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星斜月异,枭首青狼

默默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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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牙院生行走之际,有着扯线傀儡般的歪倒迟滞,挥刀却迅捷到不可思议的境地。鹿希色定是在对手忽由极静转为极动的过程中着了道儿,不慎被青筋暴凸、浑身肌束鼓胀的凶徒砍倒,幸有破魂甲张开的翼盾阻挡,未被一通乱刀剁成肉酱。

    应风色匆匆将师弟放落一旁,低声嘱咐:“自己小心!”何潮色知情况危急,蜷缩着点头。

    青年取下钢筒,转出厚背无锋的独钴尖铲,觑准空隙一掠而至,间不容发地接过狞恶的九环大刀,长短、锐钝、攻守、趋避……属性全然相反的两件兵刃碰出炽亮耀眼的金赤火花。

    初次相接,应风色力竟不敌,差点扭了腕臂,沉重的刀势拖歪身子,本能举臂挡刀,依然在疯狂斩剁的刀头下迅速沉落,青年咬牙将铲尖搠入鬼牙怪客腹间,正中那块暗红的朱砂胎记。

    怪人仍不停手,重刀又落,应风色左臂铿的一沉,整个人坐倒地上,尖铲插着对手腹中下裂三寸,其臭无比的肠秽从惨烈创口扑面涌至,几能看见脏器流出,鬼牙怪客依然狂吼举刀,形同疯兽。

    千钧一发,一股大力卷住左踝,猛将青年向后拖,“铿!”九环大刀斫空,山道上星火飞窜。应风色顾不得面颔擦伤,忙撑地后跃,见踝间缠了条湖蓝丝绦,正是鹿希色出手。

    女郎拉起草丛里的少年,应风色肩一矮顶上背门,仿佛为此练过千百回,连眼色都不必。轰隆一响,不知是墙毁或楼塌,问心斋里传出骇人的兽咆,似连地面都为之震动;可怕的是,身上还插着两柄筒刃的鬼牙院生闻声一颤,忽朝三人奔来,速度较先前快了一倍不止。

    “走走走……快走!”鹿希色猛推青年肩头,应风色哪敢犹豫?发足冲入夜雾中。

    从石砌广场到问心斋,除了往洗砚池的分岔,走的就只一条路,无论雾气多么浓,循山道走准没错。应、鹿全力冲刺,片刻便不见后头拖着刀的鬼牙怪客,又跑了一小段,才敢停下喘息。

    指剑奇宫栽培门下,订有所谓“血杀之教”,训练弟子对有生出手,乃至斩杀罪证确凿的恶徒,除宣扬教门与个人的声名,将来行走江湖与人放对,也不致害怕见红,平白赔掉了性命。

    何潮色不知受过血教否,幽明峪的天女育成也未必遵循传统,但应风色对血教最深的印象,就是五岁上山玩耍时,韦太师叔带他去猎林麝。

    那不但是他头一回夺取生命,也是老人教他如何以肃穆之姿,怀抱对麝鹿的敬意,剥下生皮、刮除肉黏,炮制到能卖给鞣革的手艺人的程度,再将躯干分成齐整漂亮的肉块,妥善包好带回,整个过程就像一场庄严的仪式。

    应风色不怕夺取生命。他对人体的了解,正是武功出类拔萃,稳居色字辈首席的关键,一如深林里的午后,老人领着小应风色剖麝的过程。

    因此他深深明白,那戴着鬼牙半面的持刀院生、还能追着他们不放这点,究竟有多么无稽及不合理。他的两条手臂抖得非常厉害,但或许不全是惊慌害怕,而是抵挡那简直跟铜瓜殴击没两样的刀势所致。

    破魂甲上被砍出密密麻麻的新亮痕迹,仿佛在原本的钢色铜色里嵌了金银丝,并不难看。应风色从未如此刻般,打从心底感谢羽羊神:阴谋家也好,神棍也罢,感谢他替这件装备用了绝好的材料和作工,其价或可抵得过一柄流影城甲字号房的订制刀剑,十六名九渊使者居然一人一具,与玄衣使令满满的恶意简直扞格到不知该怎么说。

    “我要回去拿运日筒。”

    鹿希色调匀气息,活动着发颤的手臂指掌,盈盈起身。

    应风色一把拉住,但他心里明白,若丢了钢筒也算“毁损破魂甲”,同被鬼牙怪客砍死没什么两样,沉道:“一起回去,不能扔下潮色。要逃一起逃。”

    何潮色白惨的唇角微扬:“是……是这个理,师姐。”

    鹿希色迟疑一霎,终于还是扬起嘴角,轻哼:“死了别赖我啊。”

    三人折返,见怪客趴于道中,乌红浸透衣袍,已然气绝。从出血判断,该是一离视线便如此,方才的仓皇逃命算白跑了。肚肠外露恶臭冲天,还压过了血腥气,女子好洁,鹿希色遂躲得远远的,攒掇应风色取回筒刃。

    那金色的鬼牙半面锁于颈后,和破魂甲一样取之不下,只得放弃让何潮色认尸的主意。问心斋的那声兽吼令人十分在意,忒近的距离难以久待,而何潮色痛楚未减,代表洗砚池的情况糟糕至极。

    应风色与鹿希色并肩疾行,直至东丘前后山的分岔路口,忽见三人并肩穿出雾露,居间那人衣襟大敞,胸口所缠的布巾与外衫俱渗出血迹,正是夏阳渊双胞胎之一的何汐色,龙大方与蔚佳色一左一右半搀半扛,艰难前行。

    “师……师兄!太好了……太好了!”

    龙大方的臂甲开作翼盾,足见洗砚池那厢也有一场激战,陡见应风色等破雾而至,几欲迸泪,膝腿脱力一软,差点仆倒。

    没见高轩色,应风色微微色变,龙大方抓他臂膀直摇晃:“快!师兄,姓高的难以久持,咱们快去救他!”没等喘过气,拉着应风色奔回。

    夜雾之中,高轩色右手持筒匕,左手开翼盾,且战且走,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全是院生装束、鬼牙半面的发狂之人,分持刀剑,移动速度虽不快,歪歪倒倒的步伐却未曾停下。

    莽青年起初不察,为免师弟等被鬼牙兵追上,只攻不守,以牵制追兵。岂料他冲进鬼卒群中,除了引得周身能及的三两人来战,其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接二连三从两侧越过。

    高轩色反过来一路追赶,赶上前队又被后队反超,越打越乱,待应风色二人赶到时已是浑身浴血,全靠意志支撑,随时都可能倒下。

    应风色粗粗一瞥,对这批鬼牙院生的实力大致有谱,张开翼盾,入阵夺过一柄九环刀,砍开连片血瀑,当者无不肢残,仆倒仍持续怪叫爬行,仿佛不知疼痛。

    龙大方接过高轩色,回头叫道:“行了,师兄快走!”声音里的紧绷与惊恐丝毫未减。应风色砍卷了刀口,正欲换过一柄,听出不对劲来,不敢恋战,赶紧掩护二人与鹿希色等会合,继续撤往石屋的方向。

    带着三名伤者移动缓慢,所幸应风色砍倒的七八人连着残肢横亘山道,形成路障,而问心斋外的怪力汉子也好,追着第二组的大批鬼牙兵也罢,似只循铺石道移动,打斗间亦不曾逾越。应风色专砍手脚、堆尸阻道的想法也是由此而来,果然未有鬼卒追近。

    路上,龙大方简单交代了洗砚池所遇。

    “洗砚池”是个池塘,池边仅有几间小屋,以及一座可容纳数十席的穿堂,剑冢院生于此习字,用树灰及若干材料调成墨液,书写于长长的苎麻布,洗净晾干后反复利用,以布为砚、以布为纸,节省置办纸墨的费用。

    池畔如染坊般架起长竿,晒着一匹匹苎麻长幅的景象,自来是白城山闻名于世的风光。院生或长工年老后无处可去,也安排在洗砚池帮忙洒扫收拾,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退休。

    第二组没花什么工夫,就在穿堂后找到指示,一样也是翻转砖石。

    麻烦的是,池畔晒架下有名老妪,不知何故在那儿搓洗布匹,始终不肯离开;眼看时间点滴流逝,四人决定不理她,遮遮掩掩地完成任务,直到最后一块砖石放落,老妪才端着贮满湿布的木盆起身,没于挂满长长布匹的晒架间,始终没发觉有异。

    “你们……在阵仪下看见有人么?”应风色略一犹豫,若无其事地问。

    “什么人?没有。就是石头而已。”龙大方有点懵,脸色却越发难看。那是极之纯粹的恐惧。“怪事,是放完石头之后才发生的。”

    异样波动荡过穿堂,若有似无的血光冲上天际,浓雾沉降——与问心斋那厢相差无几。几幢小屋的门“砰砰砰”地被撞开,戴着鬼牙半面的院生歪歪倒倒,拖刀而出,将四人围在堂内。

    住在洗砚池周遭的,不是老残就是寡弱,即使遭降界异化,战力也不及问心斋外的怪力汉子,应风色眨眼能砍翻一片,以高轩色和龙大方的本领,就算拖两条后腿也不致遇险,怎会搞成这样?

    “那个……那个老婆婆……”龙大方心有余悸:“变成一个美艳女鬼,身段诱人得紧,晒衣竿一挥,双胞胎胸口就突然喷出血来,距离还隔着两三丈远……他妈的!比鬼故事更吓人。”

    老妪在降界异变中,化成一头身材惹火、剪影曼妙的艳鬼,三人没能在她手底下走完三招,眼看要完,蓦听远处一声兽吼,震得池面涟漪不断,女鬼似乎受到惊吓,忽不见踪影,众人才把握机会脱逃。

    言语间,前方雾里传来刀剑交击声,惊呼叫喊此起彼落,鹿希色倾耳片刻,回头道:“我听见运古色的声音。”应风色再无疑义,扬声道:“第一、二组在此!你们在哪儿?”

    “在……在这儿!”那人声线陡地拔高,骂人用的气力还比呼救多,很难说是哪个打断了哪个。“我肏你妈的祖宗十八代!让你再来,让你再来!死你妈的小样儿……令堂是先偷尊翁再肏熊,才生出你这副尊容?笑几声来听听啊,闭得忒紧,你丫是菊花还是屄?”

    众人交换眼色,不约而同点头:“确是运古色。”听来挺精神的,应无大碍。

    穿过浓雾,三、四两组人马近在眼前,不意外地还有倍数于此的鬼牙院生,夏阳渊林、关两位师弟照顾拏空坪的李锡色,另一位拏空坪的冯钘色和小师叔平无碧使开匕盾,抵挡两翼涌来的鬼牙院生。

    这批鬼卒的成色,与洗砚池那批相差无几,人数虽多,倒不是太难应付。运古色手持红缨枪,独斗两名挥舞九环刀的鬼牙兵,从呼啸的刀风和出招的速度,与问心斋院外的应是一类。

    运古色靠着鬼魅般的身法穿梭周旋,觑准鬼牙怪客刀快却身不灵的罩门,只攻不挡,每出必添一枚血洞,绝不落空,不时匀出手来左刺右挑,截杀两翼的漏网之鱼;平无碧与冯钘色穷守至今防线未溃,也多亏他的游刃有余。

    应风色从其刺法中看出剑路,缨枪与他惯用的青竹钓竿虽都是长兵,份量、刚柔等相去甚远,此际所展现的迅捷毒辣竟还在大比之上,可见生死交关,此人也无法再隐藏实力。

    运古色自称一紧张便说不停,实际比武时,张嘴却全是粗口,脏也就罢了,还刻毒到显现出创意来,经常对对手造成武功以外的严重打击,屡禁难改,居然成了人设。

    应风色一直以为这也是装的,瞧他对听不懂人话的鬼牙怪客碎念个没完,显是真有口癖,难以自制。

    运古色看清来人,欢呼与骂娘齐齐脱口:“好咧……我干!你们是痔疮破了来休红么?弄成这样增什么援?讨拍拍啊?好嘛折了两大夫,是兄弟俩玩脱了拿刀互肛呢,还是你一家伙肛了俩?”应风色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两名抡刀的鬼牙怪客越打越慢,被放干血似,过人的精力流失迅速,突然仆倒不动;运古色枪尾连出,双双碎颅,确保它们不再起身。

    问心斋那个也是这样。这或可解释其不可思议的怪力,并不是什么深湛修为所致,而是超支了精气血神,就像火场当中,经常发生瘦弱妇人移开倾柱圮墙,救出骨肉的奇迹。

    这意味着叠合神域的范围内,远比青年想像中更危险。

    眼下看来,降界之中发生异变的院生可大致分为两类:一是普通的鬼牙卒子,速度反应都慢,只会攻击伸臂能及的对象,算不上是威胁。

    另一种则是出刀既快又沉的鬼牙精兵,反应慢但攻击快,刀势重到连应风色都觉负担,常识中的致死之伤对其无甚效果,运古色试过戳眼穿喉,不但容易被挥刀挡下,即使得手了也难以放倒鬼牙精兵。游斗毋宁是更好的选择,俟其精血耗竭,自行倒下即可。

    两翼加入鹿希色、龙大方后,鬼牙卒的威胁大减,林、关两人接手伤者救护,情况逐渐稳定下来。

    “走!去救真正有麻烦的。”运古色一拽应风色袖子,两人奔至西、北两丘岔口,月下一名黑衣劲装,戴着鬼牙半面、手持双刀的汉子,周身舞出两团银灿的刀芒。

    笼罩其中的唐奇色与顾春色宛若困兽,夺来的大刀刀刃被砍卷了,堪比剪烂的窗花,血丝旋溅若蛛腹喷丝。明明两人快若翩鸿,身形未有片刻停留,绕圈游斗,一沾即走,不知为何,使双刀的鬼面人始终给人游刃有余的感觉,非遭联手围战,而是两人想退也退不了,拼命挣扎,但看何时稍有不慎慢了半拍,就要被银光绞成碎片——(好……好可怕的刀法!)运古色啐了口唾沫,平日乖乖牌似的清瘦脸上,罕见地透着流氓斗狠似的犷悍飞扬,脚尖挑起一柄刀踢向应风色。“别空着手啊,会死的。”倒拖缨枪,怪叫一声跃入战团,喊的似是“老子肏你飞上天”一类,让人不是太想听清的话。

    而那刀鬼以一敌三,仍没法让唐、顾逮到抽身的机会,眼看多押进一个叫骂不绝的运古色而已,应风色心底沉落,反持筒匕,大刀一振,突然身后一阵惊呼,一抹黑影突破鹿希色等固守的两翼阵形,劲风搅散雾丝,朝他后脑扫至!

    青年向前一扑惊险躲过,连滚几匝,弹起的刹那间,棍头已轰然击落!应风色及时举臂,接着一阵裂骨激痛透甲而入,若非吸取了鬼牙精兵的对战经验,暗以右掌撑抵,这下足以荡开左臂,余势不停,径由脑门受了。

    应风色眼前一黑,“虎履剑”从极刁钻的角度蹴出,以迫退来人;岂料对方后跃的瞬间,棍头唰唰唰三连疾刺,改使中平连环枪路数,对准的面门、咽喉、膻中全是要害,应风色避无可避,张开翼盾遮护,但敌人本就没打算刺中,三棍落点密集,撞得应风色倒飞出去,臂甲直击额头,迸出鲜血!

    他有一度已认命待死,来人却任其摔落,并未追击。

    起身见鹿希色与那人斗在一起,月下两条凹凸有致、曼妙诱人的劲装丽影棍来刀往,女郎胸脯臀股够丰满的了,对手犹有过之,进退之间乳瓜跌宕,腴腰绞拧,肉感弹性兼具。鹿希色与之相比,虽显青春骄人,然而对手浓艳丰熟,又是女郎所不及。

    来人也戴金灿灿的鬼牙半面,应风色脑海里闪过“艳鬼”二字,不得不佩服龙大方这方面的才具,很难找到更妥贴的形容。

    池畔老妪受降界影响,能变化出这般熟艳动人的胴体么?鹿希色对付不了艳鬼之棍的,应风色一抹额血,上前接应;背后运古色喋喋不休,他却听见一声闷哼,显是顾春色受了更重的伤。

    青年想起童年游戏里,常有“鬼”这样的设计:捉人的人,须躲着不被他找到的人,被规则赋予更多特权或能力的人……通常也是其他游戏玩家必须合力以抗的对象。

    老妪所化的艳鬼若是洗砚池的“鬼”,双刀精绝的刀鬼就是藏经阁或演武场的“鬼”了,亦是该处原有的某人变化而成。这么说来,问心斋的“鬼”岂非是——野兽般的咆哮声震地而来,艳鬼、刀鬼对望一眼,双双撤招后跃,眨眼消失在夜雾中。其余三人几乎脱力坐倒,应风色却拽着女郎,四顾扬声:“快点起来,撤到石屋再休息!龙大方,快让他们撤……快点!”拖鹿希色回头,挥刀连斩鬼牙卒子,破开包围。

    众人心不甘情不愿起身,见东丘山道上现出一个庞然巨影,高逾九尺,拱肩佝背,摇晃而来,身上撕得条条碎碎的衣衫依稀曾见,鹿希色凝眸远眺半晌,忽然变色:“难不成……是顾挽松?”

    那人来得飞快,奔跑间似四肢接地,越到近处,越能看清他一身粗厚硬毛,长吻尖耳,上半身肌肉发达到了异常之境,肌肤透绿,指爪带着弯镰似的尖锐骨甲,哪有半点像人?直是头恐怖的变异人狼。

    即使是运古色、唐奇色,连战之下也已精疲力竭,顾春色伤了左肩,战力亦大打折扣。所幸四枚玄衣令俱已解完,只要逃进石屋里,一切就结束了。

    重新集结的十五名九渊使者拖着疲躯伤患,奋力奔逃,眼看广场已近,石屋周围却布满游魂似的鬼牙院生,而变异人狼越追越近,再几个起落便要赶上。众人卡在矮垣的入口处进退维谷,杀入鬼卒中清出道路冲向石屋,或是一解,但万一其中有几名鬼牙精兵,那就完了。

    ——只能……赌一把了。

    应风色领众人溜进矮垣,却不过份接近。石屋旁的鬼卒无神地晃荡着,并未上前,但近门处有两名体格壮硕、青筋暴凸,手持九环大砍刀的,明显与其他鬼卒不同,几可确定是难缠的鬼牙精兵,一旦引动,要花多久时间进屋还很难说。

    “然后呢,麒麟儿?”运古色无奈耸肩。“杀进去?”

    “不,是你们杀进去。不是现在,各位且等我号令。”

    不理会众人或错愕或鄙薄的反应,应风色从容续道:“我留在这里对付怪物,需要一位自愿者同我一起,还有你们的这个。”敲了敲破魂甲。

    使者们没有太多选择,迅速做成“听从指挥”的决议,然后用仅剩的时间完成布置。鹿希色本欲留下,没想到唐奇色居然举手,因着“武功越强越容易成功”的考量,以及另一个鹿希色宁死也不会反驳的理由,应风色最终还是选择了唐奇色。

    “别的不说,时限剩不到一刻了。”女郎果然无言以对,表情像被塞了满口苍蝇老鼠,心不甘情不愿冲他敲打时轮。“若没在截止前进屋,你就算宰了那头人狼也没用。”

    “你怎知我想杀它”——真问出口的话她肯定要翻白眼,这会儿就别加倍惹她了。应风色忍笑耸肩。“共谋的话说不定能同享奖励。要不试试?”

    “我既不想掺和,也不打算鼓励愚蠢的尝试。记得进屋就好,一刻之内。”女郎明显还是被惹恼了。人狼的咆哮穿透夜雾,整座山丘为之一震,鬼卒齐齐转头。应风色背对着石屋,全不看鬼卒动静,他已摸透它们的行动模式,专心盯着人狼。

    浓烈的兽臭随风刮来,夹杂若有似无的紫檀、苏铁和接骨木的熏香气味。果然是你,顾挽松,青年暗忖。幽穷降界的仪式,把你变成这等丑陋的野兽了么?

    人狼手足并用,冲入三丈以内,所有人无不捏把冷汗,极力克制转身逃跑的冲动……

    “就是现在!”应风色右手一扬,运日筒匕急旋一阵,正中人狼左肩,怪物疾停顿止人立起来,仰天发出骇人狂吼!场上所有的鬼牙院生,无分卒子精兵,闻声为之一震;下一霎眼,居然四散奔逃,往石屋之前再无阻碍,龙大方等拖着伤者没命狂奔,接连冲过了广场,直抵石屋!

    人狼痛吼声落,黄浊的兽眼因愤怒胀得血红,扑向始作俑者。

    巨大的身躯在通过垣门的瞬间突然一顿,仿佛撞上无形之墙,颈下各处勒出一条条深陷的丝线痕迹,锋锐的程度,连铜皮铁骨的狞兽肤甲都扛不住,沿丝汩溢着成串的腻红血珠。

    要挣脱这个陷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足以为他争取到冲入石屋的宝贵时间。

    但应风色决心既定,更无犹豫,反向朝矮垣冲去,踏着墙头一蹬,手背甲下伸出一条长长的琴弦钢丝,在越过狼顶的瞬间套其颈项,扭身自另一侧绕回,落地时仍在垣内,原本卷在甲内的丝弦吐至尽头。

    应风色在往问心斋的路上,摸索出这个隐藏机能。

    丝弦极其强韧,刀剑难伤,能承受两名以上的成年男子体重,两端各接一枚精钢长钉,用以固定。丝弦与钢钉均可完整取出臂甲,钉在矮垣入口的七八条弦便是从余人身上收集而来。

    应风色着地一滚,确定丝弦松松套住人狼之颈,连着丝弦头的长钉正扣在对墙的另一具破魂甲内——薛胜色虽死,一样能有贡献。投出的筒匕也是他的——回头大喊:“……唐师兄!”

    唐奇色照办煮碗,踏垣一蹬丝弦套颈,绕回前头落地,蓄势待发。

    这时人狼终于弄清痛楚何来,嘶嚎着往后一挣,应、唐拽弦绷紧,两人一尸的重量牢牢拖住丝弦,“嚓”的一响,人狼首级被自己的力量扯过丝弦,顺着弦血滑落于地,断面平滑,颈间赤柱冲天,化为血雨,浇淋了两人一头一脸。

    应风色连滚带爬,差点在血泊中滑跤,手足并用冲向石屋。

    问心斋的狼鬼既死,原本躲起来的鬼卒又不知从何处涌出,应风色听得背门刀风狞恶,其势之沉,心中不知骂了自己多少回,死心侧身滚避;正欲对敌,却见唐奇色格住鬼牙精兵,沉声道:“……快走!”便只这么一停,四面八方的鬼卒层层涌至。

    第二名鬼牙精兵横刀抡扫,唐奇色左手持刀硬接了一记,浑身的创口都喷出血来,他却恍若不觉,仰天长啸,战意勃发,双手刀滚若银蛟,整个人仿佛突然醒过来。

    刹那间,应风色甚至产生了错觉:不是他俩身陷重围,而是唐奇色压着众鬼卒打,不仅两名鬼牙精兵被彻底压制,连周围卒子一个也别想跑——“师兄……别打了,咱们快走!”青年回神,意识到错觉就只是错觉。

    唐奇色背对他,浑身上下只这一小片未披创汩血,被酒浆磨平的沙哑嗓音平静得像个旁观者。“我留下是为杀你,若你再像当年通天壁那样,害死恁一个无辜之人的话。”

    颓废男子的颔骨动了动,似是笑起来。从背后看,应风色才发现他的脖颈手臂异常瘦削,发色枯黄,比寒月窗前独坐啜茶的顾挽松更有迟暮之感。或许唐奇色这样真不是自甘堕落,而是十年来无魂附体使然。

    “但这回你干得还可以,我能勉为其难原谅你了。师兄等了我十年,今儿我总算找到一个不用再醒来的好借口……还不快走?”距离拉开的结果,涌入两人间的鬼卒掩去颓废男子的背门,令应风色渐难捕捉其身影,只知越来越施展不开的战团中心必定是他。

    “唐师兄!”

    “……走!”嘶哑的痛吼带着血咳。或许……还有笑声?

    应风色不明白何以如此,但他无法冲入鬼卒堆救唐奇色,时间不够了。

    浑身是血的青年冲进石屋,发现屋里多了根光滑的铜柱,约莫半人高,其上只一个圆孔,龙大方取下运日筒,一见师兄扑滚进来,立时将扭出一圈凸环的钢筒插入孔中,开锁似的一转,异样的波动再度扫过石屋,铁门不知何时关闭起来。

    绷了一整夜的紧张心情终于落了地,想到居然熬过了这恐怖诡异的幽穷降界仪式,众人俱都欢呼起来,把臂拍肩,还有忍不住相拥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忽然攫取了应风色,他觉得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回神居然是双手撑地,野狗般勉力趴跪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柔腻的肌肤触感贴熨着青年的上臂,一人伸手搀着他。毋须转头,光嗅香息也知是鹿希色。他终于能闭上眼睛,放心享受这难以形容的肤触香泽了,不知为何,眼皮里却充斥一片滚热液感,唐奇色最后的残破身影不断在脑中回放——羽羊神那浮夸得令人生腻的磁声于一片欢呼中响起。众人迅速安静下来。

    “恭喜诸位,贺喜诸位!没想到烂仔也能完成任务……咳咳,吾是说诸位旗开得胜,荣耀吾皇,实在是太好啦,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个美妙的夜晚,是不是令各位难以忘怀呢?好戏在后头,万众期待的赏善罚恶时间即将开始,诸位使者再忍耐一下,别急着睡觉上厕所啊。”

    “请等一下。”照例又是鹿希色插口,但应风色也发现了矛盾之处。“我记得羽羊神说过,通解使令后,该是结算成就,领取龙皇恩赏的阶段。既已在时限内完成了任务,何来‘罚恶’之说?”

    “哎呀呀,怎么说呢?有个很小的小地方,我忘了跟诸位使者报告,因为这个问题之后并不会经常发生,偶尔才有。

    “诸位臂上六枚滚轮,有五枚是用来增加奖励点数的,每前进一格,就能得到若干点数,用以交换恩赏;然而,有一枚却是用来抵扣点数,前进越多,扣的也越多。”

    ——时轮!

    应风色与鹿希色交换视线,心念一同。

    “时间耗用越多,扣掉的点数也越多,很公平是不?事情总要快快办好,才有恩赏的价值啊。”羽羊神的口气有点随便:“将来诸位的点数累积多了,扣掉这一些些也没什么,但对头一次加入幽穷降界的使者来说,有个麻烦的地方,那就是如果挣的点数、原本赠送的优惠点数加起来,还不够时间扣的话,是有可能被扣到一点都不剩的。

    “而点数净空的使者,会受到一点小小的处罚,只不过是被送回幽穷九渊铸炼灵魂罢了,并不是太严重。用人世的话来说,就是死掉而已。”

    语声方落,有五人忽然倒地,睁大的眼眸逐渐散焦,再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