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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到上车前都没再回过头,而裴钧终于从她高瘦的背影收回目光,转头却见一旁他刚走下的马车里,姜越正挑帘倚在窗边看戏。
裴钧微微抬眉,半步未退,没有一丝慌乱地笑姜越帘窥壁听:“晋王爷雅兴哪。”
而姜越也启唇一笑,全无愧色地赞裴钧赤口毒舌:“裴大人妙言。”
正此时,一个矮小的侍卫匆匆跑来向裴钧一躬身,说皇上有请。裴钧便收了笑意向姜越一揖,作了告退,这才扭头随同那侍卫往天子銮驾走去了。
姜湛的马车为防有人行刺,便与周遭车驾并无太大不同,只十分寻常地停在一众宗亲的最中间,似有为宗室所拱卫之意。裴钧走到的时候,侍卫先在外边儿通传了,车帘就从里边儿掀开。
车中的大太监胡黎先下来,裴钧便近前一步准备登车,此时鼻尖便已绕来一阵安然软暖的龙涎香气,而随着帘子捞起,他先看见一圈厚厚的鹿皮,再往上是鹿皮中包裹的月白冬衣,最后才是姜湛那一张被这重重皮袄堆裹起来的苍白的脸。
姜湛的笑是从车帘彻底捞起时绽开的,仿似等这一刻已很久。他看见了裴钧,手便从怀里暖炉中抽出来,向前递给他。裴钧此时只能握住他的手,进入车厢,却觉出姜湛的手心很暖,手背却还是凉的。
车厢下的碳格烧得很热,裴钧落座在姜湛身边,额间已出了层薄汗,不语间,姜湛却一边从身后抽出个腰枕塞在他背后,一边低声说:“他们怕朕犯病,这里就烧得暖,你若怕热,就将裘袍脱了给胡黎罢。”
“臣不热。”裴钧向他一笑,“皇上召臣所为何事?”
“是沙燕的事。”姜湛从侧边拿出几封外邦折报放在裴钧手里,一容疲惫地长叹口气,眉宇间有几分少年烦恼:“这些都是今早临行前,边境忽然传来的沙燕国书,还有战报……朕从方才就开始头昏,全然看不下去,你读给朕听。”他像数年来一样,给出这个极为简单的要求,接着便如往常般皱眉闭目靠在了裴钧肩上,仿似他仍旧是那个刚刚登基的孩子,此时正坐在御书房的大椅子里,靠着裴翰林的肩膀听他讲百代兴亡、春秋交战。
折子上是邻国沙燕南北内乱,事情是两方都向朝廷借兵。裴钧一动不动由姜湛靠着自己,读完了折子,听姜湛久久不言,正要换下一本时,忽听姜湛出声了:
“你怎么想?朕该不该借兵?该借给谁?”
他没有睁眼,此话讲着数万兵马仿似只同裴钧说着一个才做的梦。裴钧合上折子,想了想前世的沙燕南北内乱,朝廷票议后本是借兵给了北方,却未料这南北双方都未取胜,反倒被一乱世枭雄改朝换代一统了国土,于是斟酌再三,觉得就让朝廷顺延此运也不错,便笑道:“皇上亲政日久,应当早有圣裁,此事也应交由内阁与百官朝议,绝非臣能一人决断的。”
这话起后,暖热而宽敞的车厢中良久未响起姜湛的声音。片刻后,裴钧只觉肩头微动,是姜湛偏了头,忽而睁开眼睛伸出手,一只白细的指头撂开了窗帘,便远远眺望出去,对他方才那话,仅仅轻而细碎地“嗯”了一声。
窗外天已黄昏,启帘看去风光浩渺,长河落日,若无周遭车马围堵、兵士绕道,他们走下马车便能看见极目处对岸苍黄遥伸的遍地蒿草,一分一毫都是冬已末春未起的肃杀与萧条。
“三年没来了。”姜湛说,“这景致三年过去倒依旧一样,……”
下半句他没再说下去。过了会儿他放下手,由裴钧继续读着余下的折报,渐渐不再说话,呼吸也慢慢绵长起来,好像是睡着了,直到裴钧抬手在他眼前轻轻一晃,而他只是睫翼微微一颤,周身毫无反应,裴钧这才确认他竟真的已沉沉睡过去了。
裴钧扶他靠在车壁,此时小心脱身出来,落目看回这个年轻而漂亮的皇帝,看着这张精致安稳的睡颜,听着车厢中的轻息,面对如此的安然温和之景,却忽而感到一阵无处可往的虚无——
这是他多少年来从未感到过的。他在真正二十多岁时、在他眼下这具躯壳中时,曾也那么鲜活而真实地热血满溢和年轻气盛过,那时的一颗心在腔中怦怦跳动,且大刀一劈就可剖出这心来掏给一个人……可一世路遥啊,他掏出了心空着皮囊走到最后,这颗心却烂了碎了不见了,他被打瘸了戳残了砍头了,眼下老天还他一具完整的身,却要他从何处再重寻一颗完好的心?
他曾以为姜湛就是他的心,他错了。而现在他连这错也不再有,便几乎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心,好似抬手都能摸到胸腔里可以叩出空响的那一个洞——里面随手填着一些不外乎开心的、痛快的、全不该为人情所累的东西,叫他好似再不会为何而长痛、因何而极喜,终于只剩下百无聊赖的恨……恨,恨。
可恨是虚无么?或者一世到头根本就虚无,有心无心、是爱是恨都一样走到最后,而肉身也迟早会消弭,那到头来,人究竟得到什么?他能够得到什么?
他死前早说算了算了,连曹鸾救他都不想活了——这一次都不成的事儿,老天却为何还要他再走一次?
人间就是苦处,再来一次更是往苦处的苦中行,无尽之涯矣。
裴钧空空暗哂,徒留脑中挂着承平和亲之变,闲着便也不作声响将姜湛身边带着的折子都看了一遍,最后又垂眸看了姜湛一眼,便自行下车了。
岂知他刚想回头再找姜越,却被身边一人给拦下了,竟是大太监胡黎拖住他手道:“裴大人留步。”
裴钧停下来向他笑:“胡公公有事儿?”
胡黎向四周的侍卫、宫人示意他暂离,便拉了裴钧走到宗亲车架的外围处,在江边寒风里袖了双手,先向裴钧揖了揖,笑怨道:“裴大人真是贵人事忙,宫里可有一阵子没瞧见您了,咱家还未好好贺过裴大人高升呢!”
“这多小的事儿,何值得公公费心思?”裴钧把他扶住了,一听这话扯到官职,便知应与政事有关,也就顺上一句:“况公公的好礼早就送至,却未免太多——我只怕是您给送错了呢。”
“不不不,不过一点儿小心意,裴大人这就见外了。”胡黎连忙向他摆手怪罪,语气放得更轻柔了,“开年就要新政了,裴大人少不得要多多走动官中、联结各部,眼见又要辛苦上了,咱家这人在宫里、手脚也短,倒不知能帮上裴大人什么忙,他日——若有咱家能使得上力的去处,裴大人可千万给咱家指点指点哪。”
“不敢不敢,倒是朝中若有力不能及处,我还求公公能搭把手呢。”裴钧同他一句句来回,实则听得也很明白,胡黎这话中虽是“有难同当”的意思,可未出口的却是句“有福同享”,当中又自然包括了同一战线中彼此提示危险的默契,一切都是胡黎惯用的伎俩。
可实则胡黎从不是与他同一战线的。
他们从来是两条线,分属官权、宦权,不过常拧作一股捆杀捆杀旁人罢了。
除却裴钧与姜湛的旧事不提,官权、宦权二物实质本都是皇权的延伸,而比起文臣,宦官对皇权的绝对依附更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如果说权臣裴钧前世是姜湛的狗,那宦官胡黎就是姜湛的猫,他们或忠烈或谄媚地,都只为了同一利益,那就是姜湛的安危——甚可说是姜湛皇权的安危。故二人间的同盟在前世才可以持续地存在,而且直到裴钧身死而胡黎抽身不理,宫中血洗了与裴党相缠过的内侍、宫差后,胡黎也并不会受到影响——
因为胡黎只是姜湛的猫,不是裴钧的猫。主人是不会因为狗死了就杀掉猫的。
可猫这种东西,与主人的关系又颇微妙——几乎可说是:贪食怀中客、利尽路边人。眼下的胡黎掌权无数依仗的都是姜湛给的权与利,事事便要顺意姜湛,如此才能得到更多的权与利;可若有朝一日姜湛不再能给他更多了,他是依然替姜湛摸爬滚打、杀人放火,还是会做个冷眼旁观凑假热闹的看客、见时机不对便拔腿就跑?
裴钧笑着听胡黎继续言语,说想向兵部要个准话,问问新政以后宫中的侍卫究竟如何改制,怕是这样他才好暗中排布宫里的罗网。裴钧低声应了,一时只感朝野内外的爪牙果真都看准新政会是块肥肉,就连长伴君侧的宦官都绝不幸免,而困居宫中的姜湛在新政中看见的缥缈希望,又不过是被张家指点出来以证法道的……这真是一步走出即死的棋路。
无论周遭事物如何陡变,只要此路不变,那大概再重来多少次也都会引往同样覆灭的结局,不同只是或早或迟罢了。
既定了,那只愿这一切早一些结果。裴钧叹了一声,听胡黎说得差不多了,便拍拍他胳膊:“外头也冷,公公回去守着皇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