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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的花园在扬州一带就如同他家的生意一般有名,阳春三月天气,春暖花好,满园的桃花都开了,淡绿枝叶点缀着艳红花朵,粉光引着无数的蜂蝶,却吸引不住靠在游廊上发呆的二小姐纪绡。
纪绡一身淡黄色的衣裙,娇娜婉转,满园花朵亦要失色。可现在这张雪白粉嫩的芙蓉面颊上,除了愁意,便是愁绪,乌溜溜如葡萄般的眼珠呆呆地看着艳艳的桃树,两道秀丽的柳叶眉更是皱在一块分不开。
“唉!”
此时此刻湖上的无数画舫,俏丽的佳人花娇柳嫩,嗑着瓜子,吃着细点,春风轻拂,微波荡漾,四处一片嬉笑声。亦有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伫立船头,便可以拿丝帕包着橘子丢到他船上,也能收到他人扔过来的各式物什,或诗或词,或花或朵,甚至还有玉佩指环这样一派风光如画,比在这园子里数桃花胜过千百倍!
这次一定要去的!以前娘总以她太小为由不让她参与这等游湖,可今年她已经及笄了,总可以了吧?谁知还是被一人不能独身出门为由驳回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出来,趴在游廊上发呆。
橙儿也在一旁着急,忽然眼前一亮“小姐,有救了!我听到樱儿说大小姐今天要去城西的铺子查账,我们跟过去,再拉着大小姐一起坐船回来好不好?”
“好吧,我们去试试运气!”
书房设在二门内,开得极为宽阔,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案下来,还有两溜桌椅,以前苏老爷总在这里处理苏记商铺的一切事务,每半月集齐名下掌柜商议一次。
三年前苏老爷辞世,书房的主人便成了苏家大小姐苏纪绫。
她穿着浅灰色的宽袖长袍,秀发用头巾包起,眉目秀逸,肤若凝脂,五官与纪绡有七八分相似,眸子幽深,眉宇舒缓,不过鼻梁较为挺直,这令她在秀气之外又添一份带着洒脱的书卷味,举手投足,疏淡轻逸,像朵轻霜后的菊花,正与管家苏诚谈一笔账目。
纪绡见姐姐正忙,不敢打扰,带着橙儿守在门外,一面羡慕地赞叹:“你看,她又穿男装了。呵,要是姐姐肯和我一同游湖,会不会有姑娘拿戒指扔她呢?”
“一定会把全扬州城的女人迷死哦。不过,这样一来,就没有人拿戒指扔小姐了。”
“为什么?”
“人家会想啊,有这么一个美少年在旁边,哪还有心思理旁人啊!所以干脆省下这个力气吧。”
“哼,谁稀罕他们的戒指!”
“如果不稀罕,为什么闹游湖闹了这么多年呢?”橙儿一脸坏笑,主子的心思,她怎么会不懂呢?
“死丫头,敢取笑我?!”纪绡恼羞成怒,伸出手来拉她的辫子。橙儿惊叫一声躲开,两人你追我打不可开交。
苏诚听到动静,微微一笑“是二小姐。”他在苏家前后已有二十余年,看着纪绫纪绡纪纶出生长大,早有一份父辈的情怀在心里。看着纪绫因苏家生意而日益疏淡的脸,暗暗叹息,纪绡活泼可爱,正好逗逗纪绫开怀,便道:“这笔账我去找老赵对对,回头再来过账,如何?”
纪绫点点头“那便有劳诚叔。”
目送诚叔出去,纪绫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身子靠向椅背,一脸疲态。又到了季末,三月一次的清账让她已有五天没有好生安歇,两旁的太阳穴隐隐作痛,脑子里似乎有根根细绳在拉扯——她用手轻轻揉揉额边的太阳穴,微微缓解那撕扯般的疼痛。
纪绡放轻步子到她身边,讨好地替她捶背,轻声道:“姐姐,很累了?”
“嗯。”纪绫漫声说,看着眼前这个花娇柳嫩的妹妹,脸色不自觉地好看起来“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你可不可以放过我呢?”
“姐姐!”纪绡娇声叫她,身子一歪趴在了姐姐肩上“我打听过了,你呆会儿要出去的嘛,就顺便带上我啦,然后我们一起坐船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你问过娘了吗?”
“娘若是同意,还用来找你吗?”纪绡一下子泄了气“我还是听你讲的游湖盛况呢,长这么大都没亲眼见过”
游湖呵。纪绫怔忡了一下。多么遥远的词,多久没有听到过?
三年前的春天,她还和一群姐姐妹妹们在画舫里游戏玩乐,带着春风一样的笑容回家和爹娘细说湖上的风光景致。那时的纪绡仰着脸,热切地看着她,满眼说不尽的向往。她便向纪绡许诺:“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游湖。”
可惜天不从人愿,父亲过世,母亲体弱,弟妹年幼,苏家的商号不下百家,生意涉有珠宝、布匹和当铺,百十家铺子里千百号人口都要养老抚幼,所有的担子在那个月光异样明亮的夜晚落到了纪绫身上。别说游湖,就连和纪绡聊聊体己话的工夫都没有呵。
看着满脸企盼的纪绡,纪绫的心一下子变得无比柔软“好吧,我带你去。”
“啊,还是姐姐好!”纪绡蹦起来抱住纪绫,满口甜言蜜语“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我最喜欢!”
纪绫微笑,眸子因笑意蒙上一层亮丽的温润“橙儿,帮我把樱儿找来,告诉她要出门了。”
橙儿转身去了。
纪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纪绡抿嘴一笑“送样礼物给你。”
“礼物?”纪绡满眼放光,跟着纪绫来到书柜后,纪绫拿出一只宝蓝镶金的缎盒,一支紫金打造钗子,躺在盒子里郁郁生光,蓝湛湛的宝石密密地镶满两翼。
“这叫八宝紫金蝴蝶钗,是索路送我的。”纪绫替她簪上“可你知道我用不上这些,本来打算送给娘,今天你碰上了,就送给你吧。”
恰巧橙儿正同樱儿一起进门,橙儿对这些衣饰最上心,一见之下,马上叫起来:“好漂亮的钗子!可要再换身衣服了!”
纪绡一听,忙忙地扔下一句“姐你等我啊”便拉着橙儿回房去换衣服。
纪绫看着她的背影微笑,回头问樱儿:“给张掌柜娘亲的药带上了?”
“带上了。”有着一双细致眉眼的樱儿说话特别好听“小姐,五月十八杜家娶亲,咱们送什么好?还同陈大人的一样吗?”
纪绫沉吟了一下“多加一倍吧,杜家不比他人,在扬州与我们苏家齐名,加上他们做的是水上生意,我们的生意还需要他的关照。”
“是。”樱儿记下了,又笑道“杜家少爷竟然要娶亲了,小姐你还记得吗?当初老爷曾想把你许给他来着,后来听说他游手好闲花天酒地才作罢。这回听说新娘子还是京城大官的千金呢,真是奇怪。”
“姻缘天定,你奇怪什么?”纪绫轻笑一下,踱出门去。
春风正软,轻轻拂动衣衫,抬起头来,正是午后时分,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翠绿的树梢直指蓝天,隐约夹着一树树粉艳的桃花,看得人心里清爽明净,不染一丝尘埃。
这样的好天好景,着实能够惹动游兴。
湖边桃花正艳,柳树刚刚吐出金线,蝴蝶儿轻轻飞舞,湖上的画舫交错往来,欢乐的嬉笑声夹在一片笙歌里被风吹过来。纪绡的脸因兴奋而布满红晕,好不容易等着纪绫办完了正事,来到湖边,看着那船渐渐驶近,心里几乎要开出花来。想了那么多年,今天总算是如愿以偿。看哦,那么多的画舫,无数粉红黛绿的女子扶栏而笑,有弹琴的,有唱曲的,湖上一片香风。这便是扬州城里最为繁华绮艳的美景!
纪绡与橙儿站在船头,指点嬉笑。纪绫以手支颐坐在舱内休息,樱儿泡了杯新茶,她轻轻抿了一口,长长叹出一口气。
“小姐很累吗?要不就靠着睡睡?”
纪绫摇摇头“有点乏,明日各处掌柜又要到书房议事,我得先理出几个头绪。”
樱儿便不再打扰,轻轻帮纪绫捶捶肩。
船头的纪绡忽然“呀”了一声,跟着便是橙儿的欢呼声。想是她们接到了礼物。
“是什么是什么?”
“呵,是个荷包。”
“是前面那只船上丢来的。小姐,那位公子在对你笑呢!”
纪绡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折进舱里来。
“那个人老盯着我笑。”纪绡拉着纪绫的手“姐姐,你陪陪我好不好?”
“二小姐,大小姐困了。”樱儿见主子的疲累样,替她心疼。
“没事。”纪绫起身随纪绡到船头“让我看看,是哪位佳公子看上我们纪绡了。”
结果她钻出舱门,那人呆了呆,便命把船摇开去。
“哈哈!”纪绡大乐“姐,他一定以为你是我夫婿呢!”
“那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纪绫还没说完,一块粉红色的帕子便包着一只戒指扔到了她怀里,一群女子莺声燕语地笑起来。
这下纪绡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哈哈,看来,我们今天注定要满载而归。不如这样,我站船头,你站船尾,咱们看谁得的东西多,好不好?”
“我还是进去吧,不然那些公子少爷们要伤心死了。”
“你走了,那些美人岂不要怪死我?”纪绡故意可怜兮兮涎着一张脸“她们每人丢一根头发都要把我埋了。”
纪绫把葱尖似的手指往纪绡头上一点“等她们埋了你,我再出来收尸。”她仍旧回到窗下,樱儿把遮窗的轻纱撩到一边,好让纪绫看到湖景。
碧绿的湖水,喧闹的人群,斜阳如暖金,纪绫靠在窗上,心中有一刻忽明忽暗,一阵空白。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青春与欢乐,这样一幅晴光下的行乐图,真是美呵看着那些打扮得欺花赛柳的女孩子,脸上漾着红晕,眼里有着微光,笑声从她们嘴里发出来,如玉如珠,是那样好听。从前的自己也这样笑过啊,因为看到一个清俊的男子而红了脸,因为收到一样从湖面上轻轻飞掷而来的礼物而激动不已从前的自己啊!
她无声地发出一缕叹息从前,其实也不过三年而已,可是,为什么觉得像有三辈子那么长?
这种,在晴光下挥霍着青春与欢乐的事情,这样在花香与湖波中荡漾的情怀,真的,已经像前世那么遥远了。
她的生活,除了苏家的生意外,已经没有别的了
她眼神迷蒙地投向湖面,如脂如玉的脸在阳光下仿佛随时都要融去。
“噗”的一声,一样东西落在她靠着的茶几上,把她从沉思中惊醒。
是条雪白的纱绸帕,上等的料子,可见是个富家女。
纪绫随手把帕子拎在手里,里面滚出一个纸团,从几上直滚到地下。
“哇,还有情书呢。”樱儿笑着拾起来,展开读道:“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作肌鼻易销魂。咦?”这分明是赞美女子的诗句。
纪绫听得呆了呆,樱儿把纸递给她。
是两句酣墨淋漓的草书,笔锋连绵,一股野逸之气力透纸背。
这应当是男人的手笔。可男人怎么会写这些东西给她?莫非有断袖之癖?
绸帕上传来丝丝沁人的清香,细看之下上面还有少许淡淡的粉迹,纪绫放到鼻前轻嗅,一股淡香,似荷非荷,似兰非兰,更兼有冰晶似的凉气,确实是上好的香粉。
洒了香粉的帕子,应当是女孩家用的,怎么会写这样的诗给她?
樱儿凑在窗前,看了半日,道:“难道他看出你是女扮男装?”
纪绫揭开轻纱,湖上泊了百十只船,近的也有十来只,一色的年轻公子妙龄佳人,还真不知道是哪只船上过来的“呵,或许是有人恶作剧,不用理他。”她随手把纸团抛出窗外,那条帕子却有点舍不得扔“这种味道实在是很好,不知道哪家香铺有卖?”
樱儿凑过来闻了闻“二小姐一定知道,她对这些可比咱们知道得多。”转身便去叫纪绡。
纪绡已大有收获,满脸兴奋地走过来“什么香?世上还没有哪种香料是我不知道的。”她拿起绸帕闻了闻“咦”了一声,再闻,又“咦”了一声,皱眉道:“这种香味,我竟然没有试过呢!哼,大概是那个杜乙商调的吧。”
“杜乙商?”纪绫对这个名字大感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小姐忘了?就是杜家少爷啊,老爷还差点把你许给他呢!”樱儿告诉她。
“什么?!你差点便嫁给那个色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幸好老天有眼!”纪绡义愤填膺“他仗着会调几味香粉,便四处欺负清白女儿家。说什么,调香粉要先闻体香,什么意思嘛?!”
“哦?”“我起初还当他真有那么神,专程到洗香斋去找他为我调粉,他竟敢开价十两黄金。这还不算,还说要到我闺房才闻香。根本就是一个假借调香之名调戏良家妇女的大流氓。这条香巾的主人也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唉,为着这道香,还不知吃了多少亏呢!”
樱儿吐了吐舌头“十两黄金一包香粉?着实太贵了,开个香料铺都紧够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香粉。”纪绫把绸帕随手扔出窗外“纪绡,看看你收了什么好东西?”
“呵。”纪绡这才转怒为喜,把东西拿出来一一献宝“你看,有镯子,有荷包,有玉坠子,还有这一包桃花呢,这人真有心意。”
然而这欢喜还没持续到二门,远远就看见苏夫人一派雍容地端坐在厅上。
“绡儿,你大了,可以不听娘的话了,是吗?!”苏夫人声音不大,气势却不小。
“娘!”纪绡眼里含着一眶泪,叫道:“为什么别人可以去玩,我却不可以?你看那湖上有多少人家的女儿,娘你——”
“住口!”苏夫人气得拂袖而立,她身体素来不好,一气之下几乎站不稳,身边的丫环连忙扶住她,她指着纪绡,颤巍巍地道:“你敢顶撞我了,你你”一口气喘不上来,跌在椅子上。
纪绫连忙抢上去扶住母亲,同丫环婆子七手八脚地灌下汤药,扶入房中,苏夫人方慢慢醒转,眼开眼睛见纪绫在床边,豆大的泪珠滑落“绫儿啊!娘怕是不行了!”
“不,娘,您好好调理便没事了。”纪绫安慰她,心里却一阵酸楚,堪称回春妙手的辛太夫都说娘已是不治之症,只是挨日子罢了。
苏夫人握着纪绫的手“唉,绡儿调皮,纶儿还小绫儿,只苦了你。”
“娘说的是哪里话?自己家的事自己做,理应如此。”
“绫儿”苏夫人抚摸着纪绫的头发,手指触到头巾,一下又触动心事,泪又止不住“你看你,成天扮成男人,这扬州城里还有谁知道你是个女儿家”
恰好丫环端了元梨汤过来,纪绫连忙接过来,借此转移这个沉重的话题“娘,扬州城的姑娘哪个没游过湖?娘何必为这个生气?妹妹生性活泼,而且年纪小,才这么贪玩,等她真嫁了人便玩不了啦。娘,你就多疼疼她吧。等她出了阁,想疼都找不到人哩。”
苏夫人也被她逗得一笑,喝下一口汤,道:“说起嫁人,倒是要先考虑你。绫儿,你今年十八岁了,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娘又说这些了!”
“倘若你愿意,娘这就着手”纪绫的婚事一向是她的心病,这下提起,兴奋得坐起身来,但虚弱的身体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刚刚喝的元梨汤“哇”地一口全吐在了床上。
纪绫脸色大变,娘的身体竟然已经这样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