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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是外地人。打记事起,就听别人这么说。稍长大些才知道,妈是为了活命才从信阳讨饭到泌阳的。

    妈是个苦命人,三岁上没了母亲,七岁时父亲也走了。妈是跟着舅舅和舅母长大的。舅舅是个实在人,不善言词。舅母倒是个典型的封建家长,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均由她说了算。在这种境况下,妈每天的工作便是烧锅、洗衣、带孩子;妈的房间就设在锅灶前,妈的被褥便是每晚的烧锅柴。

    妈很勇敢。十三岁便带着表兄(妈的侄子,比妈小五岁)外出谋生。妈靠着一张甜嘴征得了一家富人的同情,让表兄落脚在那里,一边替人家放牛,一边读书。妈则每天要跑到三十里外的地方要饭,讨乞姑侄俩的生活费用。说来也奇,后来表兄竟然考上了大学。

    妈也很坚强。妈这辈子共生养了连我在内的九个子女(有两个姐姐早年夭折了)。爸是个粗人,除了有用不完的力气,操心的事从来不沾边儿。这个家的里里外外,全由妈一个人撑起。在妈的努力下,我们由无家到有了临时的家,再到有了属于自己的草屋。我上初中时,我们已有了三间在当时村上相当气派的瓦房了。妈常说:“人穷志不短。”我对这话理解得最透。

    妈为了这个家,忍受了太多的苦楚。当她带着第三个女儿的时候,爷爷奶奶就不高兴了,而这时爹偏又病倒了。妈挺着个大肚子到三里外的龙庄洼挑水。去一趟不容易,妈就想多挑。两大木桶水,百十来斤,曲曲折折、高低不平的田塍,让妈吃尽了苦头。将到村口时,妈脚下一滑就摔倒了,两桶水洒个净光。妈就捂着肚子哭,泪流完了爬起来,还回去挑。

    后来妈生下姐姐两天,爹病重了。爷爷奶奶就用大草筐把爹抬到镇上的医院去,同时,也兜走了家里仅有的两瓢好面。妈坐月子三天时,让大姐翻来找去的寻了几片坏红薯干,中午熬粥喝。好心的三奶来串门时发现了,嗔怪道:“你怎么能这样,这样会吃坏了身体,瞎了奶水的。”妈就想起自己无人照应的苦,就伤心得哭。后来,三奶从家里端来了一碗小米,妈才维持了两天生活。再后来,二姑回来了,终于带回些吃的。为此,妈常教导我们:啥时候也别忘了你二姑,她对咱家可有活命之恩啊。

    妈也有做“错事”的时候。那一年,我大姐刚七岁,二姐四岁,三姐一岁半。妈的肚子里还带着将要出生的婴儿——我的大哥。那时,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全国上下勒紧腰带节衣缩食。然而,许多人忍受不了饥饿,提前到天国去了。妈看着将要饿昏的女儿,再也忍不住,就偷偷地跑到地里拽了一把大麦穗,回来后关起房门,揉去硬硬的麦芒,准备给孩子们煮着吃。谁知刚刚把麦芒去净,门“哐”的一声被撞开了。队里的司务长用一个小手帕把妈“偷来”的大麦全兜走了,还狠狠地跺了妈两脚,骂她是“贱骨头”妈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几个姐姐抱着妈的大腿嚎啕;爹不知所措,坐在门槛上两眼发直。

    后来,听说是某某告的密。但妈没有去问,而且跟往常一样去她家里给她儿子喂奶(她儿子和我大哥同月生)。

    妈的故事还有很多,都是那么感人。每听她讲,我总是潸然落泪。有时我会忍不住说:“妈,你有大海一样宽广的胸怀。”然而。妈只是憨笑,她不大明白这话的含义。

    我七岁那年,生了病。在医院住了整整12天,直到最后,滴水不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村上的人都说,看来是没救了,扔了吧。然而妈舍不得。她紧紧地抱着我,眼泪和着鼻涕一齐滴落在我那失去了支撑力的纤细的脖颈上,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也许是妈的真诚感动了上苍,我们终于在羊册医院里,找到了一位姓陈的医生,两剂中药救了我的小命。后来听陈医生说,原来的医生是把感冒当成脑膜炎治了!为此妈常常后悔,说让我受了那么大的罪,吃了那么多冤枉药。最让妈难过的是,为了让我吃药,她用小擀杖撬着我的嘴往里灌,结果导致我的两颗门牙一齐向外伸展。妈说,很可能因为这找不到好婆家。但我一点也不怨妈。我的第一次生命和这捡来的第二次生命都是妈给的,我这辈子也报答不完妈的恩情。

    我进城以后,妈就抽时间来帮我做饭、洗碗、带孩子、看家。妈说:“好好干,别让领导说咱。”我不会让妈失望的。

    妈七十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按照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要自己去。”妈很担心。

    为了照顾妈,我耽误了两个下午的工作,我觉得很对不起学生。然而,妈此时需要我,我感到义不容辞。

    妈还不想就走,因为妈受了太多太深的苦。如果用今天的甘甜和那苦汁抵消的话,那这甘甜还远远不够。我更不想让妈就走。因为初为人母的我,才刚刚感受到做人母的艰辛。我想听妈给我讲更多的故事,从那里受到启迪,走好我的人生。

    妈是大福之人,她终于健康起来了。妈说:“爹妈死得早,哥姐也都走了,她们把阳寿都均给我了。”用村上人的话说:“你妈善良,这是她积的福。”

    是的,妈很善良,她在村上的人缘很好。

    正上初二的侄女在作文中写道:“奶奶的朋友真多,每次我星期回家,都见到许多人围坐在我家的大门下聊天。她们一聊起来就是大半天,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爸爸和伯伯都不在家,奶奶这么大年纪,又没啥本事,何以有这么好的人缘呢?后来我终于知道了秘密。每次姑姑们回来,捎回些好吃的,她总舍不得多吃,总要分给每一个来串门的人分享;园子里豆角能吃了,奶奶让我摘下一大筐去给几家孤单的老人送去;南院的老奶奶病了,她把自己腌的咸鸭蛋拿去”

    妈也孤单哪!

    这几年,两个哥哥为儿为女出外谋生,妈和爹就守着家的大院子。一辈子辛苦劳碌,临老却孤苦守家,我心里总觉酸酸的。然而妈从不抱怨,她知道我们“都忙”!

    今年,妈八十一岁了。

    八十一岁的妈开始显出老像,开始变得细碎。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明儿该几妮儿回来了!?”她最常做的一件事是在几妮儿要走时泪眼婆娑,弄得几妮儿留又留不下,走又舍不得;她最常做的一个梦,是再回一趟娘家。

    为了圆上妈的梦,今年清明我带妈回了信阳。

    在老家,妈已很少相识。她只是寻东家,问西家。问谢玉筐家还有几口人,问老幺家的还在不在。问过之后,就失落。妈想找到她妈的坟,想给她妈说说话,然而她蹒跚地转了几大圈子,看到的只是楼房和院落。最后,妈的兴趣又回到了“家”上,她听说镇外正修高速公路,从那里到泌阳只有60公里,坐大巴半个小时就到了。妈的眼就开始放光。

    妈说:“娘家是我的根儿,啥时候我都想着回来。”我是很被这话感染的,就保证似的对妈说:“以后我每年都送您!”

    从娘家回来,妈变得格外精神。听说她先赶了酒店的会,又赶了泰山庙的三月十八会。妈还要在今年六月十六登铜山呢!我和姐姐们商议,咱筹钱给妈捐个头柱香吧?然而妈说,不急,只要心诚,烧第几柱香都是一样的。其实,我知道,妈除了心疼钱,更主要的是想烧得从容,想有更宽裕的时间来许下她的愿望。

    妈的愿望太多太多。她除了要祈求子女幸福,还要求孙儿孙女成才。她甚至还念叨:再下几场雨吧,油菜快要熟了;拐成婶是个好人,让她的腿快好起来吧;明年三月三别再下雨了,我要给盘古爷上香;这几年不交公粮公家还给补钱,这神仙日子要长远下去呀;台湾的人快回来吧,别再给家里闹别扭啦

    每次听妈念祷词,我都会泪湿衣衫。

    我想接替妈的担子,让她别想那么多,让她好好歇歇。

    然而我知道,我也应许下自己的愿望,让每一个人都幸福,只有这样,妈才会真正放心。

    妈,您太好太好。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努力,才能学得一点您的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