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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书生仗义舞龙泉 小美女衔恩脱虎穴
话说唐敖忽然想起前在东口山闻得薛仲璋逃在此地,今痢疾已愈,意欲前去相访。因将骆红蕖托寄薛蘅香之信带在身边,约了多九公上岸。走了多时,前面一带树林,极其青翠。
多九公道:“此树就是前日所说木棉了。”
唐敖听了,正在仰观,忽见树上藏著一人。恰好林之洋回来,唐敖暗暗告知,都把器械取出,以作准备。只见远远有个老嬷,同一幼女走过,那大汉见了,从树上跳下,手执利刃,把去路拦住。三人一见,各执器械迎了上去。只听那大汉喊道:“你这女子,小小年纪,下此毒手,害得我们好苦!今日冤家狭路相逢,我且除了此害,替众报仇!”手举利刃,迈步上前,迎著女子,刚要用刀砍去,唐敖早已提防,说声不好,将身一纵,撺至跟前,手执宝剑,把刀朝上一架。大汉震的几乎跌翻,那幼女早已吓的跌倒。原来唐敖自从服了仙草,两膀添了千斤之力。此时只想救那幼女,谁知用力过猛,人汉那把刀早已飞上天去。唐敖道:“壮士住手,不可行凶。此女有何冒犯?”大汉把唐敖上下打量道:“我看先生这样打扮,想是天朝来的。你们都是明礼之人,只问这个恶女向日所做所为,就知在下并非冒昧行凶了。”登时多、林二人也都赶到。那个老嬷把女子搀起,战战兢兢,娇啼不止。
唐敖道:“请问女子尊姓?家住何处?为何冒犯壮士?”女子垂泪道:“婢子姓姚,名芷馨,现年十四岁,本籍天朝,寄居在此,业已数载。向随父母养蚕为业。父母去世,跟着舅母度日。今同乳母前来扫墓,不幸忽遇强粱。尚求恩人始终垂救,倘脱虎口,没世难忘!”
大汉道:“你这恶女只顾养那毒虫,那知数万人家都被你害的无以为生!”林之洋道:“你这大汉毕竟为甚杀他?从实说来!你莫半吞半吐,俺不明白!”大汉道:“我是巫咸国经纪。向来本处所产木棉,都由我手交易。自从此女同织机女子到了此地,养出无数屙丝的毒虫,又织出许多丝片在此货卖;我们生意虽觉冷淡,也还不妨。那知近来他们竟将这个恶术四处传人,以致本地妇女,也都学会养蚕织机,个个都以丝片为衣,不用木棉。此地凡种木棉之家,就如别处田产一般,莫不指此为生;此女只顾把那毒虫流传国内,以致向种木棉之家,大半废了祖业,无以为生。所以在下特来伤他,以除大害,今遇列位,虽是他绝处逢生,那要害此女的岂止亿万,日后何能逃脱!如要保全,惟有即离本国,另投生路。倘执迷不醒,我自另有别法!”将手一拱,寻了利刃,忿忿而去。
唐敖道:“贵府还有何人,令尊在日作何事业?”女子道:“父名姚禹,曾任河北都督,因同九王爷勤王未遂,家乡不能存身,带著家口,逃至此地,旋即去世;我母亦相继而亡。向同舅母宣氏同居。喜得薛蘅香表姐善于织纺;婢子素跟母亲,亦善养蚕,身边带有蚕子,因见此处桑树极盛,故以养蚕织纺为生。不期在此日久,邻舍妇女都跟著学会,因此四处轰传,以致忤了众人。今日若非恩人相救,几遭毒手。”说著拜了下去。唐敖还礼道:
“请问小姐:那薛蘅香侄女现住何处?他父母可都康健?”姚芷馨道:“蘅香表姐之父乃婢子母舅,久已去世;如今只有舅母宣氏,带著表弟薛选并表姐蘅香,与婢子同居。恩人呼蘅香姐姐为侄女,是何亲故?”唐敖道:“我姓唐名敖,祖籍岭南。向日同蘅香之父结拜至交,今日正来相访,那知却已去世。小姐既与蘅香侄女同居,就请引我一见。”姚芷馨道:
“原来如此。”于是同乳母引路进城。
到了薛家,许多人围在门首喊成一片,口口声声只要织机女子出来送命。姚芷馨吓的不敢上前。唐敖同多、林二人挤到门首,只见树林那个大汉也在其内。唐敖因见人众,即大声说道:“诸住且停喧嚷,听我一言奉告:这薛家不过在此暂居,今我三人特来接他们同回天朝。众人暂且各散,自有计较。”那大汉听了,晓得唐敖手头利害,只得带著众人,纷纷四散。乳母把门叫开,姚芷馨引著三人进去,见了宣氏夫人。薛蘅香吓的战战兢兢,带著兄弟薛选,出来见礼。姚芷馨把唐敖树林相救,并劝散众人之话,告诉宣氏一遍。宣氏泣拜,备述历年避难各话,并求唐敖设法筹一安身之地。
多九公道:“前在东口山,骆小姐曾有托寄薛小姐之信,唐兄何不取出?据老夫愚见:
夫人莫若投奔彼处,彼此也好照应。”唐敖将信取出,薛蘅香接过看了道:“原来红蕖姐姐候叔叔海外回来。如遇恩赦,即随太公同回家乡,因此来约侄女做伴,以候机缘。他既有信来约,此处又难久居,自应投奔东口为是。”林之洋道:“昨日俺见海口有只熟船,不日就回天朝,夫人搭了这船,倒也甚便。”宣氏道:“如此虽善,但缺路费,这却怎好?”唐敖道:“这个不消嫂嫂过虑,小弟自有预备。”因托林之洋先去看船,薛蘅香即同姚芷馨收拾行李。唐敖见蘅香品貌甚佳,忽然想起魏家兄妹,意欲替他们作伐,即将此意并麟凤山相会的话说了,宣氏甚喜,欲恳唐敖赐一书信,以便顺路到彼,上去望望。唐敖应允。
不多时,林之洋把船看定,众水手搬发行李。唐敖命薛选引到薛仲璋坟墓,恸哭一场,把灵枢搬到船上,一齐登舟。宣氏与吕氏互相拜往。耽搁一日。次日,唐敖写了鳞凤、东口书信,并送许多路费,宣氏再三拜谢。姚芷馨、薛蘅香感激唐敖救命之德,恋恋不舍,洒泪而别。行了多时,到了麟凤山,访到魏家,投了书信,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万氏夫人因薛选家传绝好连珠枪,留下宣氏同居,就命薛选在山驱除野兽,后来络红蕖在水仙村起身,寄信与薛蘅香,众人这才同回故乡。
那日唐敖送过宣氏,也就开船。不多几日,到了歧舌国。林之洋素知国人最喜音乐,因命水手携了许多笙笛,并将劳民国所买双头鸟儿也带去货卖。唐、多二人也就卜去。只见那些人满嘴唧唧呱呱,不知说些甚么。唐敖道:“此处讲话,口中无数声音,九公可懂得么?”多九公道:“海外各国语音惟歧舌难懂,所以古人说:‘歧舌一名反舌,语不可知,惟其自晓。’当日老夫意欲习学,竟无指点之人,后来偶因贩货路过此处,住了半月,每日上来听他说话,就便求他指点,学来学去,竟被我学会。谁知学会歧舌之话,再学别处口音,一学就会,毫不费力。可见凡事最忌畏难,若把难的先去做了,其余自然容易。就是林兄,也亏老夫指点,他才会的。”唐敖道:“九公既言语可通,何不前去探听音韵来路呢?”多九公听了,想了一想,不觉点头道:“唐兄真好记性。此话当日老夫曾在黑齿国言过,若非此时说起,老夫也就忽略过了。今既到此,自然探听一番。海外有两句口号道得好:‘若临歧舌不知韵,如入宝山空手回。’可见韵学竟是此地出产。待老夫前去问问。”
正要举步,迎面走过一个老者,举止倒也文静。多九公因拱手学著本地声音说了几句,那人也拱手答了几句。谈了多时,那人忽然摇头吐吞,似有为难之状。唐敖趁他吐吞时,细细一看,原来舌尖分做两个,就如剪刀一般,说话时舌尖双动,所以声音不一。二人谈之许久,多九公忽向老者连连打躬,那老者又说了几句,把袖子一摔,佯长而去。多九公愣了一愣,回过头来,望着唐敖,仍学歧舌口音,唧唧呱呱,说个不了。唐敖小觉发笑道:“九公何苦徒费唇舌!你这乡谈暂且留著,等小弟日后学会再说罢。”多九公听了,不觉呸了一回道:
“老夫真好昏愦!这总是那老儿把我气昏了。刚才老夫同他说几句闲话,趁势谈起音韵,求他指教。他听了只管摇头说:“音韵一道,乃本国不传之秘。国王向有严示:如有希冀钱财妄传邻邦的,不论臣民,俱要治罪。所以不敢乱谈。’老夫因又恳道:‘老丈不过暗暗指教,有谁知道?我们如蒙不弃,赐之教诲,感激尚且不暇,岂有走露风声之理。千万放心!’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关系甚重,断不敢遵命。’后来我又打躬,再三相恳。他道:‘当日邻邦有人送我一个大龟,说大龟腹中藏著至宝,如将音韵教会,那人情愿将宝取出,以做酬劳。当日我连大龟尚且不要,不肯传他;何况今日你不过作两个揖,就想指教?难道你身上的揖比龟肚里的宝还值钱?未免把身分看的过高了。’老夫因他以龟比我,未免气恼,只顾出神,那知倒同唐兄说起此地话来。”唐敖不觉发愁道:
“送他珠宝尚且不肯。不意习学音韵竟如此之难,这却怎好?惟有拜求九公,设法想个门路,也不在小弟盼望一场。”多九公忖一忖道:“今日已晚,我们且回。唐兄既不懂他言语,明日也不必上来,且等老夫破一天工夫,四处探听一番。倘遇年幼的,只要话中露其大概,略得皮毛,就可慢慢追寻了。”回到船上,林之洋货物虽已卖完,因那双头鸟儿有个官长要去孝敬世子,虽出若干价钱,林之洋仍不肯卖,意欲大大拿价,借此多得几倍利息,因此尚有耽搁。
次日,多、林二人分路上岸,唐敖在船守了一日。到了下午,多九公回来,不住摇头道:“唐兄!这个音韵,据老夫看来,只好来生托生此地再学罢。今日老夫上去,或在通衢僻巷,或在酒肆茶坊。费尽唇舌,四处探问,要想他们露出一字,比登天还难。我想问问少年人或者有些指望,难知那些少年听见问他音韵,掩耳就走,比年老人更难说话。”唐敖道:“他们如此害怕,九公可打听国王向来定的是何罪名?”多九公道:“老夫也曾打听。
原来国王因近日本处文风不及邻国,其能与邻邦并驾齐驱者,全仗音韵之学,就如周饶国能为机巧,以飞车为不传之秘,都是一意。他恐邻国再把音韵学会,更难出人头地,因此禁止国人,毋许私相传授。但韵学究属文艺之道,倘国人希图钱财,私授于人,又不好重治其罪,只好定了一个小小风流罪过。唐兄请猜一猜。”唐敖道:“小弟何能猜出。请九公说说罢。”多九公道:“他定的是:如将音韵传与邻邦,无论臣民,其无妻室者,终身不准娶妻,其有妻室者,立时使之离异;此后如再冒犯,立即阉割。有此定例,所以那些少年,一闻请教韵学,那有妻室的,既怕离异;其未婚娶的,正在望妻如渴:听了此话,未免都犯所忌,莫不掩耳飞跑。”唐敖道:“既如此,九公何不请教鳏居之人呢?”多九公道:“那鳏居的虽无妻室,不怕离异,安知他将来不要续弦、不要置妾呢?况那鳏居的面上又无‘鳏居’字样,老夫何能遇见年老的就去问他有老婆,无老婆呢?”唐敖听了,不觉好笑起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