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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影心灯慧剑门说穿了,是座连庵号都没挂上的乡下宅院,应风色不认为惟明会在别处有个什么百八十人的门派势力,就是师徒俩相依为命。其师若在,言满霜岂能被掳至降界,而师尊却浑无所知?
惟明可能死了,可能被挟作人质,让言满霜乖乖听话;也不排除真是外出云游去了,反正无乘庵地处偏僻,以言满霜的武功,一般的情况下自保有余,没什么好担心。
应风色对惟明师太的去向毫无兴趣,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只是以最浑不着意的姿态,唤醒少女们对降界的记忆,本质上跟拍桌大吼“你们够了没有”没两样,却能维持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可谓一石二鸟。
江露橙的悚栗迅速感染了储之沁,厅堂内的啁啭笑语突然静下来,只有言满霜依旧垂眸无语,仿佛人偶一般。鹿希色看在眼里,端茶就口,把发言权迳付身畔爱郎。
应风色若无其事地讨了纸笔,却未书写,环视三姝,缓缓开口。
“我同你们一样,非常害怕。”望着诧异抬头的江、储二女,丰神俊朗的风云峡麒麟儿神色自若,含笑道:“不只我,龙大方、运古色、顾春色……就没有不怕的。害怕很好。怕,是让我们团结一致、从降界生还的依凭,而非投缘与否。
“诸位兴许会觉得惊讶,初入降界时,除龙大方与鹿希色以外的其他人,都看我不顺眼,因为我身属的风云峡三百多年来,总压在龙庭山的其他派系头上,倒不是我这人有多惹人厌。”促狭是非常有效的笼络讨好,双姝都笑了,神情明显不再那样紧绷。
应风色正色道:“说这些,是想让各位知道,降界同盟不是个人的选择,其实是没得选,所以它跟外头那些因意气相投的盟誓不同,若不能全信,一遇危难就会不攻自破。”
江露橙道:“师兄所言有理,但人心隔肚皮,怎样才能说得上完全相信?”开口前瞥了鹿希色一眼,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说了。
应风色道:“很简单,把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说出来,自然能赢得信任。做为交换,我和鹿希色也会对诸位说。”
“等、等一下!”储之沁涨红了粉脸,像要掩饰心虚似的气汹汹起身,纤指一戟:“你……你不要说得一副人人都有亏心事的样子!”率先发难的江露橙反倒不好帮腔了,又气又好笑的瞪着她,你这分明就是有啊!
“那我换个说法罢。”应风色好整以暇,怡然道:“你们只消说得我信了,我就能让其他人也信你们。倘若三位善于说谎,能把我们俩都瞒过去,我也认栽;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成问题,就说自己的事,说到我们俩觉得够了,我就信你。”
江露橙与储之沁面面相觑。
“信任本就是这般简单粗暴、又毫无道理的东西。”青年润了润笔尖,低头振笔。“在等待的过程中,你们不妨想一想,拿什么来说,才能得到我和鹿希色的信任。”
储之沁一怔。“等什么?”
“等人。”应风色淡淡一笑,不再言语。气氛一下子变得既凝重又诡谲,完全就不是能喝茶聊天的情况。言满霜始终静默,而鹿希色大概是世上最不怕尴尬的人了,依旧斯文地细嚼慢咽,半会儿都不肯歇。
应风色几上的纸她瞥了一眼,所写均是两字一组,首字似都一样,只是笔画甚繁,一下子不易辨认。此前爱郎并没有同她打过招呼,说要来这么一出,果然在观心庵玩得太残,报复转眼即至;至于还有什么人要来,鹿希色也很好奇。
不出一刻,院外响起马蹄轮轧的喀哒响,男人的粗嗓“噫”的一声,缓缓静止于门前;片刻后车马声再度响起,渐行渐远,显然是放了什么人下车。
三姝交换眼色,言满霜率先起身,越过门槛的同时手里多了柄长杆,看来在宅邸各处都藏着武器。只比她稍慢一些,储之沁与江露橙各擎兵刃,与迎接应鹿二人时的轻松全然不同。
门环“叩叩叩”地响起,储江双姝散在门廊下,以防来人破门;言满霜匿于廊簷底,若有人飞越门墙,少不得要尝尝杆头的滋味。
“应师兄、小师叔,各位师姐……是我。”
穿透门隙的声音略有失真,但依旧动听。
储之沁立时辨出来人身份,见江露橙俏脸沉落,抢先步上阶台,不忘回头警告她:“在这儿别动。我开门去。”江露橙微微一怔,意识到她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短剑,余光瞥见应鹿二人并肩而来,也不是能动手的局面,一咬牙倒剑入鞘、分毫无差,迸出“锵!”一声清脆劲响。
横闩拉开,来人披着一袭猩红衬里的连帽黑氅,率先跨进高槛的却是一只莲瓣尖儿似的白靴帮子,衬得铅白罗裙缟白衫分外精神。黑氅底下,罩了件介于水红与藕色间的织银薄缎马甲袄,虽是一身素,却予人花团锦簇之感,仿佛满园怒放,牡丹、合欢、仙客来……等俱是雪蕊,却非精白一片,当中有粉有青有鹅黄,随意渲染,丝毫不显单调。
洛雪晴揭下兜帽,对储之沁福了半幅:“小师叔好。”浏海齐眉,两侧秀发各梳一辫,结于脑后,挽著粉色缎带的蝴蝶结,周身就没点儿江湖气,活脱脱一名教养良好的闺阁千金。
只不过富于生活气息的装扮,大大削减了在降界初见时,那种惊心动魄的超凡绝俗。兴许是“河伯娶亲”的场景太过诡异,赋予她难以重现的异样之美,也可能是洛雪晴的胴体胜于容貌,以致一穿上衣裳,便相形失色。
“……你怎知她会来?”鹿希色悄声问。
“那间茶舖。”应风色提醒她。女郎思索片刻,恍然大悟。
洛雪晴知江露橙被寄在养济院,也料到应师兄会来,剩下就只有“何时到来”而已。应是她贿赂了竹帚少女,让她通风报信,由此观之,洛雪晴的落脚处不会太远,是车马两刻内能抵达的地方,或许就在县城另一头也说不定。
六人返回内堂坐定,江露橙沉着脸冷冷瞪视,没等她开口,抢先发难:“师父呢?她让你来接我?”储之沁翻起白眼,似想说“有完没完”又于心不忍,咬唇硬生生把话咽回肚里。
洛雪晴垂眸道:“我自己出来的,娘不知道。我安排了人照拂她。”江露橙冷笑:“用不着别人,你说师父在哪儿,我陪她去。”众人无不奇怪:“怎么这‘师父’没法照顾自己,还得安排?是生病了,还是有什么不便?”
洛雪晴只道:“我是来见应师兄。降界到底是什么,我……非得问明白不可。弄清楚了我就回去。”她乍看柔弱,应对却是滴水不漏,任江露橙如何进逼,始终不显山露水,怕是拿刀架在脖颈上,也难问出什么端倪。
江露橙还待纠缠,应风色却清了清喉咙。
“洛师妹此行,与我等不谋而合。无论现世里有什么纠缠你,降界才是你眼下最应该关心之事,因为降界何时再开、如何开启,怎生存活,谁也说不准,多一分准备,多一点机会。在降界之中,师徒手足都帮不了你,除了自己,只能靠同行的伙伴。”将方才所言又说一遍。
“……什么秘密都可以么?”洛雪晴听完,径直发问。
“只要让我们两个相信你,愿意为你向其他使者担保。”
应风色将几上的纸头翻面压好,环视一圈,朗朗开口。
“由我开始罢。我是奇宫风云峡出身,师父是‘渌水琴魔’魏无音,人人都说他是大英雄大豪杰,是弭平妖刀之祸的功臣,在我看来,他就是个贪杯无行、自暴自弃的混蛋,罔顾职责,把一脉兴复的重担随意扔给我,自己逃下山逍遥,从来不管我的死活。
“我不会说被遗弃没甚了不起,为此我恨透魏无音。求他们回头看一眼是没用的,在乎的人从开始就不会做这种事,只能自己变强,直到不再需要他们为止。”看了江露橙一眼,续道:“做得到的话,我希望这一生都不要遗弃任何人。没把高轩色和双胞胎之一带回来,我非常遗憾。
“我的志向是成为奇宫之主,为此陶夷应氏断了我的后路,若不成功,我就什么也不是。奇宫之主不得娶妻生子,我将贴身的侍婢遣回家乡,以杜他人之口;其中一位为了明志,选择悬梁自尽。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与她之间清清白白,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将少女们露出的惊讶、同情一一看在眼里,应风色刻意顿了顿,装作平抑心中悲痛,才道:“人言可畏,我虽问心无愧,一旦风声在阳山九脉传开,日后想当宫主可就难了。除此之外,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鹿希色则面不改色地说了个失贞的新故事,这回犯事的是她舅舅,在她十岁那年。猥琐的男人恣逞兽欲后,本想将她卖到窑里去,恰巧冰无叶经过,女童鼓起勇气求救,冰无叶遂将她带回龙庭山。因着这份恩情,即使献身床笫与主人双修、为奴为婢,女郎也没有怨言——应风色看出所有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连言满霜都有些动容。
诸女看鹿希色的眼光五味杂陈,惊骇、怜悯、同情、轻蔑……兼而有之。有人露出一丝放心之色,偷偷拿眼来瞧应风色,评估自己是否更有胜算;也有人难掩失望,或以鹿希色残花败柳之身,仍得应师兄垂青,可见情深意笃,关系不容他人置喙。
而人,生来便有从众之心,随波逐流本是常态。应风色说出了足以自绝宫主之路的秘密,鹿希色的“身世”更是其惨无比,四女若无同样份量的心事吐露,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赢取应鹿二人的信任?
应风色望向江露橙。冲著应师兄指名,少女一咬牙,举起手来。
“我娘是越浦江氏的婢女,怀我之后不见容于主家,仓皇逃出,因举目无亲,只能露宿街头,从我记事以来,过的就是乞丐般的日子。我娘病死后是师父收留了我,才能吃饱穿暖,练武习字。
“师父说她出身水月停轩,是位列东海七大派之一的名门正派,现今的杜掌门按辈份,得喊她一声‘师叔’,所以我们也是水月弟子,只是在外毋须张扬,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直瞅著洛雪晴,满面衅意,似乎她该对这番话有什么反应似的,一旁的储之沁瞧得满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
应风色暗忖:“看来洛雪晴之母,应嘱咐过她师姐妹俩,在外不可擅称水月一脉。她在降界中暴露家门,不思补救,这下更直接抖将出来,一为激将,欲教洛雪晴急得跳脚;二来是挤兑,抢先把师门之秘说了,让师妹无话可说,非讲出别的秘密不可。”洛雪晴却什么也没说,淡淡垂眸,乍看温顺,实则全无着手之处。
江露橙的反戈一击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应风色自不能令场面僵在这里,及时插口:“江师妹,你在兰若寺所使的那一路《珠帘暮卷西山雨》,我记得说是令师所传?”
江露橙没想到他还惦记着,闻言一喜,颔首微笑。
“是。我师父说,当年她随掌门师伯往奇宫论剑,师伯当众示演过这一式,连应宫主也赞说‘剑容天地,浑无罅隙’。因太过肃杀,掌门师伯此前并未传授给其他人,下阳山后终生不谈,只嘱咐师父务必慎传慎用。”言语间颇有些得意,看来师父并未传给别人,不知包不包括亲生女儿。
“原来如此。是了,未请教陆师叔名讳,雅号何如?师叔曾亲莅四门论剑,或与家叔有旧,不可慢怠。”
“这……”江露橙迟疑片刻,惊觉掉进了自己所掘的陷坑里。
江湖上只知洛乘天的夫人姓陆,故应风色以“陆师叔”呼之。这显然是洛夫人有意为之,江露橙把话题带往师门的方向,已是失策,大谈剑招与“掌门师伯”云云更属不智,这下要矫言推诿也说不过去,不答又恐失去应师兄的信任,白白浪费了两则秘密。
连洛雪晴也抬起头,视线里颇见责难。
江露橙恼羞成怒,把心一横,咬牙道:“家师姓陆,名讳上筠下曼,湖阳武林中认识的,都管她老人家叫‘青柳罗簪’。应师兄也非外人,四大剑门同气连枝,有甚不好说的?”末几句明显是冲洛雪晴而来。
“这就怪了。”应风色轻叩酸枝扶手,翻过覆纸,递给江露橙。“水月‘筠’字辈计廿三名,正传弟子全是出家的比丘尼,共一十七位;俗家弟子出阁后不列宗谱,仅留姓氏,乃张、李、麦、云以及两位林氏,当中并无陆姓。
“洛夫人出身湖阳,而湖阳陆氏为大姓,便是旁支亦属仕绅,贵派不致漏了湖阳陆家的寄名弟子才是。”
江露橙接过一看,纸上果然列有以筠心师太为首的十七个法号,一旁的六名俗家弟子虽然只有姓氏,文头却是连着地名的,不知是出身抑或所嫁,唯独不见“陆筠曼”三字。
“这……这……”
少女瞠大双眸,拿着纸的小手微微发颤,慌乱的模样不似作伪。
“应师兄觉得我说谎”是浮上心版的第一个念头,然而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万一……是师父骗我呢?我们根本不是什么水月弟子,却得了水月之传,所以不能声张,所以才得忽然逃跑,再不能留在湖阳的大宅里。师丈一死,水月停轩便来讨公道了,再没有人能保护我们——(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因为我娘不叫这个名儿。”
江露橙万没料到,居然是闷嘴葫芦般的洛雪晴开了口。
“我娘也在上头,筠字辈最末一位,名唤‘筠缦’的便是。娘亲是永贞祖师在庵门外捡到的女婴,自小便随祖师受戒,后来筠心、筠静等几位师伯艺成收徒,徒弟的年纪还比娘大些,便如我们喊‘小师叔’一般。
“当年发生什么事,娘没同我细说,我猜她在某处遇上我的生父,阴错阳差怀上了我,才被永贞祖师逐出师门,到东溪养济院待产。我五岁以前都住在东溪县,这附近我挺熟的,十几年来没怎么变。”
她用梦游般的口气说完,忽然抬眸,定定望着江露橙。那眼神绝非挑衅,也不像是嘲讽,之所以不够温婉动人,或因太认真想解释清楚。应风色开始觉得她的澹定不是出于心机,而是表达上的愚鲁迟钝,欠缺技巧所致。
“我和你一样,也是私生女。比你更不光彩的是,我是比丘尼破戒才有的,甚至不知道生父是谁,娘始终不肯说。”江露橙哑口无言,俏脸上阴晴不定,情思难以揣测。
按洛雪晴的年纪推断,筠缦犯戒乃至被逐出师门,差不多是本朝肇兴、妖刀乱平之后两年。当时执掌水月门户的永贞师太,看似在盛怒之下惩戒了么徒,其实还是护短。观心庵与水月停轩同属东海龙门宗,渊源甚深,筠缦等于是被托付到东溪县待产,借此远离断肠湖这块是非地。
观心庵的女尼与陆筠曼年纪相若,说不定便是当时所结识,一听江露橙有孕,才会是那样的反应,或觉“有其师必有其徒”吧?
水月一脉于妖刀作乱的初期损失惨重,尤其是在大桐山一役。万劫、幽凝、离垢三柄妖刀于大桐山会齐,争做蛊王,原本追索三刀的三股人马便是现成的牺牲,大桐山响流谷化为血流漂杵的炼狱,领军驰援的筠静师太与同行的六名筠字辈,连同座下弟子共廿二人,竟无一生还。
做为抗击妖刀的分水岭,大桐山惨案并未使武林团结一致,在响流谷死了不少人的观海天门和赤炼堂,从此退出除魔卫道的行列,只余个别如胤丹书、鹤着衣等内外弟子持续活跃。黑白两道多有效尤者,闭垒不出以求自保,而后才有浮鼎山庄“万刃君临”秋拭水号召六合名剑的义举。
水月停轩并未因此退缩,与指剑奇宫、青锋照一样,前仆后继阻截妖刀,代价就是持续折损英才。战后筠字辈仅剩五人,筠缦年纪最小,甚至比筠心的徒弟杜妆怜还小著两岁,但从她能得筠心师太传授禁忌之招《珠帘暮卷西山雨》看来,资质还是很不错的。
天赋异禀的么徒在宗门困顿之际,闹出这等丑闻来,永贞老尼姑的伤心失望可想一斑,这样还安排她到东溪避风头,亦足见宠爱之甚。
筠缦产女后还俗,不久永贞坐化,剩下的几名筠字辈接连故去,最后连筠心师太也死了,由徒弟杜妆怜执掌门户,陆筠曼重归无门,带女儿嫁给了洛乘天。“陆筠曼”之名不见于水月文书,料是嫁与洛乘天后才用,仗有夫君撑腰,假托是湖阳陆氏出身,搏一个大家闺秀的名声。
“爹待我们母女俩很好,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亲生的爹,那个弃我们不顾的男人不是。”洛雪晴转过视线。“应师兄,我知道的秘密,也只有这个了,其他的问我娘也不肯说。你能信我么?”
应风色点头。“我信你,谢谢你的坦白,说出身世并不容易。但我有个疑问:洛总镖头去世后,陆师叔便带你们离开湖阳,明显是为躲避仇家,莫非洛总镖头之死,其中有什么蹊跷?”
洛雪晴迟疑一下,缓缓道:“我爹武功高强,身子壮健,我也不信他会得急病而死。但他背上的疔疮热疖子,我是亲眼看见的,青紫一片又化脓黄,太夫也说热毒症攫人性命,是很快很快的,最后几天他……他高烧不退,身子烫得吓人,像烙铁一样,反复痛苦呻吟……”鼻头微红,却硬生生忍住泪水,定了定神才说:“我不知道。说不定快些走是好的,少受点苦。”
应风色见江露橙的表情,知洛雪晴说的是实话。她们都对洛乘天的壮年猝逝感到迷惘,然而亲睹发病的模样,便有质疑,也不是针对大夫或热毒症,而是造化何以如此弄人。
陆筠曼逃难似的离开熟悉的湖阳城,必是为了躲避仇家,从她不许女儿徒弟张扬水月出身,应风色认为她防的正是水月停轩,更精确的说,是现任的水月掌门杜妆怜。
筠字一辈俱已仙去,也没留下传人,陆筠曼当年的丑事绝了目证,不过就是流蜚而已;杜妆怜以俗家弟子的身份继位,虽云英未嫁,仍是处子之身,毕竟不合祖制。
陆筠曼怎么说也是师叔,光辈份就压她一头,挟“掣海龙旗”洛乘天与连云社十三神龙的势力,多年来赖在咫尺之外的湖阳城不走,虎视眈眈,要说没有觊觎之心,那是连三岁孩儿也绝不肯信,想必对杜妆怜来说,定如芒刺在背,夜夜不得安枕。
杜妆怜于妖刀战后闭关频仍,便接任掌门也是三天两头不见人,外传她身受重伤,已成沉疴,要不是水月停轩死得只剩下这一脉,这副模样肯定是坐不了宗门大位。被扫地出门的小师叔要有个什么念想,也是人情之常。
直到洛乘天猝逝,陆筠曼才发现连云社并不是自己能叫得动的,人死茶凉,怕“红颜冷剑”出关与她清一清前帐,心虚之下,仓皇出逃。以杜妆怜孤高冷漠,料与观心庵这厢并无往来,于是躲到东溪县避祸。
杜妆怜于天雷砦成名,位列“六合名剑”,但真正令世人为之震颤的,却是她剿灭狐异门时的心狠手辣,“冷剑”之名遂不胫而走,慑人犹在红颜之上,陆筠曼的恐惧倒也不是毫无道理。
匡当一声茶盅放落,储之沁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引来众人侧目。
“哎唷,你们的人生际遇,怎么都这么精彩啊?跟扮戏文似的。对比之下,我的说起来无聊得要命,只怕谁也不信。”
“小师叔亮出辈份我就信了。哪个还有不服,我打到他服。”应风色打趣。
储之沁白他一眼,毕竟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略收宁定之效,将杯中茗茶一饮而尽,如以烈酒壮胆,自嘲般一笑。“我师父是谁,你们都知道啦。我既非长女,也不是长房,习武天分还不特别高,家里将我送往百花镜庐,多半是想混个名头,将来不管与哪家联姻,自好抬一抬身价……这种丢人的打算,也就不消说了。”
应风色收起促狭的表情,正色道:“娶妻当娶贤。以小师叔的人品武功,毋须百花镜庐的名头,无论嫁到哪一家,皆是翁婿的福气。”储之沁本想反口抢他一顿嘴快,说几句刀来剑往,不知怎的,突然不想搅散这份善意回护,红著小脸假装没听见,揣在心里暖够了,才耸肩道:“……反正也就是这样。谁知上山之后,我师父需要个照顾起居的小丫头,这事不能让一般的仆妇做,也不好叫资深的弟子做,看来看去,那会儿只有我啦。
“起初没什么问题,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在家本来什么都会做一点。师父待我很好,比我爹我哥哥都好,学着烧他爱吃的菜肴,陪他聊天说话,习武练剑……这些都挺有意思,粗重活儿也有下人应付,我觉得比在家时好得多,一点也不后悔离家上山,甚至还有点庆幸。”
“后来是什么不好了?”江露橙的反应很快。
“因为我长大了。”储之沁惨然一笑,忿烈中满是无奈。“我师父生得十分好看,就算已经是老人家了,还是很好看,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人家说‘风度翩翩’应该就是他那样,特别招姑娘欢喜。
“他老人家从年轻的时候就桃花不断,真鹄山上无人不知,他自己还经常跟我说,那个什么什么夫人以前年轻时如何如何,没想到老了之后变得如此恶毒……之类,毫不避忌。我笑他揶揄他有时还教训他,他也不生气,总是乐呵呵的。
“我猜在他眼里,我并不是女人,更像是女儿……不,或许是孙女也说不定。他已没有攀枝瓶养收为己用的心思了,只想有个谈天说笑、陪他回首前尘的伴儿而已,但没人肯信他。连他的亲生女儿也不信。”
江露橙不由失笑。“这得造多少孽才能这样啊。”
“是啊,怪谁呢。”储之沁也笑了,藉势悄悄抹了抹眼角。鹿希色不动声息地乜了邻座一眼,仿佛在说“你当心点啊”,应风色摸了摸鼻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十分无辜。
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储之沁,在百花镜庐的处境开始变得艰难,明显高出同侪一截的剑法更是雪上加霜。鱼映眉认定劣迹斑斑的老父,与这个外表丝毫看不出来精于狐媚的小骚货有一腿,才传了她这手从未示人的高明剑术——显然他原是想带进棺材里的,居然连独生女儿都瞒着。
天门的高层曾由化为刀尸的剑脉名宿“冲霄一剑”魏王存处,得悉若干妖刀武学的奥秘,原本庸碌的鹤着衣得以跃升剑脉宗主,执掌青帝一观,乃至成为天门掌教,许多人私底下都以为与此有关。
要说曾任掌教的鱼休同没拿到一丁半点好处,怕是谁也不信。
但他终究没将这套秘奥传给鱼映眉,却便宜了该死的小姘头。
幸亏鱼映眉是极为自负的性子,并没有把武功剑法看在眼里,她恨的是父亲藏私,又招惹如此少龄的女子,不顾她的宗主身份,令己颜面全失,背后受尽闲言闲语。
几年前鱼休同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走动不便,储之沁为方便照拂,索性搬进师父院里。鱼映眉忍无可忍,连夜将二人送回家乡华眉县,眼不见为净;过了两个月,忽然派人来给她们搬家,搬到更南边的临沣县……就这样两年之内足足搬了六回,如牧民逐水草而居。所幸鱼休同虽然年迈体衰,修为还是很不错的,居然没给活活折腾死。
“……这是为了找大夫罢?”应风色听出不对,抱臂喃喃道。
储之沁差点跳起来,“你怎么知道”的表情藏也藏不住,算是身体非常老实的类型。
应风色从开头的叙述便觉有异,特意留上了心。
不说鱼映眉与鱼休同的父女感情如何,退隐的前宗主、天门前掌教身份何等尊贵,让干练的仆妇或资深的弟子伺候,才能尽其心意,面面俱到吧?与其说不应交给初初上山的七岁小女孩,倒不如说当中必有隐情,须得排除干练之人或熟悉内情的弟子,以免不小心泄漏了什么——储之沁倒抽一口凉气,很难说是佩服或惊恐,忽又有些同情似的,转对鹿希色道:“跟着他挺辛苦的吧?会不会老觉得好像光着身子没穿衣裳一样,给人看个通透?”
应风色险些被茶噎死,好在鹿希色没当众口出“的确没怎么穿衣裳”这种问题发言,搥胸呛咳一阵,赶紧将话题带回正途:“那你……咳咳……你师父到底是怎么了,须得这般着紧寻医?”
“魇症。”提到这个,储之沁顿时没了促狭的心情,难得地神色一黯,蹙起乌浓如描黛的姣美刀眉,似又有些迷惘;片刻才恢复如常,耸了耸肩。“我师父会作梦,一发梦就大喊大叫,喊什么却听不明白,像是见到什么极可怕的物事。她约莫是觉得丢人,秘而不宣,唯恐教外人知晓,不但让个七岁小孩照顾自己的爹,还不许婢仆留宿,十年来如一日。”
谁都明白她口里的“她”,指的是师父的独生爱女。
这女人为隐藏父亲日渐痴呆、如孩子般夜寐惊叫的病情,不但一入夜便撤去婢仆,让个幼弱的小女孩单独面对,日后还疑心一老一少间有什么苟且,弃如敝屣,也难怪储之沁对鱼映眉十分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