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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妹,要不要来玩实境逃脱?八人一组,正好欠你一个。”
恍恍惚惚之间,舒妍好像听见尉真学长的声音。
尉学长是她大学时的学长,也是引领她进入实境逃脱游戏领域的启蒙者,她受困时,不只将求援讯息发给舒蔷,也发给尉真;她在外墙上留下给学长的暗号学长来了吗?
飘荡的意识悠悠忽忽,一路摇摇晃晃,虚无飘渺地领着舒妍回到从前——
“呃?实境逃脱?那是什么?学长,我”她来不及拒绝,便被不由分说地拉进漆黑的社团地下室里。
她被迫戴上眼罩,手腕甚至被铐在学长们做出来的密室里,耳边只听见她的队友们很忙。
“快!找到钥匙了没?先想办法把舒研的手鋳弄下来啦!”
“这纸上好像有字,烤烤看好了,谁有打火机?”
“剩下十五分钟,快一点,这道谜题我解不开慢着!等等!那是出口吗?”说话的队友谁是谁,舒妍根本听不出来。
一阵翻天覆地的兵荒马乱,必须耗竭脑力以寻求出路,恰恰好的忙碌,正好足够让舒妍灰败枯竭的心重新活过来。
她的第一场实境逃生游戏以失败收场,却误打误撞令她感到分外满足,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安置自己的新天地。
接着,她努力吸收琳琅满目的知识,灌输自己各式各样不同的观念,拚命当队友们的好队友,不停解谜逃生,就像她潜意识里希望她能为邵一帆做的那样;她甚至还学起简单的防身术,养成固定的运动习惯。
她着迷于,场又一场拟真的危险游戏里,时常想着,她究竟是困在一个没有邵一帆的游戏里?抑或是没有他的人生里?又或两者皆是?
明明没有他,却又处处都是他
她用思念将自己束缚,怨怪他的同时也祈求他的平安;祈求他在那个她走不进去的世界里,能不被任何人伤害;祈求有朝一日,她能不再被他抛下,不再成为他带不走的包袱。
“妍姐、妍姐,你为什么不谈恋爱?你要不要考虑我哥?我哥很高很帅,很会煮巧克力,还很会玩游戏,一定跟你合得来的。以后工作室有什么新企划,还可以免费抓他来试玩喔。”
这是亮亮,总是想为她作媒的亮亮舒妍看见自己无奈地朝亮亮扯唇微笑,那笑容原还带些纵容与宠溺,却在见到邵一帆时瞬间僵凝。
他的头发长了,随意用条皮绳扎起;他的发色依然深浓,眼色依旧深幽,双唇依旧丰厚性感,唯一不同的是,他眼眉间的戾气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属于男人的沧桑与沈稳。
他用一种令她双腿发软的眼神打量她,唇边甚至噙着笑意,桌上打翻的水杯提醒她,她的双手在发颤。
他身上有巧克力的味道,那很像她和他之间的气味,既甜美又苦涩,记住他和忘掉他一样痛苦
她不逃。不逃的理由是为了想证明她能以平常心面对他?还是因为她其实也很希望能够与他相逢?
她刻意不去思考这件事,可随着相处时光与日倶增,呼之欲出的答案越加令她不敢面对,只好将满腔焦虑尽数发泄在他身上,不给他好脸色,不让他亲近;这样的行为究竟是在折磨他还是凌迟自己?她其实越来越分不清
好黑舒妍的意识逐渐飘远了,又缓缓荡回来,她好像睡了很久
“病人目前没有大碍,不过必须持续注射血清,接下来有好段时间都要住院放心,舒院长的千金,没有人敢怠慢的。”
“有,处理得很干净,仓库、弹壳,还有几公斤的四号啊?那一男一女喔?很好啊他们都没事,枪伤都处理过了,只是女的精神状况好像不大好,她家人
把她接走了培元?亮亮去打了他一顿,拳拳都往他伤口槌,我看他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呢,哈哈哈哈哈。”
“小妍,我是妈妈,你听得见我吗?姐姐状况很不好,妈妈想带她去美国,找你爸爸一个精神科权威的老同学嗯,留在台湾治疗,你也知道,医院都是你爸的朋友,难免会被人说间话,别让你爸丢这个脸好了,就这样,我们明天的飞机,我请王姨来照顾你,王姨你记得吧?我们从前的管家”
她身旁的人来来去去,好多声音,她都听见了,可是犹想睡,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开,连掀动一根眼睫都必须耗尽全力。
是真是幻有些分不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邵一帆一直陪在她身旁。
她听见他和王姨安排轮流看顾她的时间、听见他如何收拾姐姐留下的残局、听见他向亮亮交代“咬一口”的待办事项,听见他在她床畔,又倦又累地叹了数也数不清的长气。
“从来没跟你提过我的事情,刚开始是我不想谈,你也没问,现在有时间了,你想听吗?”
他因长茧有些微砺感的大掌细心地为她拨开前额的刘海,轻柔地以湿毛巾为她擦拭手脸,接着恋宠至极地牵起她的手;那双曾经推开她的手,此时箍着她的力道却强悍到令她有些疼痛
想听吗?想。那些我没有参与到的你的过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因为他听不见她内心微弱的自白,所以,她可以安心的回答,不需遮掩。舒妍感觉到床垫因邵一帆的重量微微下沈,他坐在她床沿,嗓音朦胧而悠远——
“我九岁那年,父母亲因为一场车祸过世,之后,我和妹妹被叔叔、婶婶收养,大致上,就像你父亲之前说的那样。”邵一帆以一个最稀松平常的起头当开场白。
舒研父亲没说的,藏在那些白纸黑字后头的事情有很多,他从前为着莫名自卑感不想令她知道,可是现在,他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他想令舒研多了解他一点,或是,他想和舒妍多说一些话,好让自己相信她很快就会醒来,又或者,他是想让舒妍听见他的声音,好让她知道他一直陪在她身旁原因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想说,于是,他便说了。
“收养我们没多久,婶婶因为受不了叔叔的好赌与拳脚相向,与叔叔分居,我和培元跟着叔叔,妹妹则跟着婶婶。我舍不得妹妹,却又想,妹妹跟着婶婶也好,总是比较安全”每回叔叔喝了酒,他都很害怕,害怕发酒疯的叔叔会殴打妹妹,或是对妹妹做出更不好的事情。
那时,他想保护妹妹的心情和后来想保护舒妍的心思同等坚定,只要能让她们安全,分离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话语令舒妍想深深叹息,可她的叹息呼在氧气罩里,只是一团朦胧雾气。
“离开了婶婶之后,叔叔赌得更厉害了,我和培元除了常挨他揍之外,更时常有一顿没一顿有一次,在学校,班上的男生和隔壁班的打起来,我因为饿得脾气很暴躁,一下就把隔壁班挑衅的那些全打趴了。”回想起这段往事,邵一帆淡淡地笑了。
因为肚子饿打人?真像他的作风呢。
舒妍想笑,可当然笑不出来,她连睁开眼睛或是动一根手指头都有困难。
“班上同学看我那么能打,高兴得不得了,下课后拉着我,在学校附近请我吃了一顿丰盛好料当作谢礼,我也高兴得不得了,那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吃饱,甚至还能打包饭菜回去,让培元也吃饱。我心想,这么好,打赢了就有饭吃,人生果然还是充满希望。从此之后,谁要打架都找我,先是同班的,再来同校的我人高,目标显眼,为了有饭吃,我打得比谁都狠,打着打着,就打出口碑,开始有些人成党结队的来拜托我。”
跌跌撞撞的青春,有些苦涩,有些惆怅,却是他不可否认的从前,这些年来,他已经学会和这些难堪的过往和平共处。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有饭吃什么都好之后,有一天,家里闯进三个男人,他们拿着棍棒和西瓜刀,说叔叔欠了他们一**赌债;叔叔二话不说要他们去找婶婶,亮亮可亮亮在婶婶那里,我怎么能让他们去找婶婶?”
邵一帆手指轻触过她眉眼,就像无声地说着,他不能令亮亮遭遇危险,正如同他不愿意令她受伤一样,舒妍长长的睫毛因他细致的抚触微微震颤。
“我说,我很会打架,我可以去帮你们打架,我可以帮叔叔还债那三个男人听我这么说,哄堂大笑了起来,叫我跟他们打打看。他们先是一个上来,后来又一个,最后三个齐上,我断了一根肋骨,可他们比我更惨带头的那个男人很高兴,当晚就带我回去见他们的老大,老大听说我还没成年,很满意,拍拍我的肩膀,马上就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开始为他做事”
未成年令人高兴,想必是因为很好操控,又格外受法律保护的缘故吧?舒妍有些难过地想。
当她在自责成绩太差,当她在烦恼她永远不如姐姐的时候,原来他过着这般生活
“舒妍,你知道吗?当时,打架打到能赚钱,我觉得我真够厉害了,我不只养叔叔养培元,还可以寄生活费给婶婶,可以帮亮亮付学费我意气风发,呼风唤雨,觉得全世界都是为我转动的;我觉得我很行、很强,就连天上的星星都摘得下来,所以后来,我学讨债、学偷车、学用枪、学该怎么教训小弟,学管场子我进进出出少年观护所很多次,可我一点都不在乎;等我长大,留了前科,我也不在意。我看着老板的成就,心想那有一半江山都是我帮他打出来的;看着亮亮和婶婶越过越好,还换了房子,我是真的很骄傲。”
原来,他是想保护亮亮,也想让家人过更好的日子如果可以的话,谁想过这种生活?他说得骄傲欢快,舒妍却感到十分怅然。
“再来,我锋头太健,终于出了事,老板让我去避一避风头,说是避风头,其实他是想跟我划清界线以自保。那时,我心里很不服气,我想,我帮他打拚了那么多年,他一看苗头不对,就把我当垃圾一样扔掉,那我究竟算什么东西?!我跑到台北来,想重新开始,想打我自己的江山,结果,却发现我除了打架之外什么都不会,这么多年来,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我唯一学会的事情,居然就是如何打架打得更好,如何赚不干净的钱赚得更快”
即便已事过境迁,他口吻中的失意与挫败仍那么明显,舒妍试图想动动手指安慰他,可仍是一场徒劳。
“接下来的,你就知道了,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美好得像假的一样,我真没喜欢任何一个人或一样东西像喜欢你这样,昏头昏脑,像个每天只会傻笑的笨蛋”邵一帆紧握着她的手,细细抚过她每根纤长的手指,她曾经紧紧抓着他的手指。
这是他曾经狠狠放开过的手,狠狠推开过的爱情,他究竟要做多少事才能重新得到她的信任与托付?他是不是永远都无法再将她的手牵回来?
可是,现在跟这些儿女情长比起来,他更希望她能赶快醒过来,就算是醒过来骂他几句也好。
“你父亲送医之后,看你哭得那么伤心,其实,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我想赶快找个正当的工作,赶紧让你爸喜欢我可是,我只有高中肄业,什么英文、日文都不会,还有前科,怎么找工作,别人都不用我你妈妈看着你的那两个月,我想了很多,才发现原来这世界上有很多我用拳头挣不来的东西,偏偏你就是我最想要的那一个我知道你气我,可是假如时光倒流,我还是会作出一样的决定;你气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知的,但是,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比我的生命重要”
说到这里,邵一帆喉头一梗,声音突然听起来怪怪的,原还回荡着他声嗓的病房倏地安静了下来。
舒妍好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究竟怎么了,可是无论她如何使力,她千斤般重的眼皮依然文风不动。
“我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终于离开那里了,你居然还是会碰上危险对不起,你若不来找我就没事了,你若不想帮我就没事了对不起,你什么时候才会醒来?我好担心你”他将脸庞深埋入她手心,想确确实实感受她的温度,想清清楚楚感受她并未离开,巨大的恐惧感与自责、愧疚,排山倒海般将他淹没,令他接下来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很怕、他真的很怕,就算医师护士们一再和他保证,持续注射血清能维系舒妍的生命,他仍然很怕。
怕失去她,怕见不到她,怕再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从前怎能忍受与她那么长的分离?
即便无法睁开眼睛,藉由手心上传来的湿意与热度,也能轻易令舒妍感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哭。
他坐在她身旁,老是不正经的那张俊颜埋在她手里,向她倾诉了一堆心事,然后自顾自地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他说他担心她。
风水轮流转呢,终于也轮到他担心她的一天了。
舒妍以为她会有一种终于报复了的快感,但她没有。
她以为她可以像多年来拚命在脑海中练习的那样,毫不留情地对他指责——
“你终于知道会担心了吗?你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每天发疯似地看着新闻,看着社会版,就怕发现关于你的任何一则消息;我害怕你死在一条我完全没去过的暗巷里,害怕我在某个睡梦中便会失去你,假如生命这么无常,你难道不该更珍惜与我一起的时光吗?你这个大笨蛋为什么选择撇下我?你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看!他有多笨、多自作聪明、多傲慢、多自大她应该要仰天长笑,狠狠嘲笑他的愚蠢。
可是,人生跟预想的绝对不一样。
她听着他沉沉压抑的哭声,细细碎碎,就像她多年前对着他背影时哭的那样,胸口竟揪得很疼。
胸臆间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闷气似乎统统发出来了,很畅快、很淋漓,可全数吐出了之后,只剩下空虚,空虚得令她连心痛也实实在在。
眼眶既酸且痛,但她现在连流泪的气力也没有
别哭、不要哭你哭得我也想哭了,当年,我哭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很想哭?
别哭
舒妍游离的意识再度飘远了,他沉抑的哭声却持续回荡在她耳际,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