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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钧扶额闭目坐卧榻上,一闪神间,前世种种因缘际会如乱花过眼,叫他痛彻心底的愤怒就似千军万马踏过原野——这一刻,他忽而毫无遗漏地想起了他前世一府荣华俱损后满目的萧索惨烈,想起了天牢之底幽深恶臭的草席牢笼,想起了他周身蚁噬般的剧痛伤口,想起了他血脓满布的双手和破碎的腿骨……
——姜湛,都是因为姜湛!
他曾待姜湛以心、以血、以骨、以肉,姜湛对他却只是冰冷的利用。
晋王说得何其真切——他裴钧果真是瞎了。他瞎得彻头彻尾、惊天动地,竟是重生一世也看不见姜湛放在他近处的这只眼睛。如今的他在姜湛面前强作的戏码在这只眼睛的注视下,又何尝不是个跳梁小丑的样子?
一切重蹈覆辙般再度上演了。姜湛知道他贪墨了,知道他与盐业有染了,甚至知道他关起门要有异心了……所有这些都与前世没有半分不同,如若他不做些什么,那他这一世的结局,也不会与前世有半分不同……
正沉思间,不知过了多久,裴钧忽听窗外一阵窸窣紧促的跑走之声,登时神灵一紧,不自觉就探手枕下,倏地摸出一把雕柄短刀来,刚要拔刀出鞘,敲门声却已然响起。
“大人!”董叔的声音响在门外,“外面来了个青云监的学生,说要叩拜大人!”
裴钧一口紧提的气这才松下,再度把手中短刀徐徐放回枕下,向外沉声道:“我不见什么学生,您老叫他走吧。”
董叔却在外头又说:“大人,那学生可不像是来送礼讨功名的,他浑身都被打伤了,说是大人叫他来的。”
裴钧心思被此言一岔,不由奇道:“我何尝叫过学生来府里。他叫什么名字?”
董叔仿佛在外边急得跺脚:“哎!咱们也问了,可那学生就是不说呀,叫他走也不走。眼下外边儿下了大雪,他就跪在雪里呢,说大人不出去见他他就不起来,就算冻死在咱们府门口也甘心!大人哪,您快出去瞧瞧罢,那小娃娃天可怜见的……”
裴钧被他闹得心烦气躁开了门,跨出门槛儿还没问出一句话就被董叔往外拉,一叠声儿地叫着“娃娃可怜”将他拉到了府门口去,指着外头道:“您瞧瞧,多可怜呀!”
裴钧立在忠义侯府的石阶上往下一看,只见苍茫夜雪铺满了长巷,侯府门前的石阶下果真跪了个清瘦的人,见他出来,饶是已被冻僵了双手哆哆嗦嗦,也还是虔诚万分地匍匐下去:“学……学生见……见过裴大人……”
放在雪中的双手上遍布青痕,那学生再度抬起的脸也由府门黄灯映得血红各处,一眼就能看出才被毒打过。裴钧实在辨认不出这一张脸,不免没了耐烦道:“你是何人?夜扰官员府邸所为何事?”
那学生却没有半分受挫般依旧跪着,此时甚至跪得更端正了。他掩在血污中的一双眼睛清澈而透亮,望向裴钧几乎是感激而动容的,微颤着双唇庄重开口道:
“学……学生青云监生钱海清,叩拜裴大人!求裴大人收留学生,求裴大人做学生的师父,学生日后定为奴为仆,终身长报裴大人恩情!”
“唯望裴大人幸允!”
第13章其罪十二·忘恩
再度伏地叩拜的学生在雪中颤抖,他青肿的手指已冻到难以放平,说出的最后一言也难免沾染了哭意。
会哭是很寻常的。裴钧想,眼前的学生还太年轻,实在也应当恸然一哭。
毕竟从来从来,京城里被官宦之家扫地而出的门生一旦流落街头,等着他们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同样地被这京中执掌权势的所有人关在门外,被这座城池的权利场关在门外,被帝国的朝廷关在门外,看着那条他们曾仰望过、期求过的仕途訇然坍塌、生生断绝在他们眼前,直到在所有曾记得过他们的人心里褪色、凋亡,只如一段朽木沉落水底般,至此再难有任何转圜和波澜。
他们很可怜,裴钧知道,他甚至还知道这雪地中的长跪究竟有多冷——因为当他还十七岁时,也曾经不甘不忿地跪在张家宗法祠堂前的窄院里面壁,跪在当年那不输今日的大雪之中,作为一个与他们同样的学生,第一次提高了嗓子与他的师父顶嘴。
那时满膝满腿的刺痛绝冷,冷得就像张家世世代代研修奉行的冰冷法道,他跪在其上不思悔改,直到秉持那被张岭斥为悖逆的念头入了官场,表了政见,终至与张岭大吵,决裂,变为仇敌。
他曾是个学生,他最终辜负了张岭;邓准是他的学生,最终又辜负了他。如若他数年来的御殿劝学也可算作为天子师的话,那么姜湛这学生于他这先生,就更是赤裸的背叛了。
学生最终是会辜负师父的,不仅如此,这世上所有人情的付出最终也都会被辜负。
裴钧苍冷地笑了笑,低头对钱海清说:“我不再收学生了,你还是另请高明罢。”说罢抬脚转身。
可就在他一步正要跨入府中时,却竟觉右腿忽被一双手给紧紧抱住了,脚边传来钱海清发狠的声音急切叫道:“是裴大人叫学生来的!裴大人就要对学生负责!”
“放肆!”裴钧抽腿倒退一步,火气噌噌冒起来怒斥:“本院何曾让你来了!”
钱海清被一旁家丁给扯离了裴钧大腿,此时又再度端跪在石阶上,抬手擦了把脸上的血,挺直了背脊朗声答道:“几日前裴大人在青云监外赐了学生一训,叫学生既是做了姨太太,就别管旁人的妯娌亲——古《妇训》言:作妾嫁娶者,守一字为‘贞’,而《论语》有云,‘君子贞而不谅’,其贞者,乃正固其心、不惑于道,大人此言,岂非是教学生为求所想当心无旁骛?心无旁骛者,既有一念,则无所不用其极,是故学生既求裴大人做师父,便拼得一身剐从宁武侯府脱身了,唯望裴大人收留学生,学生当终身谨记裴大人教诲,万死以报裴大人恩情!”说罢再度一下下磕起了头来。
裴钧闻言几乎心底一震,脚底却仿似被雪地的丝丝寒意沁透,发起了一阵阵的凉。下一刻,他仍旧转身要走,却听身后董叔惊叫一声:“大人,这学生昏过去了!”
裴钧扭头一看,果见上一刻还砰砰磕头的钱海清已忽而颓倒在石阶上的雪里,眼看董叔又忙里忙慌要上去扶人,他是真没好气了:“您老能不能甭管了?他给您银子了您这么帮他?”
“总不能瞧着这娃娃搁这儿冻死啊!”董叔蹲身抱着钱海清,苦脸劝了一句:“大人,先救过他这一命罢?”
“要救您自个儿救,同我没干系。”
裴钧只冷冷扔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跨门回府。董叔看着他背影摇头直叹,又阿弥陀佛一阵子,最终还是把牙一咬,招呼家丁将钱海清也抬进去了。
大雪下过整夜,到清早时候才停。忠义侯府的下人们早早起了,正徐徐清扫着一地积雪。
钱海清从邓准原住的西厢耳房里醒来,勉力拖着瘸腿谢过董叔,又向下人问了家主何在,待不置信地寻去前院时,果见裴钧竟负手扎了马步,正立在扫净雪碎的空地上晨练。此时他顿地双腿长而有力,腰似磐石稳而又稳,宽厚的肩背挺直,一容峰眉间褪去平日行走官中的凌人盛气,只留了沉水般的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