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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点。
“咣咣咣……”光明灯泡厂当院歪脖子槐树上挂的那只里着一层铁锈的齿轮被门卫老头用铁锤儿乱砸了一通之后,轰隆隆的机车声戛然而止,高高的黑铁烟囱懒懒的喘出最后一口白气窒息了,一股挤挤撞撞叮叮当当的自行车流涌出大门……
一阵骚乱之后,厂院里死一般的寂。
供应科仓库的门缝里挤出一个扛着沉沉的液化气罐的瘦高个儿,东张西望着朝厂长的女秘书姚春房间左躲右闪迂回进发。
姚春下班回来一进门便将公文包往床上摔去,一扑塌跌在沙发里,吁出两声娇娇的轻喘,懒懒的倒在扶手上。突然,她从沙发上弹起,麻利的撤掉外衣,上身换上那件黑纺绸大蝙蝠,下身穿那件上舞会才穿的黑纱短裙,打开化妆盒,站在梳妆台前,将那淡淡的一字眉儿描得弯弯的、酽酽的,将那已显残黄的脸蛋儿擦得白白的、粉粉的,将那已经皱缬发青的吹火唇儿涂得红红的、嫩嫩的、甜甜的。她似乎要去参加一个高档次的宴会。
门被推开了,轻轻的。
瘦高个儿扛着气罐,佝偻着腰,喘着粗气,涨红的脸上挂着滢滢的汗珠子,贼溜溜的眼珠左右滚动,似乎前后左右有许多眼睛盯着他。他挤进门,小心翼翼的放下气罐,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对着姚春拘谨的陪了个笑脸。
“郑科长,你扛这干吗?”姚春轻蔑的瞟了他一眼,煞不住用鼻子“哧”的笑了一下,又赶紧敛住笑容,冷冰冰的问。
“我估计你那罐气快完了。”
“还有半罐——你真是闲操心。”
“这,这……”郑科长满脸尴尬。
姚春的脸色略略变得晴朗了些。他懒懒的站起,款款的走近穿衣镜,一边拨弄那撮山羊尾巴似的刘海,一边不经意的说:“老李今晚上不回来,你来吧。你这只馋猫——老娘成全了你。”
“啊,不……不不。姚秘书,您,您误解了。我,我只是求您帮忙。那件事……”郑科长的脸憋成了猪肝。
“奥——,办公室主任的肥缺把你想疯了。这事,我已给高厂长说过多次,他基本同意,我再催催。今晚,你来,老娘需要你——别装正经,看你那饿狼一样的目光,还想在我这儿装正经?”
“……”郑科长轻轻的抖了抖身上的土灰,讷讷着退了出去。
“早早的来。八点——七点五十!”
梦寐以求的计划将要成为现实,他的心里美开了花。从此,他将有一个在厂里举足轻重的厂长的秘书作情妇,随之而来的将是厂长办公室主任、副厂长乃至厂长。那供应科科长的差事实在让他腻得发呕。“我的功夫没白费!”他这样想着。
七点五十分,一分也不差,他来了,从头到脚穿得一崭儿新,恰象一个新郎官。
一进门,她便给了他销魂的温柔。她将他扶坐在沙发上。茶色玻璃茶几上摆放着一碟凉拌牛肉,一只烧鸡,两瓶五香狮鱼罐头,一堆儿红鲜鲜的早熟苹果,一瓶金奖白兰地。她将他的手拉在自己棉花般绵软温热的手中,轻轻的抚摸着;她将裙摆掀起,露出白白的嫩嫩的大腿,搭在他的腿上;她不时的送他一个烫脸烧心的吻……他被折腾得晕晕乎乎,迷迷登登……
“笃笃笃”。敲门声。轻轻的。
“谁呀?”娇嫩的。
“我”。轻轻的,颤颤的。
“不好,高厂长来了”。她猛地推开他,轻声的惊讶的对他说。
他的脸上立刻印满了“慌”字。
她却显出非常的镇静,环顾一下房子,对着他的耳朵小声嘀咕了两句。
他立刻会意的轻轻站起,蹑着手脚走到床前,伏下身子往床下爬进去。
“笃笃笃”门又被敲响。
“来了来了”。她将床裙放下来,去开门。
大腹便便的高厂长进来了。他一进门,便直走向沙发,坐下去。
“你们领导总是迟到。你说的八点钟,看表,迟到十二分钟。按照厂规应罚你的款。”
“那臭婆娘硬是缠着我看那无聊的《渴望》,我谎说撒尿才溜了来。”
“你看电视开心,可知道人家坐在这儿渴望着你!”
“你这个小宝贝。给,这是老李的调令。从明天起他就是我的办公室主任了。你要知道,现在以工转干多不容易,更何况随带着提拔。为这事,把我这几天跑得瘦了一圈。劳人局长和组织部长都讨厌我了”。
“你真好,说话算数,象个长牛的”。她将那条嫩腿放在他的腿上。他捧起那腿,用那肥墩墩的手轻抚,用那毛茸茸的嘴狂吻。她伸出两条水蛇样的胳膊紧紧的箍住他的脖子,任那猪鬃般粗硬的胡茬在她的脸上狂蹭,她不迭声娇喋碟的轻唤着“厂长哥哥,厂长哥哥……”
“叫叔叔,叫叔叔。”
“叔叔……”
郑科长把眼光就着地从床裙下挤出去,看着他们的那些举动,情火和妒火熊熊燃烧。他浑身哆嗦,牙咬得咯嘣嘣响。
“床下有什么在响?”高厂长松开姚春,警觉的问。
“胆小鬼。老鼠呗”。说完,她狠劲的咳了一声。
床下没有了声息。
他们打开酒瓶,揭开罐头,狂吃暴饮起来。两只高脚玻璃杯不时亲吻,发出铛铛的响声。这响声一下下叩在郑科长的心上,他的心在碎裂,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
饮足了,吃饱了。高厂长将姚春拦腿抱上了床。
灯熄了。
席梦思:咯吱咯吱。
男人:气喘如牛。
女人:呻吟如病。
“老李是个淞囊鬼,只有你每次总给我满足。”
床下,郑科长如热锅上的蚂蚁。气愤、嫉妒、三条毒蛇缠绕着他,使他焦躁不安,怒火中烧,浑身颤栗,痛苦难忍。他想顶翻这张床,将这对狗男女压在下面,然后踩上去,狠命的跳一万下,把他们压成肉酱;他想爬出去,将这对狗男女猛揍一顿,砸成肉泥;或者将他们光着的身子邦在一起拖到厂里示众。可是他不敢。他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他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床上的一阵风雨烟云过去了。姚春嚷着找被子。被子早被他们俩蹬到了床下。
“你真厉害,在女人身上刮十二级台风,连被子都煽到地上去了。”姚春轻喋喋的说。
“这不叫刮风,叫耍狮子,耍过火了,把狮子皮耍丢了。你知道耍狮子的故事吗?从前,厂里有一户外地人,小两口,一个儿子,还有老父亲。儿子叫小强,那年三岁,父母上班后爷爷在家照看他。这天早晨,上班时间已到,小两口发情了,干起了那事。金黄缎被子一煽一煽,煽得风吼,将小强煽醒了,爬在一旁一边看一边咯咯的笑。爸爸哄着他:‘小强,别笑。看爸爸给你耍狮子——就是元宵节社火里的狮子’。爸爸一起一伏的晃,被子一起一伏的煽,在小强看来,还真像社火里的狮子。这时,小强的爷爷推门进来,小强爹倏的将被子拉上去包住头不动了。老人说;‘都上班了,还不起床?’小强爹说:‘我肚子疼,爬下烙一会儿就走’小强捶着爸爸喊:‘你快给我耍狮子’爸爸说:‘狮子被爷爷吓死了’小强哭着喊着:‘爷爷坏,爷爷大坏蛋,吓死了我的狮子。你要赔我的狮子!’爷爷早已羞得退出房溜了。”
“嘻嘻嘻……”
“嘿嘿嘿……”
郑科长在床下差点儿笑出声,但他憋住了。
床垫又是一阵急促的呻吟。结束后,高厂长被送出了门。郑科长在床下蠢蠢欲动。他向往的那顶乌纱帽已经成了泡影,他恨,恨这个捉弄他的心毒手辣的女妖精、女流氓。今夜,他要在她的身上狠狠的发泄一通。凭他憋下的恨劲,他想:“今晚我要让这个妖精叫我一万声爷爷!”他要出了这口怨气——反正,他的这些功夫总不能白费。为她,他付出得太多太多。
他正待爬起来,从床下爬出来,姚春进来了,随身还带进一双重重的皮鞋声。他又赶紧龟缩起来。从床裙底下,他看到一双皮鞋,一双熟悉的男皮鞋——老李,他的部下,供应科的搬运工,她的丈夫!
她不是说他今晚不回来吗,怎么又回来了?难道这都是圈套?他想。
他们夫妻很快上了床,熄了灯。
这一夜,她像发情的母狗,不时的挑逗着丈夫的,隔一会儿便干一回那事儿。这一夜,她对丈夫表现出异样的热情,轻喋喋的话儿一直说到天亮。
他在床下难熬极了。潮湿的地面浸着他的身子,冰冷的地板贴着他的心窝,鼻子底下尽是破袜子臭鞋和女人的脏裤衩,臭味臊味和潮湿的霉腐味钻鼻入肺,使他近于窒息。他时时想打喷嚏,可是他不敢。他用手帕堵上鼻孔,用嘴轻轻的呼吸。蚊虫钻进他的襟下和裤管,围攻得他浑身痒痒、刺痛,他一动也不敢动。他想一合眼睡过去,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那臊尿也来了,在尿泡里骚动得他憋胀难忍。他用手紧紧的攥死那几巴,一会儿,小腹便一股一阵的绞痛,他只好松手让它奔涌而出——还好,穿着裤子撒尿,没声。刚撒完,裤裆里还烧乎乎的温热,一会儿便冰得刺心。他想脱掉那冰湿的裤子,但又怕弄出响声,只好强忍着,索索的发抖。
好不容易等到了那睡醒的上班“钟”的几声急唤,他想,姚春这臭婊子总会打发走那老头放我出去的吧,可谁知,他们一同出了门,并从门外加了锁。
他从床下爬出来,愤怒将他的心燃烧得剥剥作响。他环顾这房间里的陈设:这铜架豪华席梦思床,是为厂招待所高级房间配的,他偷给了她;这豪华吊灯,是给厂里客厅、舞厅配装时他偷给她的;这沙发,是厂里副处级以上干部才配发的,他偷给了她;还有这……
他抖索着身子,眼里冒着火焰,蓦的举起一只方凳,朝那床那沙发那吊灯那液化气罐没头没脑的砸去,砸,砸……
“你这个婊子!
“你这个娼妇!
“你这个妖精!
“我郑德孝!
……”
一切被砸得稀里糊涂,液化气罐也被砸得一身麻点,他还不解恨,便将那气罐举起,朝着墙上嵌着姚春夫妇大幅结婚照的像框砸去:
“你还笑,笑,笑你娘个嬖!”
“唰——嘭——轰隆!”气罐随着那像框的粉碎声爆炸了。一道火光,大地痛苦的抽搐了一下。
爆炸事件发生后,公安机关从现场发现了郑德孝的尸体,便对姚春夫妇进行了隔离审查。姚春如实交待了这一夜发生的事情。这事便在城里传得纷纷扬扬。
十个月后,半生不开壶的姚春竟生出个男孩儿来,人们一推算,正是那一夜的产品,便都私下里说这是个杂种。
儿子百日那天,姚春抱了他去找测字命名的先生要给取个名字,测字先生问了生辰八字,掐了掐手指,捻了捻胡须,沉吟片刻,说出“郭春海”三字。姚春一惊,赶紧提示:“孩子他爸姓李,我姓姚……”
“我知道。你听我说:这个孩子属于三个男人,头是姓高的所做,身子是姓李的所为,当时,姓郑的在一旁听着,与他关系不大,就算耳朵是他的吧。这便是‘郭’字的来历。至于名嘛,‘春’取‘三人日’之意;‘海’是补充说明‘每人只有一点’”。
姚春羞得面红耳赤,气得目瞪口歪,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浑身索索发抖。她想哭,想骂,想打这卦先生耳光,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气冲冲的说了声“我儿子不用这名字!”便夺门而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