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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的宝玉近乎失魂落魄,他从不与人言,只寻了片荒地,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练武,茶不思,饭不想。不过几日,人便眼见着消瘦下去。
军中兵士看着着实忧心,那些个曾跟着宝玉出生入死的更是挂心不已,每每说起小花大人,都是满面忧色。可他们谁也劝不来宝玉,只得看着他这般一日日嗟磨自己,一下下发恨似的练着刀,像是要将立于自己面前的树木劈成两半。
他们也曾去寻过护国公,可国公爷只是于不远处静静地凝视着那个眼睛发红的人,低低道:“让他去吧。”
李阵登时不满:“怎能让贾虎贲这般折磨自己?若是国公爷无法,我自会——”
“无用的,”国公爷截断了他的话,“我结识宝玉,已然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虽性情温和,可最重情谊,最看重身边人。若不令他发泄出来,日后,他迟早亦会爆发的。”
李阵急道:“可是这样......”
“待那人头七之日,宝玉自会回来的,”国公爷眸中神思一敛,道,“你且放心。”
宝玉整整守了那具尸首七日。他练武之时,尸首便被扶着坐于树下,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崭新的衣物,乌黑的长发被洗过了,柔密地一路垂到地上,像是铺散开来的绸缎。宝玉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不教任何野兽靠近,连只鸟亦不许落到他身上去。
直到头七之时,他方才通红着眼眶抱着那人,一点点将他放进乌木做的棺椁中去。
那只碗亦被拿了过来,因着上头裹得很紧的布悉数被拆开了,里头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也彻底暴露出来,散发着一种搀着腐败气息的甜香,一时间,竟引来了不少闹嚷嚷的蜜蜂。有一兵士本默不作声于一旁看着,看到此幕,终于恍然大悟:“对了,那个是酥酪!”
“什么?”李阵皱眉。
“酥酪!”那个小兵喊道,“就是用糖蒸叠出来的那个,是富贵人家的玩意儿呢,我也就在我那舅父那里吃到过一次,之后一直念念不忘来着......”
他说罢,又狐疑地蹲下身去端详那碗:“只是这里头的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了,早便腐坏了,怎么还被带着——”
他话音未落,原本端详着的东西却被人一把端走了。小兵诧异地抬起头来,尚且来不及出声询问,便见小花大人一把将那碗搂入了怀中,前所未有地失声大哭起来。
哪怕是当日身陷险境、朝不保夕,他也从不曾见着小花大人这般模样过。泪珠滚滚的向下坠落,宝玉死死地搂着那东西,哭的眼眶通红,几乎不曾昏厥过去。
小兵讷讷地站起来,后退了两步,愧疚地低声问:“我莫不是说错什么了?”
李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了声,终究是不曾说话。
护国公亲自挑了块风水极好的地方,待到下葬之时,众人正待填土,却见宝玉慢慢走来了,将自己脖子上的那块从不离身的通灵宝玉取了下来:“将它一同埋了吧。”
李阵原本默不出声,见了这一幕,登时皱眉上前阻拦:“贾虎贲,这如何能行?你也该知晓,这块玉原本便是你生来便有的,况且......”
况且这玉若果真是上天钟灵毓秀之德,赐予宝玉保其平安的,如今还让圣和帝无比忌讳,更是非比寻常,说不准便有甚灵通。又怎能这般轻易埋入土中?
“我曾应允过他,无论何时皆会与他在一处,”宝玉蹲下身去,不顾众人阻拦,亲自将那五彩晶润的玉轻柔地佩带到了那人的脖子上,“所以,这一次,便换我来陪你吧。”
你已经是极累了吧?你行了那么久,从未出过城门之人,如今却为着我踏遍了千山万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方才一路走到了这倭寇纵横的南海。
所以如今,便闭着眼好好休息吧。
宝玉俯下身去,亲密地低着头,将额头靠在那人的额上,像是丝毫闻不到那人身上已然散出的异味。他只是专注地望着那人低垂的眼睑,眼中满满都是无法消逝的恨意,咬着牙低低道:“前世我已然无能为力,这世,我定会为你报这仇——不破倭寇,宁死不还!”
这之后,军中人皆诧异地发觉,宝玉已然换上了一身粗布素服。他行事竟像是一下子沉稳了下来,便连最后一点天真而骄纵的气息也瞬间消失无形,留下的只是一个被这诸多磨难打磨得越发坚毅而不屈服之人,进退之间,都愈发多了几分内敛的光彩。
然而他们皆不懂得,死去的不过是府内的一个仆人,究竟是为何伤心至如此。私下中谈论之时,也往往将其归于宝玉心善,叹息不已。
唯有护国公曾见二人相处之景,心内亦是明白,袭人于宝玉而言,究竟是何等特殊而不可替代的存在。
他们相伴十余年,这十几年中,袭人从始至终皆是尽心尽力、照顾的妥妥帖帖,将所有的喜怒哀乐亦悉数牵绊于了宝玉一人之上。甚至连护国公,有时亦不免暗暗羡慕,羡慕其与宝玉情分之笃。
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悉数生于陪伴。日日夜夜相处而来的默契与在意,绝非常人能比。哪怕宝玉自认无心于龙阳,为着袭人的心思而夜不安寝,却也从未动过伤害对方之意。因着这份感情,已然不是主仆,反而更近于家人。
既深知其内情,国公爷便并不去劝导宝玉,只是静静陪于其身旁。因着先前那一仗涉及军情,并不好叫外人知晓,所以此时薛家商队早已起身,只为宝玉留下了许多吃食并美酒,满满装了一大车。国公爷便将酒樽打开来,径直端着去寻宝玉,低低道:“今日你我二人大醉一场,可好?”
“好。”
宝玉嘴中发苦,想也不想便抱过酒坛来,对着坛口接连灌了几大口。晶亮的酒液自他嘴边倾洒下来,一连串溅到了地上。
已然是夜深人静之时,月华如洗。两人对坐在地上,唯有远处能隐隐看到几个哨兵的身影。
见他已经灌了一坛下去,国公爷二话不说,又取来一坛:“醉倒了,兴许能令你好受一些。”
宝玉深以为然,果真又灌了下去。
他素来不擅饮酒,更莫说是这般滥饮,几下便已两眼发红,抱着酒坛,低低道:“寒烟,我好悔——”
“悔什么?”护国公与他轻拍着背,像是哄孩子一般低声道。
宝玉轻声啜泣了声,两眼直直地看着这夜色:“我悔,那日我明明已有了异样之感,为何不能停下来多看一眼——他走了那么久,方才走到我面前来,可为何只是擦肩而过!”
“若是能多看一眼,哪里会这般阴阳相隔!”
“我悔,若是当日狠心便将他从府中打发了,如何能让他如今为了我,失了这性命!”
“我还悔,为何我生而便是有玉的!我从不想着有何大造化,可为何偏偏,这祸患总是因我而起,竟会令他为我送命!”
他眼角溢出一滴清泪来,费力地抱起酒樽,又饮了一大口。
“寒烟,你不知晓,在我刚掀开那块布时,他一直不肯闭眼......可直到我碰到他,他才闭住了眼睛。我如何能忘?你且告诉我,如何能忘?”
护国公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一下子将他抱入了怀中,令他的脸埋在自己的衣襟处。他轻轻拍抚着宝玉的背,低声道:“我知晓,我都知晓。”
他抱住像个孩童般蹭着他衣襟静静落泪的宝玉,一瞬间,像是看到了当年抱着姨娘尸首不愿松手的自己。
故人已去,唯有生者最不堪折磨。这其中苦楚滋味,护国公早已是了然于心。
宝玉醉了半宿,直到后头,方拽着他的袖子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觉中,他竟梦到了已有许久未见的无字天书,那孩子蹦跳着指责他:“你怎么能把玉埋了,你怎么能把你的玉埋了!”
“为何不能埋?”宝玉坐在他对面,只觉着疲乏,低低道,“埋了,还能与他做个念想。”
无字天书吸吸鼻子,探头望着他:“你便这般伤心不成?”
“嗯。”宝玉低声道。
“我不懂凡人的伤心,”无字天书思索了番,终究是于他身旁坐了下来,皱着眉捂住自己的胸口,“可是你这般伤心,让我也觉着有些许莫名的感觉——”
他在宝玉身旁坐了很久很久,望着宝玉失魂落魄的模样,最终才站了起来,像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般,一字一顿道:“你明日去那座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