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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上先应了裴钧,眼见裴钧已毫不耽搁地坐在御案前查阅文折,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裴大人……这挟制天子之事,一两日还可装病瞒过去,往后又如何是好?晋王爷一日没有班师回朝,咱们就一日没有兵马,朝中张大人等若知晓了此事,一番弹劾护主,您怕是也顶不住呀。”
裴钧看他一眼,继续低头看折子道:“胡公公放心,皇上已由药物牵制,为了活命,定会顺势而为,说咱们想让他说的,做咱们想让他做的。胡公公要做的,就是从旁照顾提点皇上,别叫旁人发现了端倪便是。”
这话换言之便是让胡黎监控姜湛,好让姜湛明里暗里都不敢违逆裴钧的意图。胡黎怀疑道:“可皇上性子倔着呢,若是不受咱们摆布,那——”
他话音未落,便听内殿方向传来一声姜湛的惨叫,顿时目光一惊。只听那惨叫声愈演愈烈,大有裴钧所言的生不如死之感,胡黎那只说出一半的疑问便也在口边消弭了,只低声道:“一切便按裴大人说的办。”
第122章其罪七十六·挟制(下)
这燥热的一夜间,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宫中已暗然巨变。
裴钧从姜湛的锦囊中拿出帝印,批复了姜湛御案之上的数道折子,先是通过了户部下放给姜越的粮饷,接着又叫停了内阁彻查蒋老一事,并在内殿姜湛毒发约半时辰后,才让胡黎去给惨叫不止的姜湛送了解药,并叫他劝说姜湛服软。
待胡黎出来后,他仔细询问了胡黎,得知姜湛同样也派暗卫埋伏了晋王府邸,便借姜湛印信,下令撤了那些人马,并将自己今夜此举知会了赵先生,接着就给还在行军之中的姜越书信一封:
“暗卫作歹,已潜军中,望君务必清查,务必当心。宫闱已控,京中一切安好,勿念。愿君早日凯旋。某于此境,静待君归。裴钧上。”
待将此信交由护卫送出宫去,他又连夜签批了搁置在御案上的其余公文,几乎一目十行、抬手一折。如此效率,令胡黎在旁看得咂舌:“瞧瞧,您这真像是在内阁处了好些年似的……不,比起内阁,好似都更快上些。”
裴钧没空搭理他,此时正逢批完了了北部六道的述职信件,刚要放下,却忽地一顿。
他重新数了数这些信件,发觉当中只有五封,独缺一份西北道的。
北地是蔡氏党势盘踞之处,虽这述职信件早晚半月也是常有的事,但在眼下局势中,却令裴钧隐隐不安。
他急忙写了封文折,敦促西北道速速上表,盖上帝印令人送出,紧接着再查看内政,考虑到用人之紧迫,另写一封道:“户部尚书年事已高,着赐金返乡,并令侍郎方明珏继任,即日实行。”
写完盖上帝印,他眼见窗外天泛鱼白,便招来侍卫吩咐道:“你们去趟闫尚书府邸,递交此信,宣他与方明珏即刻入宫觐见。”
天很快亮了。随着宫钟一道道打响,巍巍皇城宫门渐开,方明珏换上了户部尚书的文三品补褂,一路跟在闫玉亮身后,沿着皇城正中的宫道,袖了手,匆匆往中庆殿走去。
他与裴钧一起经历了头一日在忠义侯府的险况,也全然知晓裴钧的计划,此时步履急急,皆因担忧裴钧安危。
俄而终于走到内宫,刚进了崇宁殿的大门,他便见裴钧正遥遥徘徊于殿角游廊之间,其一身赭色补褂皱皱巴巴迎着朝阳,不止是袍摆歪斜,就连襟领都乱了,乌纱帽更是根本未戴——然而,偏偏就是这个衣冠不整、满面疲累的男人,此时正秘密地掌控着整个帝国的命脉。
闫玉亮提前由方明珏告知了状况,此时见了裴钧,不等裴钧开口,已冲上前一拳砸在他胸口上骂:“你个死小子,差点儿把我魂都吓落了!”
裴钧受了他这拳,倒不还手,只抬手拍拍他上臂,勉强一笑:“叫师兄担心了,罪过,罪过。若非宫中与内阁多方逼迫,我怎会情急之下逼宫挟持姜湛?要是昨夜不这么做,我这脑袋怕是早搬家了,连明珏儿都得跟着我上路。”
“别扯那没用的。”方明珏一脸心忧,“大仙儿,你这回是真有把握么?”
面对师兄、师弟的忧虑,裴钧实诚地摇了摇头,“万全的把握,我真不敢说。政局如此,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一切都有太多可能,孰能全然料到后事?咱们想要制胜,也不过只能尽力把控当下罢了。师兄,明珏儿,我非武将,除却晋王留下的人马,我手中并无可调之兵,眼下能控局势,全凭十足的运道,和极度熟知朝中、宫中的排布,如今挟持了姜湛,瞒骗几日虽不是问题,可久而久之,文武百官不见天子,必然生疑,而姜湛行事日渐古怪,只怕也早晚能让外人察觉。到时候事情败露,如果晋王还没回京掌权,我便会被文臣口诛、武将围剿,死无葬身之地——是故,眼下我调派人手,不过也只是让我这人人得而诛之的一天晚些来而已。若是姜越能尽早赶回,那固然好,可如若情况实在难以应对,咱们亦要想想事发之日该如何脱身……”
“不错。”闫玉亮道,“昨夜我也同明珏儿、梅少爷说了,这正是咱们该留的后手,梅少爷便已然开始筹划了。可子羽,眼下最急的,还是这宫中的排布,咱们万万不可让人知道这宫中是你在操持!”
裴钧点点头,引他二人在廊中坐下道:“师兄说的很是。我想,眼下可先借紫宸殿和飞华殿修葺一事,令人扮作工部工匠入宫,接连七八日,可换入数百人进宫。这些人可用于管控宫中各处要道,一是替咱们监视姜湛的一举一动,二是方便咱们传递消息。”
“那张家呢?”方明珏道,“万一张岭起疑怎么办?”
裴钧想了想答:“虽说姜湛服毒,受制于我,可总归是万分憎恶我逼迫他行事的。眼下蔡家暂没,他想对付我,便唯独只能倚靠张家,所以只能设法将宫中局势告知张岭。张岭是铁打的心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一旦起疑,咱们是不可能遮掩过去的。此事无解,所以咱们只能极力避免张岭知晓。”
闫玉亮听言恶叹一声,袖手忧心起来:“可那张岭是只老猫,咱们又怎好瞒骗过他?”
“这事儿么,既然咱们不好去做,”裴若有所思地举目望日,微微眯眼道,“那就要看看胡公公想如何自保了……”
在裴钧秘密入宫挟持天子的第五日,清晨早朝一过,张岭果然在数次求见未果后,再度递请觐见。
他不顾劝阻地进了内宫来,隔着崇宁殿的紫纱座屏跪在外间的地上,伏身叩首,委婉地询问困坐在纱屏之后的姜湛,是否当真因咳疾而无法上朝。
姜湛听言几乎脱口就要向张岭求救,可刚要出声,一旁的胡黎却恰好奉上杯茶来:“哟,皇上别急,别急,喝杯茶再慢慢地说,省的又咳起来难受。”
姜湛身形一顿,因言看向胡黎,见胡黎万分忧心地冲他皱起眉毛、拼命摇头,眼中的坚定和急怒便一时随胡黎这告诫的神情消散了些。
姜湛是信赖胡黎的。这份信赖自他屈居于枫林斋那冷宫之时就已产生,经年累积至今,已然化作了润入神志的习性。胡黎从他记事起便伴随他左右,已然在他视野的盲区中扎下了深根,哪怕他眼见外界风雨倾覆,也绝难想到那兴风作浪者是他身边最近的人,眼下,他更是认为这宫闱之中只有胡黎还在意他的死活。
这短短几日来,姜湛眼看着自己的宫殿被裴钧掌管,眼看着自己的亲卫被裴钧逐渐增多的人手替换,此时放眼周遭,除却胡黎,他几乎找不到一个他还叫得出名字的太监;一旦他发怒或反抗,抑或被发现试图逃跑,裴钧便会任由他毒发剧痛,直等到他痛得抽搐了、求饶了,才将一颗解药扔在他面前,看他毫无尊严地狼吞虎咽下去,只冷冷命令他别动歪脑筋。
一想起毒发的痛楚,姜湛生生打了个寒战,眼底却又渐渐浮起了冷恨,端着胡黎送上的茶,他细白的手指也止不住颤抖。
张岭在屏外未得答话,却听闻内中传来杯盘碰撞声,此时便出声再问:“皇上,可还有大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