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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谁家门巷旧垂杨,系马栖鸦覆短墙;不是关心休折取,丝丝叶叶尽离肠。
赵云客既脱网罗,朝夕孜孜矻矻,攻习文章,指望一举成名,报恩雪耻。这也是天缘大数,未可轻易表白。想起一段流离,无非为美人情重,弄出这般困厄。正是: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虽然如此,但要郎情女意,两边认得真,纵使相隔天渊,也有乘槎会面之日。若是女子有情,那郎君只算得顺风采花的意思,丢了那个,又想别个。缘分顺凑的还好,倘然有些隔碍,便要放下愁肠。李十郎之负心,黄衫侠客也看他不过。若是男子有心,那女人只有做痴汉等婆娘的模样,可以嫁得,就随了他。若还掣肘,不如随风顺舵。章台柳之攀折,纵有许俊,何补于失身?所以生死交情,其实难得。自云客陷身荒驿,那广陵城里四个美人,私下做的事,向来瞒神欺鬼,并不曾在人面前,说半句“我要跟赵云客”的话。又是名人要顾体面。名人自有父兄,虽则青璅偷情,说尽山盟海誓,也只是两人的私语。就如做戏的,两边担扯一番,便要当真起来。说又说不出,行又行不得。被那严父严兄,寻一人家,叫一肩花花轿,推拥别家去,做个莺莺嫁郑恒故事,任你表兄人才绝世,也只好为郎憔悴,却羞郎而已,为之奈何?不知真正情种,全不把这段话文骗得他的身子动一动。玉环寄书之后,终日叫孙蕙娘归家,打听回音。
一日,爱泉与儿子忽地归来,正值蕙娘在家。心上天悲又喜,喜得那赵郎的信息,有了几分;悲得那赵郎的肉身,何时见面?连忙唤母亲:“爹爹与哥哥回来了,快备晚饭。”
爱泉与儿子进了酒店,卸下行装,先要吃些热酒。蕙娘便把热酒与他吃了。
老妈问道:“那赵大官可曾解到?”
孙虎道:“解到了,正在驿中,少了盘缠,亏得父亲到来,才不曾吃得苦。”
蕙娘问道:“他家的书信,曾付与他?你们回来,那姓赵的可也苦切么?”
爱泉道:“那赵大官始初见了家信,有些伤心的情状,及至看了书,又收了银子衣服,倒欢天喜地。说道,他见的驿官,甚好说话。既有了这项银子使用,即日也要寻个脱身之路。他说不久归家,还要亲自来谢我。不知他心上,可是诚实的话。”
蕙娘听这一番信,又把愁肠略放下几分了。当夜睡过。
次日清早,收拾停当,仍到王家府中去。玉环挂忆赵郎,如痴似醉,泪痕在竹,愁绪萦丝。一见蕙娘,便想携手,私下问道:“你两日在家,何故不来?那寄书的曾有消息否?”
蕙娘把父亲昨夜归来的言语说完,又道:“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若能够今年就得脱身,我们的事便可稳当。”
小姐新愁旧恨迸在心头,纵使云客即立面前,还诉不尽百般情绪。何况口传虚信,怎解得他万种思量?只有吴绛英的心,正像赵云客往那里去了,立刻就回来的一般,也不十分牵挂。但要经营后日,先嫁赵郎,恐怕他两个先占了滋味,故此心忙意乱,专待云客到家,全不闲思浪想。闻知蕙娘好话,信以为实,说道:“只要赵郎不死,这段亲事,那怕走在天外去,迟几日,也不妨。”那绛英便是这样。谁想他的哥哥在家,提起此事,深为愧恨。思想吾的妹子前日丑事,已经使我无颜,万一再撞一个冤家,叫我如何摆脱?不如及早寻下一头亲事,完这孽债。成礼之夕,就要新人结亲。
绛英私想道:“我与赵郎情深似海,况且已经着身一夜,不比玉环空来空往。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许人,便如士卒随了将官,任他死活存亡,一惟听命,安有更改地方再跳营头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赵郎,惟有一死,图个梦中相会,这也是姻缘簿上,有这一段遇而复失之事。”
正是:欲知别后相思意,尽在今生梦想中。
绛英想到此处,不觉柔肠千结,进退无门,只得从暗里大哭一场。挨过几日,媒婆来说,吉期已到。日间行礼,夜间结亲。花轿出门,一境到岳庙前大宅里结亲的。
到了正日,小牛打扮新奇,只道红鸾照命,绛英心肠惨裂,有如白虎缠身。默在房中,思量一计道:“料想此番,不能脱空。我若悬梁高挂,倘被他们知觉,救得转来,终是不妥。不如乘他忙乱之时,做个金蝉脱壳之计。”
外面欢欢喜喜,只像要出去的模样。到了黄昏时分,先打发梅香往王家,谢别夫人小姐。外边行礼盘盒,陈列纷纷。鼓乐喧天,牵羊担酒。吴家大小众人,各各忙乱,拥挤前门。又要收盘盒;又要讨赏封;又要备酒席,只存两个婆子,相伴小姐。
绛英急要脱身,骗那里人家不当稳便,除非乡间还好。就央几个媒婆与妹子说亲,又吩咐道:“城里的人一味虚文,全无着实。倒是各乡财主,有些信行,可以做亲眷。”
媒婆承命,往乡间说亲,那各乡尽晓得吴大是个名士,俱要攀他。只见不多时,媒婆便话一家,来对吴大道:“有一家财主,住在大仪乡,姓牛,家里鸡鸭五六百,母猪一二十,米麦几千斛。他还有一所大房子在岳庙前,只是有句话。他家官人长大,本年就要成亲的。”
吴大道:“这等极好。”
便捡下吉日,先去拜门,即日行礼成亲。吴大叫两个使女,来到王家,候绛英回去,说道:“相公把小姐攀了乡间牛家。成亲日子也检定了,请小姐回去住几日,好收拾出门做新人。”
绛英闻知此话,吓呆了半晌。玉环私在房中,拍绛英肩头道:“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不与我做同伴,那落花流水之意,如何抛却?”
蕙娘又在旁边道:“那于官人不知气味如何。可不辜负了小姐一片花容。”
两人如讽如讥,把一个绛英气得浑身麻木,口里畴躇道:“此去也不妨,我自有主意。但是你们后日见了赵郎,须把我这一段念头与他说几句。”
不知他主意何如,辞了王夫人,竟上轿子,向自己家里去。绛英到家,住了几日,看看吉日渐近,行两个婆子道:“我家哥哥嫂嫂,做人极其悭吝。因我没有父母,凡事草率不成规矩。你们两个须是乘他忙乱之时,也出去先讨些赏封。若待我出了门,一毫也没有的。”
两个媒婆,闻得这话,火急走出房门,挨身去挤在外面讨赏。绛英独自一身,将包头兜好,身上换一件青布旧衣,又将束腰一条,紧紧束住,竟向后门急走出去。家人也有撞见的,只道是家里别人要拿什么东西,全不揣着。
绛英在暗中,一路前行,信足所至,不想到了安江门,他也不知那里。幸得城门尚未关锁,绛英竟自出城。一路前来,渐近广陵驿,立在官河岸上,想道:“这所在才是我结亲之所。更深夜静,无人知觉,河伯有灵,今夜把我吴绛英的精魂顺风儿牵去。”
此时在吴宅厅堂,毛坑鼠洞里都在寻找,那里见得绛英小姐?牛家人马,连忙报知老牛,唤粗使数十人,亲到吴家,只道设计哄他财礼,把吴家家伙打得粉碎。吴大捶胸跌足恨道:“不但养女是赔钱之货,如今赔气赔家私,也还不停当,必定明日少得经官动府,央些亲友私下讲和,还他茶礼。”只苦了送亲迎娶的闲人,自白冻了一夜,汤水也没得吃。笼灯火把,人马轿伞,打得七零八落,岂非笑话?世上财主,喜欢攀有名望人家的,请看这个榜样,切不可轻信媒婆之口。吴大气恼,小牛败兴,这段话文不过如此。
且说绛英小姐,走到河边,将要投河,悲悲咽咽,便寻死路。看官们晓得的,但凡女子的尽头路,止有投河一着。就像戏文上有个钱玉莲投江故事,有人来救,后面还有好处。若无人救,也便罢了。这也是私情中的常套,不足为奇。但是绛英所处之地,又自不同。若是一到河里,就直了脚,倒是清净的事。万一惊动众人,捞摸起来,死又不死,送到吴家,这般颜面,反觉不雅。即不然,遇着过往客船,一篙带起,贪利的把你做个奇货,说道全亏他救命,要扯住了诈银子。贪色的,顿起邪心,载到别处去,做些勾当,如何脱白?
绛英这一番算计十分倒有九分不妥。不想孤零一身,将次下水,岸上攒住十数只恶犬,绛英的布衣,被犬牙咬住,一时倒难脱身。绛英心忙胆怯,彷徨无措。河里忽撑一只小小官船,傍到岸边来。船头上立着一个老人问道:“什么人孤身独立?”
绛英为犬围住,进退两难,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
老人见是一个女子,道是:“你这个女子,独立河边,莫非要投河的么?”
你道问绛英的老人是谁?那是狱官秦程书,任满起身,载了家小,正要进京,再谋一处小小官职。
当夜泊船安江门外,次日早开。船内女儿秦素卿,听见外边有女子投河,他是生性豪侠的,飞跑到船头上来,见了绛英,一把手就扯到船舱里去,吩咐手下人,不要惊动岸上人。他既要投河,必定其中有个缘故,且把船开了,再泊下些,明日绝早开去。岸上人为犬声热闹,只道官船过往,全不晓得女子投河一节。
素卿见了绛英,说道:“好一位女娘,为何干这拚命的事?”
绛英泣诉道:“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儿,自小得知些节义。只因少时丧了父母,兄嫂无情,把奴家自小攀的一家丈夫,欺他贫弱,将他陷害,配驿到京里,另择一家财主,欲卖奴家,今夜来娶。奴家不忍改节,故此私自投河。”
素卿侠气勃发,把桌子一拍道:“有这样屈事。我正要到京,不管长短,带你进京寻觅丈夫。一应盘费,在我身上。我且问你,丈夫姓甚名谁?”
绛其道:“奴家丈夫姓赵,字云客。”
素卿耳边忽提起“赵云客”三字,想道:“这也奇怪。我在衙里相逢的那赵云客,他被人陷害,问罪进京。我相遇时,他全然不说有妻子。怎么这个女子说起,又有个赵云客?且在路上细细盘问。若果然是他,倒好做个帮手。”
看官,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广武昌府,那秦程书任满,自然打发家小回家,自己进京,再图官职。为甚把家小一齐带到京里去?不知他的一家进京,尽是素卿的妙计,专为要寻赵云客,故此定个主意。
素卿因父亲解任,私下算计道:“竟归武昌,便与赵云客风马无涉,今生安有见面之理?难道一番恩爱,丢在空里不成?”
便与母亲商量道:“爹爹进京,大哥正好图功名之路。闻得要带二娘同去,叫我们母女两人归家。想起来,家里有甚好亲眷?我们一家人,倒分做两处,这事成不得。不如一同到京,得了官,一同再到那里去方好。”
素卿的母亲听见这话,对秦程书道:“我一家亲丁,只有六日,若要分两处,决然使不得的。且同到京里去,再作道理。”
程书素怕奶奶,吩咐一声,就如令旨,不敢违拗,所以同往京中,正好遇着吴绛英。绛英是个才貌兼全的,不比素卿直性,路上待人接物,极其周到,便是秦程书夫妇,甚如敬重,就看做女儿一般。倒嫌自己的女儿,来得粗辣。你看这两个美人的心肠,待云客也算真切。
不知赵郎后日,把他如何看待?倘若有一毫薄幸,这两个主顾不是好惹的。他竟要唱出“恨漫漫,天无际”的曲子来了。
看官们放心,那云客是斯文人,这样负心事弗做个。
附言:余刻此画未竟,里中有狂士,偶于途中质余。转视之,不相识也。询其姓名居止,且考其质余之故。其人曰:“姓张。平生慕君才,有著作欲求正。故相问耳。”终不告以名字,因于腰间出铜印一枚为赠。余英而受之。翌日,于其居旁有相识者来语余,言其人少好学,多聪慧,家素饶。为兄所败,遂得狂疾。曾一见余此书,心甚契焉。余惊谢曰:“是何言与?余困鸡窗有年,今且为绛帐生涯,旦夕佞佛,何狂生之见慕若是?”未逾月,闻其人以戏水死。呜呼!余与张素无交契,特以扈言之故,念余不罡。夫世之面交而心诽者,见富贵则趋之;见贫贱则弃之;见颂德政之俚言,假道学之腐语,则群和之,见风月闲情,则共讪之。岂能如狂生之语,真而情恳也哉?惜未尝以全书惠狂生,而淹然长逝,余其有余憾矣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