花样百出,无孔不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比如有人往领导家里送保姆,有人在办公厅给人发工资,有人将本县的优秀大学生安擂在一些重要部门。在当年,干这件事的人难得一见,余开鸿很可能是最早的实践者。而池仁纲,则属于中国最早的这类间谋。

    池仁纲的官运并不好,或者说,他一开始太顺了,没有经过官场磨练,不识官场这个大海的水性,干事完全不讲规则,只凭个性。几年后,书记物色到一个更好的秘书,便给他在省委办公厅安排了一个副科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踢开了。从此,池仁纲的仕途不太顺利,坐了很多年的冷板凳。

    尽管他坐的是冷板凳,可省委办公厅是热部门,下面想巴结的人非常多。池仁纲在下面市县交了不少官场朋友,最好的,还是余开鸿。余开鸿由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然后市委副书记,每向前走一步,池仁纲都出了一定的力,即使没有帮上大忙,关键时刻的通风报信,也足以令余开鸿在其他竞争者面前占尽优势。

    多年以后,余开鸿进入省委,池仁纲时来运转了,在余开鸿的照顾下,提拔进入政研室,一路高升,没几年,升上了正厅级。

    赵德良和池仁纲突然走近,国然因为武蒙的关系,另一方面,赵德良会不会有别的考虑?他想用这种方法来分化陈运达与余开鸿之间的政治联盟?但是,他不担心池仁纲身在曹营心在汉,跑来替陈运达以及余开鸿当间谋?这个人本身就是政治间谋出身,这方面不可不防吧。赵德良是不是不清廷这件事?自己是否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他?

    在火车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人的活动范围有限,坐在一起,第一选择,往往是聊天,主要是池仁纲和赵德良在聊,唐小舟替他们服务,基本不出声。不知不觉间,聊到了江南省官场一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涉及这个话题,池仁纲充分显示了他的官场间谋本色,对每个人的情况,如数家珍。

    谈到游杰,他说,看上去,游杰是太子党的总头子,也属于雍州帮的舵主,这两个派别略有区别,但总体是重合的。这些人,主要是过去江南官场一些高官们的子弟,在雍州市土生土长。因此,这个帮派,别人是很难进入的。但是,雍州帮却是江南官场最松散的一派,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本人的地位不同,而他们的上一辈,除了地位之外,还可能有官场矛盾。比如游杰的父亲,后来的职位虽然很高,但在最初,却是周听若的父亲提拔起来的。游杰的父亲在省委工作的时候,温瑞隆的父亲在市委当副书记,彼此之间,有较深的矛盾。另一方面,与游杰本人的性格也有一定关系。从小到大,人家为他考虑的时候多,他为别人考虑的时候少,比较自私,不太愿意替别人出头。许多时候,明明只要他稍稍努力,便可以争取到的职位,他也不替下面那些人去力争。真正对他忠心的人,几乎没有谈到陈运达,池仁纲说,陈运达和游杰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把政治团体的利益,看成是自己的利益,只要是自己这条线的人,哪怕有一点点机会,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替人家去争,所以,很多人对他很忠心。这很可能是他能够在较短时间内,形成江南省第一大派别的原因。当然,官场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最近一段时间,柳泉帮出现了较大的分化,陈运达虽然也进行了一些努力,可这些努力,似乎无法扭转颓势,柳泉帮内部,有种人心焕散的态势。

    谈到柳泉帮的时候,赵德良问,他们觉得,柳泉这个势力圈子的分化,原因是什么唐小舟注意到,赵德良并没有用柳泉帮这个词,而是称为柳泉这个势力圈子池仁纲说,他们分析过,找了很多原因,有一种较为普遍的说法,柳泉帮太乱太杂了,良芬不齐,一些人胡作非为,国家反贪力度加大,导致了柳泉帮的一些人落马。但余开鸿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任何事都有客观规律,柳泉帮走过了巅峰,现在开始走背运。

    赵德良说,你没有说真话,他们应该在背后骂我很多难听的话吧。

    听到赵德良这样说,池仁纲显得欲言又止。

    赵德良说,有话你就直说,平常听好话太多了,没有几句真话。更多的时候,好话是假话,骂人的话,才是具话。我正想听听别人在背后怎么骂我呢。

    池仁纲说,骂倒没有,他们主要是说,你能力不怎么样,根本没有什么手段,也看不出很懂政治,但是运气非常好,加上上面有人支持。

    赵德良一阵大笑,说,这话很有道理,我也觉得,我这个人没什么水平,就是运气好,好像走到哪里,运气就往我这边靠。

    赵德良是不是靠运气,唐小舟是最清廷的。他甚至认为,赵德良从来就不会相信运气之类的说词。可令他不解的是,赵德良既然不信这个东西,也完全不是凭运气才有今天,他为什么要对池仁纲强调,自己走到哪里运气都好?这话似乎特别有意味,唐小舟却很难一下子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