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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魂不守舍”,藏林先生和顾挽松的对话,让应风色几乎无法维系魂体出离,见顾挽松狂笑之声沉落,垂颈不动,一惊之下,倏忽坠回识海中。
“青、青锋照的掌门邵咸尊……就是那个‘文舞钧天’邵咸尊!他竟是妖刀阴谋的黑手!”他抓着冒牌货叔叔自顾自说,忘了应无用正是他识海中多余的运算能力所化,本体之知即为其所知,毋须言诠。
身为终结妖刀之祸的英雄“六合名剑”之一,杜妆怜其实是借诛杀刀尸之名,行弑师夺权之实;对抗妖刀声名大噪,晋身新一代正道领袖的邵咸尊,更是策动妖刀祸世的阴谋家;遑论羽羊神的真身,竟是大名鼎鼎望重武林的“天笔点谶”……台面上的正道栋梁、东海七大派首脑,居然近半数是恶徒,且是恶中之恶,有什么梦魇能比这个更可怕的?
“冷静一点。”应无用宽大的袍袖连圈带转,随手将他按落廊沿,递过一杯碧幽幽的氤氲香茗。“这你就坐不住了,一会儿怎么听我的惊天大发现?来,喝口茶醒醒神。”
“什么惊……好烫!你想杀了我吗?呸呸呸!为什么我在识海中会被烫到!”
“是不是清醒多了?舌尖近脑啊,效果才好。不喜欢热茶的话,下次给你换花椒油罢。”应无用抿着一抹狡狯,干咳两声,敛起嘻皮笑脸。“魂体不受物限,简单说那样差不多就快成仙了,眼色远超凡人,也是理所当然。
“藏林进屋时你瞧不见,非是他快到连魂体灵视都无法掌握,而是他直接从屋外,携无叶和尚之尸现身于屋内角落,又倏忽变到另一头的炕沿——我从你的知觉残影中确定了这一点。”啪的打了声响指。
应风色眼前一花,置身于整片阴翳般的黑暗里,在不断扰动跳跃的黑线和黑影之间;周身的桌椅、土炕和墙壁等,皆以灰白杂线勾勒而成,仅有轮廓而无实体,若有似无,因此知觉也能穿透屋墙,鲜明地“看”见同以潦草的灰白线条涂鸦成的篝火林树。
藏林——当然也是杂线白描——挟无叶僧的尸体自林中行出,于屋前忽地消失不见,下一霎眼便出现在门后的屋角,随手将尸体放落后又消失,然后才现身于土炕边。
(这……简直就是妖术!)这是人能做到的么?这般瞬移法门,是能用真气、内功,抑或攻守进退的道理来解释的吗?如若不能,那便是现世不存之物,是如假包换的妖术啊!
“……我也很想这么说,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可惜没忒好的事。”应无用再一弹指,将应风色拉回小院廊间,肃然道:“你并不是头一回见识到这种身法。在通天壁那会儿,你遇过更厉害的,为此还做了好一阵恶梦,长大后你就不愿再回想起这段往事了。”
通天壁……是十七爷!
他始终倾慕神功盖世、谈笑歼敌的独孤寂,也记着临别他那番“日子难过可来白城山找我”的好意,但正如冒牌货叔叔所言,通天壁的炼狱景况在其后几年间,未有一夜离开过他的梦境,好不容易才得摆脱,实不愿再想起,连带对十七爷的印象日渐淡薄;一经点醒,才想起十七爷分光化影的神奇身法来。
“武功练到这等境地,算上隐而未现、无籍籍之名者,我料天下五道间不逾双掌十指之数。藏林的身份,可说呼之欲出。”应无用边说边扳手指:“独孤弋已死,韩破凡远飏,武登庸行踪不明,‘天观’七水尘是和尚;凤翼山四平爵府的当主中行古月,年岁则要比他小得多,这厮更不是你叔叔我……‘凌云三才’、‘五极天峰’当世七大高手之中去其六,你说他是哪个?”
应风色的双目逐渐瞠圆,喃喃道:“是殷——”
“嘘!”应无用以指抵唇,低道:“小声点,别让他听见啦。顾挽松、杜妆怜之流,也只配做此人的马前卒,他若意在龙庭山,那可麻烦得紧。”
十七爷闯通天壁时,倾奇宫之力也没能拦住,几乎灭了大半个奇宫的旷无象、人面蛛,更靠十七爷出手才能收拾。没有了叔叔应无用的指剑奇宫,难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相抗衡。
这不仅仅是武力差距悬殊而已。
藏林隐于暗处,策动顾、杜等人掀起的妖刀之祸,将二十多年前的东海正邪两道彻底清洗了一遍。为藏林所支使的这帮人乘乱上位,影响之大、算计之深,早已跨越门派立场所限,思之令人胆寒。
要说有什么差堪比拟,约只有昔日血甲门锻阳子的双城之战,将对立上升到整个武林的规模,最后仍被展风檐揭穿,祭血魔君锻阳子身死收场。藏林和他的党徒却是功成圆满,坐收渔利。
这等人如今剑指奇宫,以有心算无心,就算双方实力相当,奇宫也处于极劣之势,况且对方还拥有一言不合、能任意掀桌耍泼的压倒性武力?
龙方就算为羽羊神所驱使,也未必会毁灭奇宫,说到底血甲门干的还是鸠占鹊巢、借尸还魂的勾当,毁了尸巢,便无可供寄生处。但与藏林勾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此人连一国都能随手抹煞,随心所欲地造王,同羽羊神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恶棍。
应风色无法忍受。曾经他以为自己能放下一切,与莫婷远走高飞,远离已无法以“应风色”的身份遂行的龙主之梦;即使没有他,龙庭山也会一直在那儿,千年不移。如今他才意识到,这个想法何其幼稚。
就像在孩子眼里,父母永远都在,能为自己遮挡一切风雨,直到发现他们其实脆弱不堪,不比自己更强大。认知并接受这样的破灭,稚子才会长成独立的个体,毋须再仰赖母亲的奶水哺育。
这份危机感甚至超越了他对龙方的仇恨、对魏无音的憎恶和不满,对失去身体的自怜自伤,此际正于胸臆里熊熊燃烧。就算应风色不是风云峡一脉的合法当主,不是陶夷应氏的殷切期盼,不是理当承继应无用衣钵的唯一正选,他也无法袖手旁观。这就是你我之间的根本差异,龙大方。应风色心想。
所以你不配。
“有人来了!”冒牌货叔叔打断他的沉思,一把将应风色的意识推出识海:“别漏了蛛丝马迹,咱们要想打赢这场仗,就得善用你这个不当人的优势,赶紧的赶紧的!记得莫要飘远了啊,这会儿可没工夫摆坛招魂。”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一抹玲珑浮凸、却又结实紧致的娇小身板闪入,浑圆的两瓣翘臀里得裙布紧绷滑亮,撑大的糸眼将棉布张得极透极薄,仿佛多用一分力便会“嚓!”一声迸开,原本漆黑的襦裙下隐约浮出雪腻的肌色,贴肉如以最轻薄、最具弹性的蛛丝织成,拧腰抬腿间,臀肌的张弛虬鼓纤毫毕现,直比赤裸还诱人,竟是简豫。
她的臀形如鲜滋饱水的、熟透了的鸭梨,股瓣肉呼呼的十分丰盈,却非是绵软如沙馅般的腻润手感,无比紧致的肌肤虽是极细极滑,却充满弹手的肌束柔韧,便是被冰无叶押着勤加锻炼的鹿希色也比不上。
在茅屋摇晃的烛焰之下,浮出滑亮黑襦的曲线清晰可辨,应风色这才注意到她连接髋骨、臀股的臀小肌和臀中肌异常发达,鼓胀偏又滑润如水的曼妙肌线一路上溯至圆凹的小腰乃至胁腋,美得兼具危险及诱惑。
身段比更窈窕修长的女子,应风色随口就能举出三五位,但简豫的胴体魅力正来自“结实”、“强壮”等与传统的审美大相径庭处,男儿不由得想起阳物滑入她湿漉漉的臀底,被小手和强有力的臀肌夹得丢盔弃甲、一泻千里的舒爽,陡一激灵地打了个冷颤,差点守不住魂灵出离的状态,赶紧收束绮想,见简豫拎进一只长得过分的黑布包袱,定睛一瞧哑然失笑,竟是连头发都被里入黑氅的阿妍。
仔细一想,简豫这么个娇小玲珑的人儿,要带着穴道被制,甚或直接被打晕了的阿妍满山遍野地跑,似乎除了将她里成蛹状提在手里,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阿妍身段出挑,两条长腿不逊于成年男子,简豫便想背她,拖地的两条腿子也够碍事的了。这件猩红衬里的乌黑大氅约莫是从无乘庵里拿的,将阿妍里成只露出脸蛋的长蛹,脚踝双膝以衣带缠束,双臂则直接缚于体侧,再以一根带子串接这些横绑的束圈,提于全身重量分布的中心处,差不多就是市井的肉摊之上以荷叶包里猪肉的概念,不能不夸简豫一声“聪明”。
藏林先生也被逗得嘴角微扬,点头道:“这倒是个好法子。”
简豫仿佛足不沾地,轻飘飘地进了屋,随手将阿妍扔在韩雪色身畔,娇躯落地时砰的一声,也不知是不是摔了脑壳儿,要是撞醒了阿妍固然令人担心,但没醒也颇有些不妙。
“要是把人弄醒了,可怎么办?”果然藏林先生还是说了。在应风色听来,是比有外人在场时要亲昵得多,远远称不上是责备。
简豫垂落的袖管中寒芒闪掠,一柄短剑无声滑出,霜亮的剑尖稳稳停在散开的黑氅交襟间,阿妍那雪一般腻润的修长颈侧,距离微微鼓动的颈脉仅有分许,是倘若一不小心没能停住,剑刃便即没入的程度,吓得应风色差点跌回识海。
“杀了就好。她来不及出声的。”
简豫淡淡的口气,比霜刃更令人心寒。不知为何,应风色完全不以为她是在恫吓,如果觉得有必要,少女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柄取自洛雪晴房内的短剑刺入阿妍颈中。
这一刻应风色只祈祷藏林先生明白她的儿女情思,千万别是不解风情的半截木头。其他女子常见的醋海兴波,到了简豫手里就是一剑没颈的事儿,以藏林的武功或能阻她行凶,但阻止的结果说不定更糟。
微佝的初老文士微微一笑。
“傻丫头,这女娃儿现在还不能死。她要为我嫁入平望都的帝王家,且与龙庭山的毛族宫主藕断丝连,纠缠不休,为十年、二十年后的天下武林投入变数,成为操纵家国兴亡、朝野盛衰的关键。她要死在这儿,我可就伤脑筋啦。”
简豫静静听着,微眯的凤眼依旧看不出喜怒,只差分许便要刺入阿妍雪颈的剑尖却微微颤抖。“就像我为你嫁到阜阳那死气沉沉的古老大宅里,任秋意人享用我的身体一样么?”
藏林先生微露诧异,旋即垂眸轻笑,再抬头时眸光潮润如鹿,直欲醉人。
“若教你产生了这样的误解,看来我是老啦,话都说不清了。在这世上,没人能同我的素素相提并论,素素是独一无二的,是我无从失却、无可取代的圆满,是我这孤独无用的老叟,尚能苟存于世的理由,谁也比你不上。”
铿啷一声短剑坠地,简豫飞扑到他身前,伏在膝上仰起小脸,喃喃吐出的气音如梦似幻,天真如稚儿。“夸我……再夸夸我……还要……还要……”
藏林捏着她猫儿似的尖颔,指触光瞧便觉无比宠溺,轻轻搔刮腮帮颈颔,仿佛复写着她那既滑顺又充满个性的轮廓,简豫美得眯眼,眼缝里透出潋滟波光,盈盈欲滴。
应风色想起是同一只手,揉纸也似将顾挽松的手掌捏作一团,所幸这恐怖的一幕始终没发生。
“你的剑法进步了,虽未拾掇下杜妆怜,但于激战间隔空发出剑气,在场无人能觉,杜妆怜、严人畏的修为虽在你之上,纯论境界,她二人未必能胜你;我虽叮嘱你不得出手,从结果看,是我低估了你的进境。若能维持心念一专,三五年间,杜妆怜便不是你的对手了。”
简豫偎在他的膝腿间闭目聆听,似还嫌夸得不够,唇勾微抿,似笑非笑:“我还替你生了阿洁哩。阿洁她多漂亮啊,小小的、粉粉的,活像只奶猫……她吃奶的样子可讨人喜欢了。可我不让她吃奶,这般啜呀啜的,啜得这儿又扁又黑丑死了,你不欢喜的,对不?”轻轻抚胸,指尖在鼓胀胀的衣团上打圈,蓦地浮起蓓蕾似的一点硬凸,想也知道是什么部位,又是想到了什么而勃挺如斯,瞧得应风色倒抽凉气,偏又觉香艳旖旎,无比刺激。
他已知藏林是谁,与简豫吐露的“阜阳大宅”、“秋意人”一联系,顿时明白简豫的身份,毕竟她出身世家,其父亦非无名之辈,暗忖:“好你个藏林,拐了至交的独生女不说,还让她带着身孕另嫁豪门,平白送人一顶现成的绿帽。那秋意人据说是花丛老手,风流名声传遍天下,洞房合巹,岂能不知新妇已非完璧?看来那桩意外绝不单纯。”
阜阳三合郡的“回潮别业”秋意人乃东海名剑客,便不提父荫,此人早年在武林中也是声威赫赫,甚至是声名狼藉的——关于他仗着英俊面孔和厉害手段,勾引名门淑女一夕风流、始乱终弃,与其父兄师长等比武得胜后从容脱身的传闻,连远在龙庭山的应风色都听过几桩。
继承家业的秋意人似乎收敛许多,少在江湖流言中被人提及,直到娶得世交之女为妻,瞧着像转变性情好好做人了,却传出在妻子临盆前坠马,落了个半身不遂的下场,自此绝迹江湖。这约莫是三两年前的事,算上消息传递的时间,或许发生在更早以前也说不定,当时应风色只觉诧异,并不如何关心。
简豫就算现下也还是少女,不比阿妍大多少,却至少在三年前便已诞下那名唤阿洁的女婴,藏林给她破瓜时,简豫非但仍是幼女,这龌龊事怕还是在她家中、在其父母家人的眼皮子下发生的,不愧是宰制顾挽松等人的黑手,无论歹意手腕皆是恶人中的恶人。
藏林先生轻抚少女发顶,和声道:“你就是你,怎样我都喜欢的。况且,你不是给秋意人弄得欲死欲仙,夸他在床笫间堪称卖力,才留他一命的么?要早说了不欢喜,我立刻便去接你的。”
应风色差点连魂体都给噎着,没想到更可怕的还在后头——简豫趴在藏林先生的膝头露出馋猫儿似的淘气一笑,微皱起小巧的琼鼻,轻哼:“他现在没用啦,但这个毛族不错,我想留着他试试。”
“今儿不行。”藏林没伸手捏爆韩雪色的狗头,仿佛不当回事,笑道:“龙方飓色须尽快带他回龙庭山,好不容易大鱼兜网里了,事不宜迟,得赶紧收网。”
简豫支起身子,见角落里脑壳枵空的僧人尸体,微蹙柳眉。“你说这‘血解留神’甚耗真力,何必替龙方取?他的死活,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我只是想看看,他能走到多远。”
藏林道:“顾挽松对他十分器重,想培养作血甲之传,那是将来要杀他,或被他亲手杀死之人,我原本只想看场好戏而已。岂料奇宫金、青二鳞绶的长老,已被他杀完一轮,这可是连‘通天壁惨变’都没能达成的伟业;若得裨助,不定阳山四百年的传承,便要断绝在这一代,如同龙王应龙身死业消,一切重头再来——这不是很有趣么?”
简豫的表情似乎并不觉有趣,应风色却已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倘若他有身体的话。
藏林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悠然道:“‘血解留神’不是好东西,世间没有凭空而得、毋须付出代价的功力。儒门的前贤之所以禁了这部武典,而非倚之纵横天下,扫平称王称霸的一切障碍,盖因肉丹虽能延命益功,却有破坏智性,使之益发暴戾的弱点,姑且当是被汲取生元的怨灵,在服丹者体内作祟罢。
“顾挽松让邵咸尊在龙方脐内所埋的火元之精,给了我灵感:若最终秘穹的试验无法在他身上获得效果,‘血解留神’或许是模拟出刀尸威能的另一条途径。下回奉玄教再祭出神军这项法宝,便无其余的五峰三才在手,我也有应对的棋子,毋须处处斟酌进退,为人所掣肘。”
应风色原本认定他是诱拐幼女以为玩物,不料简豫涉入如此之深,连神军、刀尸、奉玄教等亦都知晓,看来藏林与她的羁绊十分复杂,不能纯以拐子和受害者的关系视之。
“肉丹能几服,多服有什么害处,得靠龙方为我们揭明。我料他那夺权大计的最后一步,亦须以韩雪色作为引子,便让他带人回龙庭山罢。这位韩宫主龙非池中物,我对他亦有期待,若能反戈击倒龙方飓色,我便看好他成为龙庭山之主,日后或能称霸江湖,乃至逐鹿天下,亦未可知也。”藏林笑道:“待他显露出这等资质,再让你尝尝王者的滋味不迟,肯定好过秋家小子那顽愚劣物。”
简豫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心思,眯起凤片糕儿似的狐仙媚眼,睇向韩雪色身侧。
“那她呢,也让去龙庭山么?”
“不,你送她到阳雪县的仰秣村,那是魏无音的直领,把她交给魏无音。”藏林先生道:“沿途你陪她说话,一点一点加深印象,就说今夜龙方奔袭东溪,是为韩雪色而来,不料情报错误,误中韩雪色在无乘庵的朋友。
“韩雪色本可乘乱遁走,却为营救朋友,被龙方抓回山上,不知是死是活。如此,魏无音便有非出席长老合议不可的理由,不能再自扫庭雪,不理山上之事。”
简豫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像说睡前故事那样,就行了罢?”藏林点了点头:“就像那样。你把她交给魏无音,便离开仰秣,到这里与我会合,我们要旅行去远一点的地方。”以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顶写了几字。
字迹随风佚失,应风色也不忙确认,让冒牌货叔叔往知觉片段中搜寻,便知他写的是什么。简豫一怔,忽然瞪大眼睛,掩口道:“我们……一起去么?”雪靥涨红,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了……”
“我得到奉玄教的圣物了。揭露圣源的意旨,就剩下这最后一程路。”藏林含笑伸手,为她抹去泪水。“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你怕不怕?”
简豫没有回答,似乎仍深深沉浸在幸福之中,睁着动人泪眼仰望他,整个人轻飘飘的似欲飞起,全没听进他说了什么。
应风色这才明白:少女并非天生淡漠,她的情感尽管扭曲,甚至是畸零的,却比什么都要专注纯粹,一如她的剑。
藏林不知使什么肮脏手段调教,非但以少女为禁脔,更彻底毒化了她,令其所思所想、举止言行皆背离世俗常道。“简豫”的化名像是恶意的玩笑,事实上她在做着各种可怕的事——杀人、乱伦、行淫取乐——时全无犹豫,没有半点负疚怜悯之类,跟“良知”沾得上边的东西;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比顾挽松更浑然天成的恶人,恶得澄澈通透,完美无瑕。
“把阿妍交给魏无音,东海这厢就没我们的事了,之后再来看结果就好。”藏林抚摩少女的发顶,低柔的口吻爱怜横溢,蕴有催眠般的奇异魔力,微扩的目焦散于虚空,仿佛与闻者同醉。“这往北方的最后一程路,说不定你是要替我死的。你怕不怕?”
“不怕。”简豫笑了,也不知有没听清,满脸的幸福洋溢。
应风色遁回识海时面色阴沉,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呕出。除非冒牌货叔叔有意弄他,譬如那杯能烫熟舌尖的茗茶,否则在自己的识海内不应有丝毫不适。人绝不会在梦中弄痛自己。
他有股想向顾挽松致歉的冲动。
羽羊神毫无疑问是个恶棍,全无愧疚地玩弄着所有人的人生:把有为有守的谨慎官僚马长声,变成杀妻采补、唯利是图的恶魔,让梁燕贞做出将柳家姐妹送入降界的极恶决定,一步步设计高傲的奇宫弟子堕落成奸淫烧杀的土匪……但他没有玩弄,至少应风色没能看到他玩弄一段如此纯粹的孺慕之情。
藏林不只毁了简豫的人生,毁了她的家和宝爱她的家人,亵渎、践踏少女单纯的情思,现在还想利用她为自己挡死——至少听上去是这样。
魂灵态的种种便利中,遗憾地并不包括分辨真实与谎言的能力,但综合藏林从顾挽松手中取得圣物一事,应风色判断“东海这厢没我们的事了”云云或许为真。
不管龙方飓色的大计为何,对藏林他就是个不太重要的试验品罢了,连试验的结果都只须事后再看,没有亦步亦趋的必要;毁灭奇宫四百年基业于他也就是这样了,甚至不具备亲睹隳坏过程的价值。
(怎能……怎能教你们如愿以偿!)“龙方要怎么夺权我还没有头绪,但按藏林的说法,他已经除掉相当数量的青鳞绶和部分的金鳞绶长老。”应风色双手抱胸,沉声道:“那个计划再荒谬他都会动手。志得意满,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
“除非藏林说谎。”冒牌货叔叔摊手。
识海内的应无用就是他,两人共享同样的信息,没有唱反调的必要。应风色明白这是意识的自我反诘,用以核实思路有无漏洞。
“这个可能性也有,但我已大致明白龙方的手段。我能想到的他也能。”应风色分析:“让莫殊色顶替韩雪色,固然与韩阀使者有了默契,但非长久之计。这段时间里,知止观必派各脉人马下山寻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只教青鳞绶去,由他们率领干练的弟子跋山涉水,无头苍蝇似的到处瞎找。”
剩下的部分就很简单了。
开枝散叶的外姓弟子既有家中人脉,对山下的世界也更熟悉,必然是搜索队的骨干。但这帮人中有本事的,早被龙方、运古色等一一渗透吸收,领队的青鳞绶长老作梦也想不到,平日里顺从听话的弟子们会冷不防地围杀上来,对自己下毒手,说不定有人便是死于睡梦中。
复制这个模式,各脉搜索队遂成一支支高效的送葬队伍,自长老身上盘剥的秘笈、丹药、珍宝等即是现成的奖励。反正千里间关舟车劳顿,十天半个月内无有消息传回龙庭山,颟顸日久的长老合议也不觉奇怪,一径让各脉加派人手下山,更利于九渊使者的行动。
应风色早觉得袭击无乘庵的奇宫弟子,数量多得甚不寻常,从龙庭山到东溪镇光水路就要几天的光景,今晚的九渊使哪怕只有一半来自奇宫,这股动员的态势绝不能逃过知止观的眼睛,遑论如此巨量的折损,谁能回山交待?
若有搜索行动加以掩护,一切就说得通了。
藏林提到的“收网”也是根源于这个道理。龙方找到韩雪色,回山自是大功一件,长老合议下令召回搜救队,当中少则数日,多或能有十天左右的缓冲,龙方将利用这段空档发难,赶在知止观察觉有异之前,控制住山上中枢。
龙方一侧有多少兵力难以估计,但以飞雨峰大长老“匣剑天魔”独无年为例,就算十几二十名弟子蜂拥而上,一次近身也就四五人,独无年怕是一招内就能轻易摆平,如此二十人不过就四招,靠数量除非异常悬殊,否则怎么想都不是条路。
当然,山上如“匣剑天魔”这般修为的长老,便在紫鳞绶内不过就三五位,白鳞绶就算倍数于此,战力也不是乘上去就作准数。龙方必以“用最少的牺牲控制最关键的人”为目标,故藏林先生才欲借阿妍之口,赚魏无音上山,替龙方的大计省点事——应风色灵机一动。“我有个法子,不知你能不能办到?”简短口述一遍,也顺便替自己整理下思路。
应无用沉吟起来。“倒不是不能,效果如何却不好说。此法虽与内力无关,但通不通诀窍肯定有影响。若是鹿希色那丫头——”
“别说这些没用的!”应风色不欲让女郎的身影扰乱心绪,随手一挥,咬牙狠笑:“干不干一句话。能成,咱们就是拿棋盘上最没用的卒子,狠狠将了他一军!有什么比这更解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