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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渔阳爆发的那场凄绝死斗,始终未被世人视为妖刀祸世的前哨战。
此劫虽导致当地十三个派门火并而亡,放诸妖刀圣战的文书记载或口传掌故,这些牺牲者的身影却极其单薄。原因无他:妖刀,并不是这场正邪大战的主角。
以邪派魁首之姿、君临游尸门三尸部的“万里飞皇”范飞强,手持妖刀赤眼,率领麾下群豪,卯上代表正道的五岛七砦等“渔阳十二家”。除初期曾以赤眼蛊惑几位名门侠女,出其不意予五岛七砦以迎头痛击,此刀在范飞强手里一直以神兵的姿态活跃,而非淫辱女子的邪佞之器。
情况,是从十三派同归于尽,双方耆宿耗磨一空,赤眼失去刀主、流落在外之后,才开始急速恶化。
二十五名奇宫弟子所奔赴的渔阳,是一片经鏖战蹂躏后的焦土,其摧残之甚,丝毫不亚于彼时央土正烈的逐鹿争雄;而北方秋冬将届的严峻环境,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则又远远甚于别处。
奚无筌是一个人回来的。
奇宫按其交代,寻回了十五具遗体,大多草草收埋于渔阳各处;有九人据说陷于崩塌的“千年不朽常伏地”——这个有千年历史的地宫在被五岛七砦攻破之前,一直是游尸门的总坛——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在渔阳节节败退的奇宫弟子们,把此处当成最后的城砦,收容为淫毒所害的女子,并据以对抗入夜后从四面八方涌至的敌人,最终仍不幸战败。
地宫失陷后,他们引爆了埋在结构点的硝药,使之坍毁,与涌入的敌人同归于尽。奚无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运儿。
“……敌人?”独孤寂扬起眉毛。“不就是一把涂了春药的破刀么?游尸门和五岛七砦这两拨地头蛇斗得七七八八,合著一起完蛋了都,渔阳有数的江湖势力算是给一把门清了,哪儿来的敌人?”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贝云瑚道:“当年他的报告,只有各脉的披绶长老才能听。据说他交代完就被关起来,倒不是做错什么事,而是长老们以为他疯了,说话颠三倒四。
“他说他们对抗的,是先前死于火并的游尸门和五岛七砦一众高手。这些已死之人以‘阴人’之姿重回阳世:肤如垩灰,触手凉滑;赤目黑瞳,不见余白。阴人一睡数日乃至十数日,只于夜间行走,无论生前邪正何属,此际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只披着似人躯壳,不剩半点人性。”
梁燕贞听得浑身发毛,抚臂颤道:“你……你别净编些吓唬人的话!怪……怪碜人的。世……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梁大小姐从小对鬼故事就是又怕又爱听,长大后依然不改。
独孤寂举起手来。
“我只有一个问题。这些阴人,还记得生前所使的武功么?”
梁燕贞一愣,才明白爱郎之意,惊惧顿去,益发好奇难忍。
武艺是将招式、临敌应对练进身体里,却不仅仅是身体反应而已。战斗电光石火,快时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静的判断,乃至筹谋计算,才能把握胜机。缺此方寸,人实与兽无异,还是牙钝爪平、气衰体弱的羸兽,根本不算威胁。
退一万步想,世间纵有“阴人”,神智若失,除非数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了你,否则以奇宫无字辈弟子之能,不过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表心性灵智犹在,又何来“食人血肉”一说?
丑新娘之言,不过是另一则乡野奇谭罢了,无异于虎姑婆、蛇郎君等,经不起推敲。奚无筌当着披绶长老之面提出这等说词,以交代廿四条人命的去处,仅仅被当成疯子来处置,说明奇宫对门下出色的弟子,还是十分宽容溺爱的。
被独孤寂指出不合理处,贝云瑚未见羞恼,淡淡耸肩。
“这我也不知道。我听故事时,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同听的姐妹们也没觉得怎么。下回要有机会,我再问清楚些。”
“我本来不确定你的来历,不过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趴在桌上的僵尸男子抬头,明明是撂狠话,却仍拿下巴撑住脑袋,说得有气无力,颇令人生出“伤敌三百、自损千八”之虑。“说这故事的人,有没有嘱咐你莫向山下人泄漏?你知不知他对你说的故事里,其实隐去了自己的功劳?”
“不用这么高来高去的,我给你们俩翻译翻译。”
独孤寂翻著夸张的白眼,分摊双手,死样活气地说:“‘告诉你这个故事的人’,指的是丑丫头的师父之类。龙庭山一贯收男徒,可能有个变态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偏偏就收了女徒,而且不只一个。这丫头就是其中之一,然后照例跟师父闹翻了,拉我打上山给她出气去。
“这位僵尸兄跟徒弟关系不好,一看便知是奇宫的人,完全符合奇宫师徒反目的优良传统。你本想教训她‘你师父跟你说的,别随便跟这些死山下佬说啊’——对,小燕儿,‘死山下佬’指的就是我们——想起徒弟还不认你,登时气馁,话到嘴边又含卵也似,没敢使劲儿咬落。
“要我说呢,二位跟龙庭山的渊源无论深浅,都是老黄历啦。人家既不希罕,不如把过去放下,往咱们这厢站来稍稍,待本侯打上山去,打得这帮龟孙子满地找牙,你们非但不觉心痛,反而解气得很……这个建议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诱人?”
僵尸男子充耳不闻,直勾勾地盯着丑新娘。
“引外人上山,这是你了结私怨的法子么?”
贝云瑚毫不退缩地迎视他的目光,细声道:“你说他隐瞒了什么,我想知道。”
独孤寂双手抱胸,两头端详半晌,笑顾梁燕贞:“是不是要我动手打人,他们才不会假装没听见我说话?”
梁燕贞嗔道:“你别打岔!正说到点子上了。”恰听见僵尸男子对贝云瑚正色道:“我不是说他隐瞒。我不知你和他之间有什么误会龃龉,但这人是连跟女娃儿讲故事,都不屑自我标榜的脾性,洁癖到了无可救药的境地。不管他做了什么,你在鱼死网破之前,是不是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贝云瑚面无表情。独孤寂注意到她双肩微颤,他与她相识未久,如此心神悸动的模样倒是头一回见,她师父如非对她做了很过份的事,就是对她非常重要——也可能二者皆是。
下山嫁人,是他还是她的意思?她是断然离去,还是被无情割舍的那一个?唆使自己打奇宫,不惜赔上鳞族圣地四百年的骄傲与尊严,究竟她是想重回过去,抑或斩断牵缘?
独孤寂和她一样,都想弄清楚这点。
“所以你说……”丑新娘瞳眸微散,喃喃道:“他究竟隐去了什么?”
僵尸男子无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他所能转述,仅仅是故事自身。
“奚无筌是最后一个活着从渔阳回转龙庭山的奇宫弟子,然而却不是头一个。早在他之前,还有另一人从东北回来,带回了两具棺材。”
当年驰援渔阳的奇宫门人当中,层级最高者,当属幽明峪的“剑霜”萧寒垒。
此人是幽明峪当时唯一的紫鳞绶长老,是毫无疑问的紫绶首席,若幽明峪须推一人争夺大位,就只能是萧寒垒。整座龙庭山上下,无论幽明峪之内或之外,能对萧寒垒下令的,只有奇宫之主——而“四灵之首”应无用失踪后,大位虚悬多年,迟迟未能有一言而定干坤、决法度的新龙主诞生。
以“剑霜”萧寒垒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偷偷摸摸离开龙庭山,须向其他披绶长老说明并取得谅解,方能行动。
而他的理由没有人能拒绝。
“无多央人给我捎了音讯。”在知止观临时召集的长老合议上,萧寒垒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暗褐色的干涸血渍令人怵目惊心。“我得走趟渔阳。”
幽明峪在奇宫漫长的历史里有过短暂的辉煌,但在近两百年间,无疑正由没落走向衰亡,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脉。在物字辈紫绶首席“云天蔽影”何物非的强势主导下,蜗居西峰那“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的小小山坳里、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闇弱支脉,展开了干坤一掷的卅年兴复大计。
何物非的法子异常简单,不过八个字而已:只押一人,全力栽培。
幽明峪不比人丁兴旺的惊震谷、实力坚强的飞雨峰,更不是贯彻菁英至上、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乃至当百的风云峡,没有分散资源的余裕,只能挑选一枚独步龙庭九脉的种子,承接整个宗脉的挹注,以期竞逐大位时一举出线,使幽明峪得以重见天日。
岁无多是萧寒垒的弟子,此前淘汰了许许多多幽明峪的无字辈,成为命运选择的那一位——直到有个叫冰无叶的奇才横空出世为止。
在其他宗脉,拥有复数的优异弟子决计不是问题。师兄弟虽有竞争,但也能通力合作,成为壮大宗脉的力量。然而,在偏执的何物非眼里却不是这样。
——只留一个,全力栽培。
冰无叶是何物非亲自物色、考核过后,牵着这娃儿的手带上山来的,岂可与平庸无能的寒字辈之徒一概而论?如何取舍,在老人看来连想都用不着想,遑论协调商量。
但岁无多无疑是非常出色的奇宫新秀,文武皆能,声名在外,人缘更是好得不得了,想争取他的宗脉绝不只一二处而已。幽明峪纵使弃如敝屣,也万不能便宜了对手。
奇宫自来是天才汇聚之地,而天才——或自以为天才者——视规矩如无物。在他们眼里,道德伦常不过是教条,合用则取,不合则弃,只有平庸之人才拘泥。区区一个岁无多,不应、亦不能妨碍宗脉大计。何物非早有除掉这名徒孙的心思。
萧寒垒别无选择,遂令爱徒下山远游,殷嘱他莫再回转龙庭山,形同放逐。
像这样的戏码,那些年在各脉里不知上演过多少回,只是不断变换著形式,理由各异。自以为是、手绾大权的物字辈,忍气吞声退无可退的寒字辈……如今披上各色鳞绶、跻身知止观的寒字辈长老们,无不理解萧寒垒的心情,即使政见不合,立场相左,他们对萧寒垒的愧疚与焦急感同身受;驳回他的请求,不会带来踩踏幽明峪乃至萧寒垒其人的快感,而是向践踏自己的物字辈老家伙俯首屈膝,再度被唤起年轻岁月里咬牙吞忍的屈辱与不甘。
长老合议对萧寒垒只有一个要求。
不要张扬,以免鼓动其他宗脉的年轻弟子起而效尤。各脉师长好不容易压下驰援渔阳的舆情,谁也不想为了萧寒垒的负疚求赎,面对自家后辈的方刚血气。
因此,萧寒垒只带了师弟“剑豹”谢寒竞和徒弟冰无叶,三人连夜下山。
“但萧寒垒也好,谢寒竞也罢,乃至冰无叶,都没能见到这位远游多年的无字辈大弟子。”僵尸男子娓娓说道:“三人尚未进入渔阳地界,便遭袭击,‘剑豹’谢寒竞助二人突出重围,自己不幸牺牲;而萧寒垒伤势过重,最后也没能撑过来。冰无叶押著两口棺材回山,向各脉长老报告的凶徒模样,活脱脱是后来奚无筌所描述的‘阴人’。
“奚无筌下狱后,冰无叶向长老们说项,提出种种旁证,说明‘阴人’正是身中赤眼之毒所生异相,奚无筌带回的解方绝非无的放矢。过了不久,赤眼刀为祸武林,冰无叶以此方救得正道盟友无数,才还奚无筌清白。这就是他刻意隐去,没告诉你的部分。”
贝云瑚颇受动摇,又唯恐被僵尸男子看出,随口问:“写信给萧寒垒的那个岁无多呢?长老合议查过这人的底细么?”
僵尸男子摇头。“没机会查。他的确在渔阳的廿五人之列,最后不幸葬身游尸门地宫,尸骨无存。怪的是:奚无筌与岁无多交情甚笃,他说岁无多从未写信向师父求救,只联系了其他宗脉的朋友;萧寒垒示以诸脉的那封染血书信,后来怎么也找不着。聪明如冰无叶,始终无法解开这个谜。”贝云瑚低头不语,似陷入沉思,就算是梁燕贞也明白,丑丫头想的决计不会是那个难解之谜。
独孤寂又举起手。这回僵尸男子总算见着了,大方指名。
“现场这位热情的兄台请提问。”
“不是说赤眼只蛊惑女子么?难不成渔阳地方的高手全都是女的,才能被刀上之毒所害?如果有这么棒的地方,请透露一下怎么去,谢谢。”
“好问题!”僵尸男子伸出双手食指一比,只差没跟十七爷击掌欢呼。“按奚无筌的说法,‘阴人’中有男有女,似对男子的效力要更高些。女子中毒,是淫欲如狂难以遏抑,时时须得与男人欢好,并未因此变得嗜血好杀;男子则不同,中毒之后神智未失,只是会变得……变得非常邪恶,如遭妖邪附身,残忍、嗜杀,毫无节制,就像……就像……”
“……只坏了良心?”
“对!”僵尸男子手指连点,忍不住蹙眉。“这么贴切的比喻,怎么那时没一个人想到?啧。”十七爷得意得要命,但毕竟日常也不是迭有佳作,兴奋之下登时词穷,除了咧嘴一径嘿嘿傻笑,果然没再吐出什么如珠妙语,看着一副变态德行。
一只白皙小手怯生生举起。
“喔喔喔,现场还有另一位热情的女兄台举手发问!请问您怎么称呼,住在哪里,今年贵庚,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啊?”
“……你也未免问太多了,僵尸兄。”独孤寂冷笑着轻拗指节,发出炒豆似的脆响。“小燕儿你别跟他说啊,外头坏人多。”
梁燕贞双颊泛红,狠狠瞪他一眼,定了定神,小声道:“我是在想,有没有可能……其实这并不是一种毒,而是两种毒、甚至是多种毒物造成的结果?”
独孤寂与贝云瑚面面相觑,显然都未想到这一节,而僵尸男子则是面色古怪。
“当年冰无叶跟你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男子飞快收敛心神,又恢复成那种带着淡淡嫉俗的满不在乎,耸肩道:“他说,无论从医理或毒理来看,都不可能出现一种配方,显现的药性却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只能认为阴人是阴人,赤眼是赤眼,两者必有牵连,却不能混淆而论。
“事实证明,奚无筌他们在渔阳时,找到了拯救中毒女子的方法,对阴人始终束手无策。赤眼离开渔阳后,在此间造成几起伤害,受害女子最后靠着解方,除去那‘牵肠丝’的淫毒。至于阴人,则未有实物至此,难以验证……”
——牵肠丝!
梁燕贞一愕,几乎要跳起来,却被爱郎按住手背。独孤寂冲女郎微一摇头,示意冷静,但他自己亦非全无震动。
在大帐之内,李川横对小燕儿所使的春药、以“濛柳丝密”和“挂肚牵肠”两方混于一者,傅晴川便是呼以“牵肠丝”之名,说是本门前人弄出的淫药,拿来练捞什子蟢欲神功。怎会……成了妖刀的祸世邪能?
傅晴川说这话时,除了人在现场、饱受药性折腾的梁燕贞外,就只有藏身帐顶的独孤寂悉闻;仅一帐之隔的小叶若未晕厥,或也零星听了些去。其时贝云瑚人在远处的马车里,正与扮成老妪的梅檀色钩心斗角,伺机脱身,自是无从得知;阿雪则藏在衣箱夹层内,很难判断他到底听懂了几成。
无巧不巧,梁燕贞能与智计冠绝龙庭山的“影魔”冰无叶想到一处,正是受两剂混合所启发,谁知不旋踵便从僵尸男子嘴里,听见那可怕的淫药之名。
“赤眼上所喂之毒,就叫‘牵肠丝’。”女郎心绪震动,似未逃过僵尸男子的锐眼,手拨浓发,笑着投来两道实剑般的迫人视线。“怎么?姑娘可曾在哪听过这邪秽毒物的名目?”
梁燕贞无信口雌黄的急智,胀红粉颊,支支吾吾,陡被爱郎伸臂一揽,搂了个严实。独孤寂的下巴宠溺地抵她发顶,开口时那股子嗡嗡酥颤透体而入,令她浑身发软;本想同他再拧几天,此际早已没了脾气。
“僵尸兄,玩笑归玩笑,我女人给我的时候可是黄花大闺女,你瞧我脑门像透着绿光么?看在你说故事的份上,我不同你计较,此等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切莫随意扯上良家妇女为好。”
“兄台所言甚是。是我的过失。”僵尸男子一改懒惫德行,坐直整襟,肃容拱手。“言语得罪处,望祈姑娘见谅。”梁燕贞笑笑没说话,乘势偎在爱郎怀里,眼看是不打算分开了。
贝云瑚却未如她所期待的眦红双目、妒火中烧,忽从沉思中回神,转向广场入口的长街。
黄昏将逝,地平线的彼端已浮露些许夜色,长街那头涌现的炬焰益发惹眼。来到近处,见村人簇拥著一乘前后四轮大如磨盘、上覆红艳织锦,似神轿又非神轿的奇特物事,骨碌碌推入广场。
说是村人,其中三成是入庄之时,梁燕贞、独孤寂等所见的残疾人,清一色的青壮男子,穿着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绷出一身虬结筋肉。先前扛立柱子的是这类人,那恶形恶状的茶舖跑堂杨三也是。
余人则老弱妇孺皆有,符合寻常乡人形象,却非携家带眷各自成团,而是以一名残疾人带着数名乡人组成队伍。由于分配得太过齐整,以致竟能一眼辨出。
覆盖红缎的神轿轮车两旁,有抬着髹红木盛的,应是贮放祭肉牲礼一类,上头也盖红布,难以判断所覆何物。
无论是模样突兀的残疾人,抑或毫不起眼的妇孺,火光下人人带着无比虔诚、略显迷醉的神情,缓缓流至。大大小小的焰光灯火沿路连绵,猛一看不知有多少,说是全庄之人都到了,也不算太浮夸。
独孤寂本以为“今晚建醮”云云,是杨三信口胡诌,以这规模看来只怕非是虚言。听得人来,茶舖的门板卸下两条,姓方的老掌柜与一名胖大厨娘相偕而出,急急朝大队奔去,口中嚷着:“太爷来了!太爷来了!”声音透著一丝惶急。
建醮大队的前沿应声而开,露出一名拄著柺杖、锦衣华服的老员外来,背拱如虾,须发皆白,队伍之所以走得这么慢,兴许是为了配合老人的步履所致。
方掌柜与“太爷”说了会儿话,老人身形被遮,难见形容,倒是胖厨娘回头一瞪,却是朝僵尸男子而来。炬焰下只见她满脸横肉,五官几乎陷在肉里,左眼戴了只眼罩,一条蜈蚣疤由眼罩上下穿出,成了整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
突然间,所有奇宫弟子一齐起身,自是奚长老离座。
“龙方太爷,在下惊震谷奚无筌,十五年前咱们曾在山上见过一面。”奚无筌拱手道:“我率弟子下山办事,正欲回转,途经贵宝地,带飓色前来省亲;行旅匆忙,未及提前通知,冒昧之处,还望太爷海涵。”
身旁的龙大方被眼前炬焰燎天的排场吓傻了,又觉太爷神色不善,看似十分陌生,心底露怯,只喊了声“爷爷”便没再说话。应风色在身后捏他一把,龙大方心想:“是了,我有师伯、有师兄,还怕甚来?”这才打起精神。
“酒颠诗魔”奚无筌乃当今惊震谷的顶梁柱,鳞族六大姓之一的龙方氏族长岂有不闻?龙方太爷点了点头,拄杖而出,身旁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搀扶著,举止恭谨,说不定也是龙方家的子弟。
“奚长老客气。我年纪大啦,出门费事,听长老大驾光临,走到这时才至,长老莫嫌我简慢。”老人语速虽缓,条理清晰,以退为进,棉里藏针,堪称老辣;唯一不对劲处,便只有对孙子过于冷淡。
龙大方是独苗儿,其叔尸骨未寒,小婶婶即以处子之身改嫁,料想亦无子嗣。老人甚至不曾向龙大方稍稍颔首,回应他的问安,在旁人眼里,就与“把独生爱孙送上龙庭山不让回来”同样费解。
奚无筌正要说几句客套回应,老人却续道:“今夜庄里酬神,诸般不便,既无荤熟,亦无酒水,难以款待。我让家人为长老引路,往南三四里处有一小村,堪可落脚。改日小老儿备齐礼物,再专程上山,向长老请罪。”
奚无筌只看村中人一眼,便知此间必有文章。
那些身带残疾的青壮汉子分明练过粗浅功夫,匪气宛然,小股小股将庄民分开驱役,胁迫之意再明显不过;庄中妇孺见有外人,也不知鼓起勇气求救,可见挟制日久,已磨去众人的意志,只知一味顺从,不存挣脱的念想。
龙大方的怀疑绝非空穴来风,奚无筌更无犹豫,然而太爷之言软中带硬,令他难以反驳,又不好贸然翻脸,登时有些进退维谷。
蓦听一把清脆的女声道:“酬神祈福,乃大大的好事,神明福泽广被,岂不与山上人?太爷糊涂啦。”却是贝云瑚缓缓起身,转了过来。炬焰掩映之下,她身上的大红嫁衣格外夺目,隐隐与那四轮怪车所覆相辉映。若非面上坑坑瘢瘢的甚是丑陋,其身姿大有仙子凌波的出尘,令人久久难以移目。
龙方太爷目力减退,却认得她的声音,面色一沉。
“瑚……云瑚,你怎回来了?沈家那厢聘礼已下,你这个新嫁娘却中途逃跑,成什么话?先回家去,过两日我再亲自带你走趟越浦,向亲家翁赔不是。”
贝云瑚嫣然一笑。“只怕我这模样,去了会令沈家更加不喜。”
那管家模样的汉子在老人耳畔说了几句,龙方太爷愀然色变。
“你、你的脸怎么了?是……是谁毁了你的容貌?可是那梅——”忽然噤声,咻咻剧喘,面上分不清是惊是怒,也可能是仓促间掠过一抹痛色,察觉失言,急急闭上了嘴。
奚无筌听见那个“梅”色,心念微动,眸光一凝,直射向太爷处,却非盯着老人,而是身畔的中年管家。那人身子缩起,似矮了几寸,整个人益发不起眼,白净面皮不见汗渍,搀扶老人的手背倒是挂满水珠,掌底袖布更湿濡一片,大老远都能瞧见。
贝云瑚自顾自笑道:“对太爷来说,我最有价值的便是这张脸了,也难怪太爷心疼。请太爷放心,我还有用得上脸处,不能轻易毁去。”以绢帕浸透酒汁,径于面上一阵擦洗,无数细碎灰浆簌簌而落,渐露出与手背脖颈一般的白皙肌色。
梁燕贞目瞪口呆,心底发凉,直到丑新娘将沾满灰浆的帕子一扔,转过一张欺霜赛雪的绝美容颜来。
女郎终于明白,为何对她始终有股挥不去的警戒和敌意。梁燕贞心底最深处,不相信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有这般淡然出尘的神情举止,以及那股难以形容、仿佛不属此世的殊异气质的女子,会生就如此丑陋的一张脸。
女人的直觉最是准确。
她多希望自己是错的,这不过又是另一个可笑的小心眼……然而毫无疑问,贝云瑚是她此生见过最最美丽的女子,粉雕玉砌,剔透晶莹,美得不似活物。
更可怕的是,十七郎似乎全不意外,从微眯的眼缝里迸出的眸光,既未饱含色欲,也非留恋难舍,他只想读懂她的心思,却不知自己是不是对的。这令他感到一丝迷惘。
梁燕贞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觉得自己从头顶到脚心都是冰冷的,即使被十七郎拥在怀里,也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贝云瑚的美貌不只击倒梁燕贞,也夺走在场多数人的心思注目,偌大的广场除了呼啸而过的夜风,没有其他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喃喃道:“是夜……神的新娘,夜神的新娘子又回来啦。”倒头便拜。周围有样学样,不多时便跪成一片,人人低声喃喃,如诵祷词,能辨的也只“夜”、“神”二字。
“夜什么神的新娘……”僵尸男子听得皱眉。“是什么玩意?”
“我猜得没错的话,那车上所载,多半是夜什么神的新娘了。”贝云瑚朝盖著红布的怪车努了努小嘴,寡淡中带一点不经意的俏皮,令那张精致过头的俏丽脸蛋鲜活起来,仿佛玉雕被仙人吹了口气,突然有了生命。
僵尸男子还未习惯她的耀眼炫目,举手遮眉兀自不足,索性别过头去。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知情的。”
贝云瑚淡道:“龙大方的小叔叔,就是我原本该嫁的那人,他知我是龙庭山来的,懂一点武艺。我答应了他,要拯救这个庄子脱离恶魔掌控,但他没来得及告诉我那是什么。而我待的时间不够长。”
僵尸男子思索片刻,冲远方的奚无筌打了个手势。
奚无筌老早便留意到怪车,因盖顶的红布时有祟动,却与风向颇有扞格,只是在炬焰与夜色掩映下不易见得。见僵尸男子示意,袍袖一甩,乌影穿破夜风,爆出哨响似的呜呜低咆,凝而不散,宛若镝矢离弦,就这么穿过近八丈的距离,带着布顶一掀,这才力尽还形,居然是根筷子。
吹过广场的回旋风乘隙从布底钻入,将整块红布掀起来,露出车上的十字磔刑架,以及架上綑缚的、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磔刑架只有半人多高,女子长发覆面,看不出形容,但从低垂的纤细雪颈推断,应该不会太老。她身上穿着与覆布同款的红嫁衣,双腕缚于架上,身子倚著刑柱,软软侧腿并坐,裙裾下露出一双浑圆白皙的结实腿子,大袖滑至肘间,不见单衣之类的贴身内里,嫁衣下恐怕未著寸缕。
奚无筌面色铁青,寒声道:“龙方太爷!贵庄酬神,竟是以活人为祭礼么?”老人嘴唇抖动,无一言能反驳,脸色灰败如死。
庄人无法想像奚无筌于筷子上凝附内息,使其兼具金铁之沉与箭杆之韧,随手射出七八丈远,削著布顶将之带起,才给了晚风乘虚而入的机会,以为是夜游神显灵,要来娶亲了,部分人掉过头来,朝今夜要送出的夜神新娘跪拜祈愿,场面登时大乱。
奚无筌却注意到,所有土匪样貌的残疾人皆未顶礼,跪的全是老弱妇孺,一看便知是原本的庄里人。他正愁敌我难辨,这下可好,红豆绿豆自行筛分两筐,此时不取待何时?提气大喝:“站着的全是匪徒,给我拿下!束手免死,顽抗者杀!”语声未落,奇宫弟子已四散掠出,长剑离鞘,动如脱兔,所指目标竟无一重复,仿佛为此刻练过了千百回,动手竟是毫不犹豫。
这,就是立于武道巅顶的名门大派子弟,与山寨匪寇间的巨大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