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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竹死了。她静静地躺在她曾经爱过的那人怀中。她从来没有想到她的生命会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结束。就象在寒风中凋零的蝴蝶,无可奈何中带着凄婉的美丽。
含卿将她抱在怀中,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灵魂仿佛已被惜竹带走,他全然不顾身周发生的事情,这个时候,他心里有的,只有惜竹——虽然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了解这个在他身边已经蛰伏了八年的女子。但她死了,眼睁睁的就这样在他眼前逝去,含卿感到一阵阵的空虚,眼前已是雾朦朦的一片,依稀看见惜竹身着七彩羽衣正在为他做剑舞。
含卿一直就不是个安分的皇次子;他的不安分不同于皇长子裴卿,裴卿喜欢声色犬马,喜欢权势。而含卿喜欢骑马箭射,仗剑出游。为此,德阳帝十分地头痛,这两个人,一个是皇长子,一个是东宫所出,都是储君的人选,可偏偏又都没有储君的样子,他们全然不顾朝中大臣们立长立幼的争论,自顾自地我行我素,好像根本没有把国家朝廷放在心上。
这一年含卿二十岁。德阳帝做了个决定,他要亲自考察两个皇子的品行,他下旨要裴卿在京城暂理朝政,自己带了含卿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也就是在这一年,含卿见到了惜竹——在她就要被人卖掉时。
最初吸引含卿的并不是她的容貌——虽然惜竹十一岁就已经显露出父母赐给她美貌。但吸引着含卿的是她的眼睛:她四下里张望求助,当她的目光停留在含卿的脸上时,含卿看见在她的眼中有着一份与她年龄并不相符的忧郁,泪珠从她眼中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然后落在含卿的心上,这只是一滴泪珠而已,却让含卿感到心脏无法承受之重。
这时含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带她走。多年以后,他仍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这样地感兴趣,会被一个孩子的眼泪打动。含卿一直认为这个小女孩眼中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忧郁,是因为她的境遇可怜;可是当她一天天长大,容颜一天天地娇美,这种忧郁却始终没有改变。
他把惜竹带回王府,对此德阳帝并没说什么,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含卿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受苦流泪,何况是这样一个孤苦无助的女孩。皇后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可怜的小丫头,她令人教会她宫廷的规矩,然后就让她待在含卿的王府中做他的侍婢。
时间一晃就是八年,惜竹从一个稚龄女童长成一个亭亭少女,含卿看着在她的脸上绽放着的、那种崭新的美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同于他和宫妃之间的情义,也不同于他和姐妹之间的亲密。他们之间更多的似乎是一种默契,一种不能言表的默契。
含卿好武,惜竹好舞。于是含卿令人教她剑法,当惜竹学会一套完整的剑法时,就能为含卿做剑舞了。
那原本是杀人的利器到了她的手中,变成了舞者的道具,她穿了七彩的霓裳,蝴蝶般在王府的大厅中轻歌曼舞,那闪动的剑光象夜空中的流星,随着惜竹的舞动穿梭在七彩的云霞中;她柔美的舞姿令人疑是九天仙子落入了尘世,她那日益完美的容颜就象春风中盛开的牡丹。
含卿醉了,为牡丹花的富贵妖娆。他低吟: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宫妃在他身边微笑,她一只手轻抚高高隆起的腹部,一边柔声道:“这牡丹花就在眼前,王爷大可采之啊!”含卿惊醒,侧头看去,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宫妃的脸上洋溢着将为人母的幸福,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眼波温柔。
含卿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她也读得懂丈夫和惜竹之间的默契,所以她不止一次劝含卿将惜竹收入房中。然而含卿却一次次的未置可否,惜竹似乎也没有这个意思。这才最让宫妃不解:他们明明有情,为什么不肯相守?
忽听风声竦然,一柄短匕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直刺宫妃。大厅中的人还没有明白过来,惜竹还在流星中舞动,宫妃惊叫,不要说她身怀六甲如何笨重,单是这种速度也是没有丝毫武功的人难以躲得开的。不过幸好她身边有含卿,含卿伸出手去,轻轻捏住了短匕。他伸手将宫妃揽在身边,低声道:“不要怕。”宫妃身子在他怀中颤抖:“有有刺客!”含卿点头。
惜竹给宫妃的惊叫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含卿手中的短匕在闪亮。惜竹呆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含卿看了看这把短匕:精巧而细致的做工,薄如蝉翼的刀刃。这当是出自名人之手。他微笑:“这可是个好东西啊!惜竹,你怎么停下了,你还没有跳完呢!”惜竹迟疑着,含卿柔声道:“不要怕。这种东西也未必就杀得了人。”惜竹咬咬下唇,身子轻柔地转动,在大厅中飞舞起来。
不错,是飞舞。她手中的长剑不再是舞者的道具,忽然还原成它的本来面目——杀人的利器,身上的霓裳蝶翼般飞扬,耀人双目。她要刺杀的目标就是面带微笑的含卿。
含卿没动。一个身影从他身边的幔帐后窜了出来。“当”的一声,将长剑挡了开来。
是含卿的贴身护卫萧无影。萧无影冷笑:“我早就有些怀疑你了,惜竹姑娘。王爷,您肯信了吗?”含卿面色有些苍白:“我不信。惜竹,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惜竹的下唇已给咬破,流出血来。萧无影冷冷道:“我就知道你会武功,一个不会内功的人在舞剑的时候是不会有剑气的,你的剑舞中常有剑气迸出,是不是惜竹姑娘还不能完全地以气御剑啊!”惜竹一咬牙:“你闪开,你拦不住我的。”萧无影哼道:“是吗?我倒想领教姑娘的高招?”说着已然一剑刺向惜竹。惜竹挥剑“当”“当”两声,两把宝剑居然一齐断掉。萧无影微惊:“看来我是小瞧姑娘了。”他挥断剑还要和惜竹做生死之斗。含卿开口了。
含卿道:“惜竹,你真的要杀我?”惜竹不答。宫妃叫道:“惜竹,你疯了吗?你不知道含卿有多爱你吗?”惜竹还是不答。含卿又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一个声音道:“我替她说。”
一个黑衣玄裳、黑巾蒙面的人站在了大厅中。萧无影扬声道:“来人,来人。”几名王府侍卫幽灵般从四周冒了出来,那黑衣人冷冷道:“王府果然不同一般哪!”他抬手轻轻拍了三下,大厅中又多出几个同样打扮的人来。那人看了惜竹一眼道:“你要我替你说吗?你现在可以告诉他你的身份了。”
惜竹缓缓道:“是。我可以说了。我是个刺客,八年前就被安排在你的身边,最初的任务是刺皇,可我没有机会。于是只有刺你,可我的武功和你相差太远,所以一等就是八年。”含卿道:“今天时机成熟了吗?”
那人道:“如果惜竹肯做你的妾侍,也许早就得手了。”含卿眼望着惜竹,他又看见惜竹眼中那种与众不同的忧郁了。这八年来,他看到过很多次,是不是每次她想杀自己时,都会出现这种眼神?
惜竹不动,含卿不动,萧无影和那人也不动。
那人道:“惜竹,你可以动手了。而且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
刺客。我只是个刺客,从我十一岁时,就要刺杀这个人,我在他身边蜇伏了八年,就为了做今天这件事。我甚至经常认为自己已经不做刺客了,但我还是要杀他,因为我是刺客。有没有人告诉我,世上事究竟有没有对错?
惜竹顿足,挥断剑刺向含卿。那黑衣人同时出手拦住萧无影。
含卿不动,他居然对着惜竹笑了,虽然笑得无奈而凄凉。惜竹的剑在他身前停下再也刺不下去了。宫妃手抚小腹道:“惜竹,我不信你会杀他。”
八年来的每一个日夜在惜竹心头跳跃。
剑舞!蝶衣!相知!有情!
杀?还是不杀?
当一滴血溅在惜竹脸上时,她一咬牙,挥剑再刺。她向含卿刺了七剑,含卿只是含笑望着她动也不动。
惜竹眼中含着眼泪:“你为什么不躲?”含卿笑:“我怎么躲?”
惜竹再刺,含卿仍然不动。她的剑就指在他的咽喉。含卿眼中一丝赞赏:“想不到你的剑法还真的不错,可惜,有一个破绽。”惜竹的眼神分明在问为什么。含卿道:“一个字——情。作为刺客,第一要做到的是无情,你若有情,就不配做一个刺客。你现在可以杀我,至少你手中还有断剑:以你的武功应该不成问题。”
惜竹看着含卿,他就站在自己面前,镇定自若。闻声赶来的王府护卫已和其他的刺客打在了一处。宫妃在他的身边脸上神情微显痛苦,伴着一丝的不安。
“当”她的剑落在了地上,她的人却到了他的怀中:“你为什么不闪开?我会杀了你的。”含卿轻抚她的长发:“不会的,你不会这样做,因为你是惜竹,不是刺客。”惜竹脸上的泪痕折射着蜡烛的光芒,婉约细致。含卿旁若无人的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好似从未见过一样。
宫妃长长出了口气,惜竹和含卿有情。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有情,他们自己怎么能不知道呢?可是,有些事是不容多想的,她忽然感到不适,是孩子。在受了惊吓之后,肚子里的孩子想要提早出来了。
黑衣人大喝:“惜竹,杀了她,杀了她的孩子。”惜竹惊恐:“不,她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她的孩子也是无辜的。”黑衣人怒道:“你想清楚,你是个刺客,还不是他的小妾。”惜竹摇头。黑衣人骂道:“你这贱人!你忘了你们落难的时候是谁救的你们吗?”说着虚晃一剑刺向萧无影的双眼,萧无影一闪,第二剑刺向宫妃的小腹。
惜竹惊叫,拾起断剑将他的剑拨开。黑衣人勃然,直劈惜竹,惜竹一边抵挡,一边道:“咱们要杀的是他,不是杀他的孩子。”她转头叫道:“王爷,你快带着娘娘走。这里太危险了。”
含卿顿足,宫妃临盆在即,他只有走。他托起宫妃,纵身从众人的头顶飞过。黑衣人不肯放过纵身去追,惜竹和萧无影双剑齐发将他拦住。黑衣人冷笑:“我真地高估了你了,童姑娘。咱们要杀他吗?我怎么没看出来!”惜竹不语。萧无影也冷笑:“惜竹姑娘可是位高人哪。嘿嘿”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惜竹仰头道:“萧无影,你不用费话,你走开。这里用不着你。”萧无影微怒:“倒是在下碍了姑娘的手脚了!”惜竹弃了断剑,在地上拾起一把长剑道:“你不配我动手,你只配躲在别人身后。说好听了,是贴身护卫,说难听了,哼所以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萧无影大怒,挥剑去刺惜竹,惜竹长剑一摆,刺他肋下的破绽。萧无影变招,惜竹的剑又刺他小腹的空档。萧无影一惊。惜竹冷笑:“你剑法中的破绽我了如指掌,你最好不要和我斗。”
就在萧无影准备和她做生死之斗时,他忽然看见惜竹眼中的一丝失望。刹那间他脑海中灵光一现:她要自己去保护王爷和宫妃。萧无影顿足,将断剑重重抛在地上。惜竹笑的有些戏谑:“萧大人认输了吗?”萧无影纵身从大厅中飞,不知去向。
惜竹和萧无影斗剑的同时,黑衣人已斩杀了数名围上来的王府护卫。惜竹笑,她知道,自己是这次行刺的关键,如果自己失手,所有的刺客都要死:就算不给王府的人杀死,也会给他们的主人杀死。他们的命根本不属于自己。
大厅外有人喝道:“住手!不然就放箭了。”是萧无影。刺客和护卫都停下手来。王府护卫飞快的撤出大厅。
只要萧无影的手一挥,卫士的箭就会将他们射成刺猬。惜竹喝道:“萧无影,放箭。”萧无影却怔住了——她竟让自己放箭!
黑衣人放声大笑:“童惜竹,你要和我们一起死吗?你害死了自己的师兄们,所以无颜以对了吗?”惜竹不答。
萧无影抬起了手。
“不许放箭!”是含卿:“让他们走。”
“可是王爷——”萧无影犹豫。
黑衣人呵呵地笑了起来:“童惜竹,你的面子可真的不小啊!可是你觉得今天还能走吗?”惜竹叹息:“我根本也没打算活着离开。你不了解他吗?他会让我们活下去吗?其实今日是否能得手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萧无影喝道:“你们还有一个机会,只要你们说出谁是主使之人,今日便能放你们一马。”黑衣人惜竹一齐笑了起来。惜竹道:“萧大人,看来你实在是不了解我们啊!不知刺客二字该做何解?”萧无影无语,他当然知道刺客是不会说出主人来的。
黑衣人冷笑:“惜竹姑娘,恭喜你了。这次你在这里立了功,来日必会大富大贵啊!”惜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黑衣人又道:“看来在下也低估了你了,在下倒想问上一名,请教童姑娘,这个义字该怎么写?”
惜竹不答,转向含卿深施一礼道:“王爷,惜竹愿为王爷献舞。”她手臂轻扬,旁若无人的在大厅中舞了起来。
灯影下,她的衣袖舒展,翩翩然蝶翼一般。含卿有些眩惑了,是惜竹?还是蝴蝶?如果是蝴蝶为什么会有眼泪?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地上,水晶般的璀璨。
“王爷,曲终了。”惜竹的声音依然的温柔甜美。是啊!曲终了,人也该散了。惜竹蝴蝶般飘落在含卿的脚边,一如牡丹花在风中坠落。含卿吃了一惊,忙将她抱在怀中:“惜竹,你怎么了?你疯了吗?我没有怪你啊!”惜竹嘴角流出血来。她微笑:“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我会,我会怪我自己。”她伸手轻抚含卿的面颊:“我有两件事要和你说:第一,我从十一岁起就一直想杀你,可我始终下不了手;第二,做你的侍婢是我最快乐的事,这样我就能天天在你的身边。”
黑衣人的大笑将他们打断:“童惜竹,你以为你死了,咱们都死了,这件事就会完结吗?你知道什么是害人害己了吧!”
惜竹不理,含卿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给她擦了擦嘴边的血迹:“你真傻,我会让你一直陪着我的,我永远也不会责怪你的。”惜竹摇头:“你不明白,他于我有恩,我不能不报,可你于我有情,我不能相负”
她“哇”的喷出一口血来,身子轻轻的抽动,她耳语般道:“王爷,你要做太子,你要做皇帝。古往今来,宫闱之争不是从本朝开始的,也不会在本朝结束。”她忽然低低的唱了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
她的声音就此停顿,她的歌声从此消失,她的嘴角浮上一无奈的笑容,将含卿的精神也一并带走。
蝴蝶!就象在深秋中坠落的蝴蝶,留恋中徒留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