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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旁之人听了这话,面上的笑意登时收敛了几分。只挺直了背,看着这瑟瑟秋水,半晌后方道:“嗯。”
宝玉扭过头看着他,眸中的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寒烟被他这般担忧的眼神逗笑了,轻轻拍了下他的头,笑道:“你且放心,我回去了,夜不成寐的当是我那嫡母方是。毕竟她不能有子,这偌大的家业便要传给我这么一个贱婢之子了,她心内如何能禁得住?”
他说着说着,忽的又勾唇一笑,问宝玉道:“你可知晓,我这名字有何意义?”
宝玉已听过护国公唤他妍儿,眼下便把柳妍这名字于唇间反复咀嚼片刻,并不觉着如何,不禁诧异地望向寒烟。
“妍,同厌,”寒烟笑道,“这是我那好嫡母千挑万选方选出来的名字啊。”
一个生下来便注定是不被任何人所期待的孩子,一个只能让人觉着满心厌恶的孩子......
宝玉一时不禁默然无语。他虽经过两世,可这两世以来,皆是被贾母等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哪里听说过这等悲惨之境遇?因而绞尽了脑汁也未能想出什么安慰之策,最后干脆努力踮起脚尖来,像是方才寒烟拍他头般拍了拍身旁人的头。
“你也莫要伤心,”他努力遣词造句地安慰,“眼下国公爷也已经知错了,日后定然是不会让你再受这般委屈的......”
寒烟诧异地侧过头来瞥着他,看见他眸子里仍然澄澈通透的颜色,不禁心中一软,指着那满池秋水道:“这倒像你。”
无论天地间有多少尘埃,都仍然是干净而清透的,带了些孩子气的天真味道。
宝玉伸长了脖子去看,想看他指的究竟是何物。结果便看见他手指所指向之处,恰巧一只老鳖慢腾腾爬上岸来,不禁嘴角一抽:......
我像老鳖?为什么?!
他身旁那人亦是看见了,不禁笑出声来。待到扭头看见他委屈的神情,愈发觉着有趣了,干脆毫不客气的伸手掐了一把。
宝玉敢怒不敢言,只得捧了脸怒瞪他。
二人并立在这如水的月色之下,又皆是芝兰玉树一般俊秀的少年,落在旁人眼中,不知是怎样美好的风景。然而落在身后那人眼中,却觉得像是有针一根根扎入眼中来,令他整颗心都像是落入了冰冷的秋水,一下子冷了个彻底。
他几步上前,站于了二人中间,将他们分隔开来:“你们这是在说些什么呢?”
“三哥哥?”宝玉回头,讶然道,“三哥哥还不曾休息?”
来人正是迎春,只是一向温文从容的面容上也罕见地流露出了些焦急之色来,眸子在他二人身上来回一扫,方轻笑道:“这般好月色,赏月怎也不叫上我?”
第45章亲手而为
宝玉听了,不觉笑道:“若是知晓三哥哥今夜也有心于这月色,我定会去叫你的。只可惜三哥哥出来的太迟了,不曾看见这月初上梢头之时的美景。”
他此刻裹着寒烟的白狐裘,一圈雪白的绒毛簇拥于脸旁,愈发衬出一张如美玉般晶润无瑕的面容来。唇若施脂,眸若秋水,这般眼波一扫,令迎春的眸色也不禁又柔上了几分,含笑上前帮他整了一整脸边的绒毛。
“这是谁与你的衣服?”迎春问,“先前并不曾见你穿过。”
宝玉朝一旁侧了侧脸,笑道:“不是我的,是柳公子的。”
迎春住在府中,自然也知晓这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柳府之事,也曾在贾母面前与寒烟有过几面之缘。只是迎春向来不挂心于这些杂事,因而当时不过是毫不在意地一扫;然而如今见了他与宝玉相处的情景,眼下再看时,便不自觉多了几分审视的味道。
寒烟的模样儿自不用说,护国公乃是京中出名的俊美探花郎,生母又是个颇有姿色的丫鬟,两相结合,他的容貌只有更出色的。他的眸色极淡,是通透浅淡的琥珀色,眼下盈盈一滴泪痣,生的各处皆如墨画一般,再寻不出一点不好之处。
只是一点,明明是颇为秀美的长相,却丝毫也不令人觉着女气。相反,这个人哪怕只是懒洋洋地倚靠在栏杆上,眸子里满是似笑非笑的意味,也令人觉着是极有威胁力的。
这是个心机极深之人。
迎春心头一凛,随即方笑道:“怎好借用柳公子的衣服?”说罢便扬声唤来了自己身旁一直跟着的司棋,命其去房中取一件外面的大衣服来,“柳公子既为客人,自然该是我们这些做主人的操些心,哪里能让客人反而操心的?宝玉,你也该注意些方是。”
宝玉点头应了,笑道:“三哥哥说的有理。”
“无需这般客气,”寒烟凤眼一挑,噙了些笑意,“你既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与其他人不同,我也就算不得什么外人了——还望迎三爷,以后也将我当做府中人看待方好。”
顿了顿,他又笑道:“毕竟,之后我与宝玉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呢,又何必处处拘泥于这些个虚礼?”
他将“多着呢”三个字说的极重,听的迎春喉头一梗,一瞬间便升起了极强的防备之心来。他也将素日一直端着的那副温和而不问世事的面容收了起来,只冷声道:“柳公子这一句府中人,说的小民实在是惶恐不已。”
二人于言语中不动声色交锋之时,这罪魁祸首却正倚靠在栏杆上,闲闲地望着满池清辉、树影摇晃。他看的出神,瞥见那只老鳖慢腾腾向这边儿爬过来,不禁兴致勃勃寻了个树枝,拿顶上仍挂着的一片黄叶去逗弄它。
迎春寒烟二人虽是做闲聊之状,可实际上却是一直在关注着宝玉的一举一动的,见他忽的蹲了下来,不禁也凑上去看了眼。这一看,一时皆失笑出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寒烟亦是兴味浓浓地注视着他:“宝玉,你总逗弄自己做什么?”
宝玉听了这话,登时想起他方才之言,不禁抬眼瞪了他一眼。他站起身,便瞥见司棋一路抱着什么从那树影儿下过来了,福了福身后方将包裹里的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拿出来,笑吟吟递与了迎春。
迎春却不接手,反倒示意了下宝玉:“去与宝玉披上。”
宝玉忙将身上的白狐裘解了,重新还与寒烟,自己则披上了迎春命人拿来的斗篷。他一面望着司棋与他系带子,一面不禁狐疑道:“这几日三哥哥怎么总不曾出门?”
司棋专心致志与他打着结,随口便道:“我家爷如今手不大方便,所以便懒怠去了——”
“司棋!”迎春眼眸一缩,厉声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司棋一怔,这才知晓自己竟犯错了,一时口快将迎春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说出去的事也说与了宝玉,登时跪下来:“奴婢一时口无遮拦,还望爷恕罪!”
“手不大方便?”宝玉将这句话听了个分明,不禁狐疑,“三哥哥是受伤了么?我怎未曾听说过呢?”
只是司棋这么一说,他方想起来,当日生辰之时,瞥见迎春总将双手袖在袖中,便觉出了有些许不对劲;只是当时事情繁多,一时间虽觉着疑惑,到底是轻轻放过了。
“这是哪里的话?”迎春忙笑道,“不过是一时擦伤了——”
然而宝玉如今猛地听了司棋这话,便丝毫不再容迎春推脱,径直亲自卷起了他的袖子,将他的双手捧了起来。
这一看,便连寒烟也禁不住一蹙眉——这双原本被贾府的富贵养的极纤长无瑕的手,如今却像是干了什么极粗的活计一般,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宝玉翻看着,见手心处也皆是血痕与老茧,登时怒道:“司棋!这是怎么弄的?!”
迎春是个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哥儿,究竟是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苦,方能将自己的一双手折腾成这样!
他小心翼翼地上下翻看着,生怕一时间动作鲁莽了,便刺疼了迎春。只是与他自己被滋养的细皮嫩肉的皮肉一比,迎春的双手便愈发显得凄惨可怜了,教宝玉立时紧紧锁起了眉。
旁人兴许不知晓,然司棋是迎春身旁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主管他院子中的一切大小事务,如何能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