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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昏迷太久,尽管整夜驰骋几乎搾干青年的体力,应风色仍在天未大亮时起身,小心翼翼地没吵醒熟睡的鹿希色,就著微濛的天光,打算细看新入手的两本秘笈。
院里迆开一道斜长的人影,竟是福伯。
应风色微凛,见老人佝著背立于簷前,并未走上廊庑,对着右厢一扇半启的门扉,本以为他是怔立发呆,瞧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时不时的点头又摇头,作侧耳倾听状,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物事无声交谈,瞧得人毛骨悚然。
应风色怕惊扰伊人,一犹豫便没出声,福伯却突然转身,两人就这么隔着镂花门櫺,对上了目光。
他终究是主人,不宜退缩失了身份,推开门缝,迳受了老仆之礼,以指抵唇示意噤声,摆手让他离开。福伯手贴裤缝,恭谨俯首,临行前不忘转身登廊,重将房门闭起,才沿回廊退出去。
那里曾是茗荷的房间,应风色并没有忘。
属于少女的物事,早在她下山前便已收拾一空,连条手绢都未留下,与早逝的芳魂再没有什么联系。他知道福伯总趁他不在,给茗荷捻香烧纸,起初月月都来,不是初一,便是十五;后来慢慢变成一年两次,除了清明,另一次似在八九月时,多半是盂兰盆节罢?
鹿希色自承两人的关系,他料老人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毕竟当年送荷、月二婢离开,福伯是站他这边的,寄望少年登上大位,复兴风云峡一脉;姘上冰无叶的美貌侍婢,绝非进取之道,会失望也是理所当然。
但无论有意或无心,跑到主人院里装神扮鬼就过份了。看来是该找个机会说说他,断了这碜人的恶癖。
这个小插曲没困扰应风色太久,读书一向最能帮助他安定心神,而清晨静谧无扰,正适合复盘局势,以厘清千头万绪的降界见闻。
在刚结束的第二轮里,使者们并未找到羽羊柱,及时插入运日筒,而是在对刀鬼的极端劣势中昏死过去,再苏醒时已在兑换之间。对此羽羊神毫无表示,但应风色猜测是时限已到,所幸当时四枚玄衣令俱解,否则所有使者将一齐死去,无一幸免。
他试图向羽羊神套问“平阳令”一事,无奈那死羊头精得很,防得滴水不漏。何汐色既死,泪血凤奁将在下轮重入降界,没有线索指引,想入手只能靠运气了。
而刀鬼不惜杀人夺物,显与“平阳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让应风色察觉了另一个连结降界与现实的突破口。
有趣的是,就著天光细读《金甲旋龙斩》,本是想沉淀思绪,应风色却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各派均有记录招式的表意法,并无常例,应龙虽属鳞族,毕竟是四百年前的古人,武功传承与现今的阳庭九脉关联不多,纵以他派目之,也不算离经叛道。
但应龙的思路,竟与四百年后的这位陶夷子孙十分契合,应风色甚至能看出某些誊录造成的不知所云——羽羊神不可能给正本,有无正本都还两说——能毫无困难地理解原意。
在他看来,这部抄本是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精彩示演,小人图形虽持长剑,使的就不是剑法;非是有几招如此,而是全都不是。
剑在小人手里,是棍、是楯,是铁叉钂钯、钩镰飞挝,忽长忽短,时单时双;有几式兵刃甚至只是幌子,制敌的一击竟由左手发出,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但比划之间,那种意料之外、偏又再合理不过的会心之感如蛾飞蝶涌,翩联迭出,令青年不得不写个“服”字。
这不是恶作剧,也很难说是不是伪作,书写的人不但是奇才,而且脑子绝对有洞。从招式到表意,字里行间透著“你以为就这样了吗”的张扬炫耀,也果真是惊喜连连,绝无冷场。
刃如雀屏的半痴剑够离谱了,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应风色常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驾驭这种浮夸无聊、脱裤子放屁般的怪兵器?《金甲旋龙斩》翻到底,始觉半痴剑其来有自,就有这般不拘一格、无法安于框架的狂人,非如此不能略抒胸臆里的狂气,使劲为难自己,也不放过这世间。
“……有这么有趣么?”鹿希色拥被坐起,慵懒中略带低哑的动听语声将男儿唤回神。那是昨儿夜里喊叫太甚所致,这回倒真不冤枉。“我头一回见有人捧读秘笈,居然读到嘴角带笑的。应龙写了笑话在里头?”
男儿啪一声阖起书页。“这人有病。没骗你。”
货真价实的还有男人晨起的旺盛精力。好不容易云收雨散,两人拖着满身的酸疲酣倦,梳洗用膳,好整以暇,重新盘点手里的资源和线索。金紫二册无疑与《风雷一炁》密切相关,《金甲旋龙斩》是外门招式的集合,《紫煌鳞羽缠》则看似吐纳运气的内家法门,和传说不甚相符,应龙必定在里头藏了什么诡谜,破译不仅需要时间,恐怕还得有几分运气。
与其闭门造车,眼下有更重要的信息要查证。
“鬼牙众若与我等一样,是被挟入降界的受害者,追索其现实身份,或能进一步廓清降界的真貌。”
应风色将描绘好的图样推过桌面。怪鸟形似秃鹫,然而头大如斗,反衬得身短尾长;七条尾羽形似凤凰,前束后散,又像孔雀开屏。展如叠刃的双翼绕作外圈的圆廓,嘴里咬了尾扭动的青蛇;镂空的眼瞳上压着末端分岔、粗眉似的扬卷云纹,透著难以言喻的邪气。
“……有点眼熟。这是?”
“黑山老妖臂上的刺青。”应风色拍拍左上胳膊,靠肩头的位置。“我们在第三关的河边湿地上,不是曾与十数名鬼卒对阵冲锋么?领头的鬼牙众身上也有这个图样。”
那厮的鬼头刀断在半痴剑上,被应风色一脚踢死,落地时左臂给断刀拉了道长口子,露出啣蛇怪鸟的刺青来。厮杀之间谁也没留心,仅应风色匆匆一瞥,立时便想到黑山老妖身上。
一人身带黔纹,至多是特征;但两个人、三个人乃至一群人有着同样的纹身,代表的则是某种身份,可能来自同一个门派,待过同一个帮会,甚至蹲过同一座苦窑也未可知。降界对鬼牙众的身份隐密,不如对九渊使者细致,在此留下了破绽。
“我能下山打听打听,但你别抱太大的希望。”鹿希色不如他意兴遄飞,老实道:“先说你这图画得挺好,我是万万画不出的,但刺青这玩意,手路全在细节之中,描图绘影,不如直接割下人皮管用。”
应风色摊开新纸,研墨提笔。“离开降界之前,我们至少得昏迷两次:找到羽羊柱结算一次,离开兑换之间再一次。当中有人帮忙疗伤包扎,更衣清理,人皮无处可藏。”以笔管敲额,疏朗一笑:“藏在这里最稳妥。我是跟我老婆学的。”
鹿希色翻了翻白眼,一副“你最好是”的表情,毕竟有点开心,差点没抿住嘴角;干咳两声,双臂环抱乳下,高高托起一对浑圆瓜实,哼道:“贫嘴没屁用。你打算从哪查起?”
“东溪县。”应风色双目未离纸面,分心二用,言说勾描俱是自信满满,毫不迟疑。“江露橙说她寄居在东溪养济院,无乘庵也在东溪,到那儿可以一次见俩。储之沁洛雪晴如有意寻人,不会忘记这个地名,总比上龙庭山要强。”
鹿希色连连点头。“挺有道理。美色当前,动力无限,连肋骨断掉都拦不住应师兄神行百里,一亲几位师妹芳泽。”
“储姑娘可是师叔,喊她‘师妹’怕是要翻脸的。”应风色挪远端详,再添几笔,注水研开五色七彩备用。“我若是羽羊神,放这几位姑娘入降界时,定给她们戴上猪嘴,或啣珠入口之类。”
“没想到你是这种变态。”女郎一脸嫌恶:“滚开!今晚别想碰我。”
应风色惊讶死了:“原来今晚是能翻牌的,没听说啊。”看在翻牌的份上硬吃女郎一拳,没敢躲避,雪雪呼疼死样活气,半天才肯收敛猥琐,正色解释道:“我们听见‘东溪’二字,是羽羊神让我们听的。祂不想让鬼牙众开口,就活活拿钢钉穿了那些人的腮帮骨,让他们戴上獠牙半面。我不信江露橙或言满霜说溜了嘴,是羽羊神思虑不周所致,这些都在祂的算计里。”又说了舟桥上言满霜足底发劲,一搠将船击向浅滩的事。
鹿希色似不意外,摇头道:“要我说她不像奸细。武功再高,也毋须在那时显露。”
应风色点头。“我的意思,不是羽羊神安排她们这样说,而是祂明知她们迟早会说,不但未做防范,反而听任发生,我们才能掌握东溪县这条线索。”
鹿希色恍然而悟。
同样是初入降界,洛雪晴就没露半点口风,因为逼问她“师傅在哪儿”的江露橙,就是她想隐瞒的对象。把两人放在一块儿,正是羽羊神让洛雪晴封口的法子。
“这样一来,东溪县岂非陷阱?”女郎蹙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是好主意。”
应风色怡然道:“要下黑手,降界多的是机会,这把戏过于周折,冒险让分散异地的使者在现世碰面,我以为祂想对付的是别人。”说了刀鬼和平阳令的疑点。
此说缺乏有力支撑,更近于灵光一闪的直觉,轻率提出,不免动摇自己的公信力。但他对鹿希色没有这样的顾忌,想说就说,就算遭女郎出言嘲讽,也能坦然以对。
不同于绘制怪鸟刺青的迅捷,耗费大半个时辰,桌上的肖像终于完成。画中之人豹头燕颔,浓眉压眼,薄贴的发顶衬与大片前额,显有年岁,精光烁然的细目却透著不相称的活力,并未予人老迈之感;相较于此,枯草般的暗黄须发以及横过大半张脸的刀疤,反不是最显眼处。
应风色见到的头颅,并没有这样的嚣狂,是青年自行加入了与他交锋之际,从那股异样压迫转化而来的印象。若人如其斧,这幅肖像或能比死相悽惨的断首,更接近活着时的“黑山老妖”,利于按图索骥。
“画得真好。”鹿希色不得不公正评论:“是苦练来的,还是天生就该吃这行饭?”
“记不清了,等儿子生下来,便知分晓。”应风色露出谦虚的模样,瞧着挺诚心。“但怎么生我不是很有把握,是不是再练习一下?说不定我们之前用的,全是生女儿的姿势——”
“别!呀,你干什么……臭流氓!不要揉……住手……啊啊啊……”
接下来的十天里,除开合修《风雷一炁》的性命双元功,鹿希色一有机会就溜下山,四处打听刺青和黄须汉子的消息,但一如所料的没有进展。应风色潜心钻研金紫二册,迅速掌握了易于上手的招式,更有几处新发现,收获甚是喜人。
龙大方退烧后,应风色去夏阳渊看他,碍于周遭耳目,不便多谈,见师弟面色苍白,整个人明显消减了些,安慰道:“赶明儿我让福伯给你带些滋养补品,安心歇息,才好复原。”师兄弟俩多年默契,龙大方明白是让福伯传递消息之意,连声称是。
去东溪县的事,应风色没让他知道,免得他吵著去见江露橙——以龙大方的脾性,肯定各种黏缠,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应风色知之甚深,尽管鹿希色主张据实已告,仍无法动摇爱郎之心。
之所以要再等上十天,正是考虑何汐色与高轩色新死,诸脉还留意著夏阳渊的莫名火劫,不宜引人注目,岂有随便带幸存者下山的道理?
虽说前两轮之间相隔了好一阵,应风色也不以为第三轮将于近期开启,毕竟掌控权不在己方,不能立即查证线索,令他大感焦躁。
鹿希色与他双修性功,两人默契已成,时不时能感应彼此心绪,此一节须瞒不过她。为安抚他的烦躁,女郎虽只字未提,过夜的频率却明显提高,于床笫间曲意承欢,尽力让他宣泄。而福伯十分识趣,除非公子爷召唤,等闲不敢来打扰,小院夜夜旖旎,春光无限,自不待言。
某夜鹿希色因故无法留宿,应风色焦躁不已,多练了大半个时辰的剑还是睡不安枕,天未亮便至练功房早课,调息吐纳、搬运周天,出得一身大汗,又是通体轻灵精神畅旺,对抑制焦灼毫无帮助,沐浴更衣后迳往峡外行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幽明峪附近。
鹿希色为他付出所有,可不能给她添麻烦——青年忍住窥探的冲动,索性改走大道,打算去久违的通天阁翻翻书,冷一冷脑子也好。
“慎防山虎”的牌子效用有限,这辰光已有樵夫、小贩与香客上山,还有农人挑着空箩筐下山,刚卖了菜蔬给哪间寺院的香积厨也未可知。山间不时回荡著晨钟呗诵,此起彼落,仿佛满山丛林抢在旭日东升之前次第苏醒,即将展开红尘里的另一天。
山上的阵法,不仅防鸟兽外人,对隔绝外界吵杂也有奇效;走出风云峡,忽有步入尘世的熙攘之感。
韦太师叔还在时,老把“山中无日月”挂嘴上,非要到山下饮粗茶、嗑瓜子,听拙劣的评书才甘愿。过去应风色不懂这有何意义,如今却依稀能察觉,太师叔绝非是单纯的浪掷光阴,当中必有缘由,只是他还想不明白。
山下和山上是不同的,这点毋庸置疑。
但他们苦练武功,忍受煎熬,不就是为了登峰造极,摆脱肉身所限,成就非凡之功业么?凡夫俗子,滚滚红尘,有什么值得频频回顾?
应风色随兴出行,并未穿着武服,也没有携带长剑,身畔来来去去的山下人只当他是哪家登山踏青的公子,浑没想到是指剑奇宫之人。约莫在他们心中,也有着一帧奇宫弟子的绘影图形,而眼前青衿大袖、金冠束发,俨然有名士放浪之风的飘逸青年,并不符合武道巅顶天下剑门的想像。
往通天阁必先经过知止观——当然是明面上的那个——知止观可不是普通的道观,山门前堪比集市,热闹得不得了。应风色不爱挤蹭,转进小路,忽见前头一人快步而行,宽阔颀长的背影十分熟悉,竟是韩雪色。
看来龙大方不是胡乱编派,这位名义上的奇宫之主是真喜欢“微服出巡”,就不肯安分待在飞雨峰,应风色也是一脉当家,设身处地,知道这有多令人头疼,反感更甚;见是往玄光道院的方向,心念微动,悄悄尾随。
道院后门无人把守,韩雪色在树丛里观望一阵,忽然窜入,动作迅捷如猫,应风色差点没反应过来,蹬墙上瓦,幸未跟丢,韩雪色随意坐上院内的回廊栏杆,拔草哼歌,似乎心情奇佳。
应风色伏于同一侧房顶,藏身屋脊之后,此处正是韩雪色的视线死角,除非退到院底转身抬头,才有机会瞥见瓦上的人影。
(他在……等人?谁人会与他约在此处相见?)自与龙大方重遇,他特别让福伯打听了这些年韩雪色于各脉流转之事,在各种意义上他都是个孤儿,举目皆敌,朝不保夕;之所以能留着这条命,不外乎两个名字,独孤寂和魏无音,前者更撂下狠话,阿雪身死日,龙庭绝传时。谁也不敢怀疑十七爷的决心与能力。
而魏无音这几年上山,已经不回风云峡了,只同韩雪色碰上面就走,为的就是确保毛族孤儿没给人分而食之,其余一概不问。福伯其实一直知道,总是听到消息便赶去见一面,今年在夏阳渊,明年在惊震谷……活像个年老色衰的流娼,巴望着昔日恩客垂怜,不求金银恩赏,只盼几句体己话。
就他所知,韩雪色在山上没有朋友,至少没有能约在玄光道院见面的人。上一回韩雪色来此,也是来赴此人之约么?应风色很难不联想到遗落的《还魂拳谱》,隐约嗅到了一丝阴谋气息,眉头蹙得更深。
按说韩阀已放弃在此事上与朝廷争斗,但如果它们的目标不是平望而是奇宫,那么经脉受损、无法练功的废物质子,说不定反而是理想的奸细和内应,起码不会启人疑窦。应风色一直在想拳谱于何处失落,若是掉在道院被某人捡走,难怪事后遍寻不著。
蓦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幅雪白纱裙沿长廊翻转而来,来人中等身量,并不特别高挑,双腿的比例却极修长,浮出裙布的大腿浑圆结实,交错之间,夹出的腿心曲线分外饱腻诱人;步履虽然轻盈,明显并未练过内功,急促的娇喘吐息依稀可闻,无奈看不见上半身,遑论面貌长相。
韩雪色吐掉长草,翻入栏杆内,两人的身影随之叠合,依稀能听见他尾音不自决地扬起,似是说些“你来啦”、“累不累”的体己话;那女子及腰的秀发轻轻甩动,发梢荡出两人叠影之外,韵致温婉,比幽明峪的无垢天女——自然是鹿希色以外的——都要有教养得多。
韩雪色嗓音低沉,初见面时兴奋难抑,语声略有提高,片刻又恢复平常模样,再难听清他说了什么。两人携手并头,坐在栏杆上聊天,女子的容貌身形多被高大的韩雪色遮去,但从偶尔露出的腰臀轮廓,与细直修长的藕臂看来,确有一副秾纤合度的绝美胴体,虽说未必便是天香国色,只消脸蛋有中人以上的水准,亦称得是美人。
韩雪色在奇宫连朋友都没有,不料竟在玄光道院里藏了这么个能幽会的情人,应风色不由得暗暗称异。
青年男子血气方刚,好色而多慕少艾,以女子差堪盈握的柳腰与浓发,芳龄应不超过二十;齐腰襦裙染作渐层的青碧松柏绿,衬与上身的窄袖薄纱衫子,清爽宜人,不会过份惹眼,但衣料作工皆非泛泛,显是好人家出身。
女子嗓音轻细,山风里听不见她说话,只能尽力捕捉衣着外貌上的特征。过了一会儿两人起身,在女子身影没入簷影前,应风色瞥见她腰后插著一物,长于匕首短于剑,纤细笔直,似是竹木之属,心念电转:“莫不是笛箫一类?”
韩雪色翻出廊外,簷下忽探出一只羊脂玉般的素手,五指修长,骨肉匀停,不见半分青筋骨棱,连尖细的指甲都是滑亮饱满的珍珠色,美得毫不真实。应风色惯见佳人,没想过会被一只手攫走注意力,回神见她递出一枝布满涸血似的暗红斑点的枣管,果然是箫。
韩雪色接过枣箫,骤听廊里“唰!”一声泼风猎响,碧裙飞角,乌丝轻扬,时不时地杂着衣带纱袂,偶而还能见到翻飞扬起的裙底下,探出水蓝色的缎面绣鞋,不仅脚背浑圆白皙,连里出的脚形都似莲尖儿一般,美不胜收。
持箫怔立的毛族青年两眼发直,面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她在跳舞——应风色会过意来,几乎能从乍现倏隐的裙袂衣角、浓发绣鞋间,勾勒出少女青春洋溢,又极富胴体魅力的动人舞姿,只觉不可思议。
原来世上有一种美,竟是毋须眼见为凭的。应风色自认非是想像力丰富之人,过去魏无音指点他时,总咕哝著“拘泥一隅,不见天地”。及至韦太师叔接手,偶然听少年说起,哑然失笑:“寰宇无穷,谁不是只见一隅?你师父是让你自由想像哩。”
他接受不了这种事。奇宫武学,哪一门不是历经百年十代,由无数先贤高手于死生相搏之间淬炼而来,照本宣科都未必能得其意,由得你任性诠释,随意发挥?这与不懂武艺的庄稼汉乱打一气有什么分别?
应风色最擅长的就是理解秘笈,学得比谁都快,比谁都像。魏无音动辄让他把本子扔掉,这明显是去优择劣,赤裸裸的抑制打压;师徒最初的裂痕,说不定便是起于此间。
随少女起舞,廊底间或传出飒烈的破风劲响,那不是轻薄的纱袖襦裙能发出的声音。应风色倾听片刻,想像少女拧腰摆腿,藕臂挥出,蓦地自掌间散开一片切风之物……
是折扇。她跳的是扇舞。
教坊的舞伎也跳扇子舞,使的是两柄特制大扇,扇缘缀羽毛兔绒,扇面多不开阖,利用阵列的变换与大扇掩映身姿,乃多人合舞。持扇单舞,那是文人雅士的做派,重的是意境,与肢体妖娆的舞姬不同。韦太师叔喝高了常持扇为舞,应风色有样学样,也对荷月二婢显摆过几回,并不陌生。
应风色对女子的来历越发好奇,正想挪个位子瞧清楚,韩雪色突然鼓掌叫好,见女子又伸出俏生生的小手,赶紧将木箫递回。“换你啦。”簷下飘出一把微带轻喘的清脆女声,似是初初舞罢心绪昂扬,愣没拾起闺秀的教养矜持,脱口而出。
声音当然是极动听的,但令应风色印象最深者,却是其中焕发的昂扬朝气,宛若银瓶迸碎,掷地有声。
韩雪色似受到声音主人的鼓舞,挠了挠头,讷讷笑道:“练得不咋的,你别笑话我。”女子轻轻鼓掌,并未言语,韩雪色红著脸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像是换了个人,原本的散漫颓堂一扫而空,目光专注,缓缓拉开拳架。
她必是对他笑了笑。光是这样,似往毛族青年脑子里擂了通战鼓,足以鼓舞他放下质疑,一往无前——不知为何,应风色相信女子的笑容有此魔力,尽管他二人尚未谋面。
韩雪色身无内力,再打也是花拳绣腿,纵使毛族天生强健、身手敏捷,也不能与武者相提并论,只能骗骗生长于闺阁中、识见有限的大小姐。
应风色脸上,很快没有了笑容。
韩雪色所使,正是《还魂拳谱》里的拳路,那些应风色判断根本行不通、打不出的招式,正在毛族青年手里虎虎生风;看似扞格的动作,韩雪色却能在出手的瞬间顺过去,仿佛筋骨的间隙特别开,或关节凭空多出两截,图与图之间的窒碍被他即兴抹去,别扭的拳招一贯串起来,竟也有模有样。应风色看了一会儿,几处在解析“天仗风雷掌”时遭遇的大疑难忽现灵犀,隐隐想到可供借鉴的法子。
这并未令他欣喜若狂,反捏得拳头格格作响。武学中没什么是侥幸的,能做到就是能做到,办不到就是办不到;无心所致是根骨,有心为之则是颖悟。而办不到的人,没人在乎你是什么。
魏无音拿这个羞辱他,那该死的白衣小童还拿这个来羞辱他……现在,居然轮到毛族贱种蹬鼻子上脸了!
右手拳轮刺痛,回神发现自己一拳砸碎了瓦片,碎裂声并未惊动下方二人;廊间箫声悠扬,隐与拳路相合,毛族青年面露微笑,打得越发起劲。
风云峡有博通百艺的传统,如应无用这般连莳花、烹饪等小道都能钻研到当世一品的境界,是稍嫌硬核了些,起码琴棋书画均须涉猎,而应风色是相当优秀的风云峡弟子,堪为一脉之门面。箫声随风旋搅,穿透山风低咆,灵活如雀鸟轻跃般的切分半音功不可没,那是应风色不曾在笛箫上听闻过的谱律;那柄枣色木箫绝非常见的六孔或八孔箫,粗粗听来,兴许有九孔、乃至十孔之多。
前院忽传鼎沸人声,杂沓的脚步声迅速接近,箫韵顿止,韩雪色飞也似的从栏杆里抱出一抹绿白衣影,女子“呀”的一声短呼,旋即噤声,小猫般乖顺地任他横抱到假山后躲避。
毛族青年的动作快到应风色都没能瞧清,遑论少女的脸,但踢出裙摆的小腿笔直细长,脚踝浑圆,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若无一张倾城倾国的脸蛋匹配,真是苍天对人世所开过最恶劣的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