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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冬令时后,一过四点外面就像被泼了一瓶墨汁,伸手不见五指。我包好头发从浴室走出来,脚趾踩在柔软蓬松的地毯上,舒服的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叹息。
“我敢打赌米歇拉从土耳其带回来的这块地毯价值不菲。”说着我拉开抽屉,拧开爽肤水的瓶盖儿,一屁股在梳妆台前坐下。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书本、我的一大堆指甲油香水一起堆在桌上,我想起自己还在跟安珀通话,腾出手把那些七倒八歪的小瓶子往外推了推,好留给手机足够大的空间收音:“她对查理和我说只要八十英镑,我想她一定在撒谎。”
安珀是我在这儿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我家的常客,我想她对房间里这块花纹复古又柔软的不可思议的毯子一定印象深刻。果不其然,我的女朋友在电话里一惊一乍道:“什么?如果那块毯子只需要八十英镑,我敢打赌社区里每一户人家都会垫上那么三五块。它柔软的像个梦!”
我哈哈大笑:“嘿,你今晚涂什么颜色的指甲油?”
今晚是个大日子,学校惯例会在圣诞节前举办一场舞会,所有学生都会参加,仅次于毕业舞会的隆重程度。很多女孩子提前好几个月就开始准备了,我相信安珀不会乐意被人比下去。
“哦,别管那些了,萨曼莎,”她兴奋的在那头——距离我家两条街道的她自己的房子里蹦来蹦去,“现在走到窗户边上去!”
好吧,好吧。我放下刚刚拧开的指甲油瓶子,慢吞吞走到窗边。我的卧室就在米歇拉和查理的主卧正下方,采光非常好,为了防止我每天过早的被阳光吵醒,养父母体贴的为我安装了厚厚的绒布窗帘。
“萨曼莎你看见了吗!”安珀尖叫着,“下雪了!今天一定会成为一个难忘的夜晚!”
没等我对英国南部少见的漫天飞雪,以及刚刚抵达楼下的我的舞会男伴发表什么感想,我听见楼下传来一声愤怒的吼叫:“她就是个吸血鬼——”
紧接着是查理的严声斥责:“她是你妹妹!”
老生常谈了。我不以为意的重新拉上床帘,蜷起双腿窝在沙发上,颤颤巍巍的给左脚擦指甲油。我挑了一瓶带闪的樱桃红,每次擦这个颜色都会有姑娘问我它的品牌和色号,今天这样的夜晚我认为还是打安全牌更好。
沉默使安珀多少有些尴尬,她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的笑说:“不错的比喻,马库斯先生知道了说不定会给他一个A。”
“确实。”涂完左脚,我试着动了动脚趾,那些闪片在暖色的灯光下流光溢彩,“我得感谢他没把我比喻成一条吸血虫。不过做人还是谦虚一点儿好,我自认没有漂亮到’吸血鬼’那个程度,你觉得呢。”
她成功的被我逗笑了。我还在为右脚的指甲努力,三声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是米歇拉轻柔的问候:“宝贝儿,你的小男朋友已经到了。”
我飞快的对安珀说了一声晚上见,然后挂断了电话。米歇拉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刚刚哭过,她不想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摸着我的脑袋问我:“准备的怎么样了,你今晚简直光芒四射,楼下那个傻小子一定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右脚的工程也竣工了,我用左手把头发上的浴巾拆下来,右手握住米歇拉,挑着眉毛笑道:“让查理下手轻一点儿,他虽然是足球队长,但你知道,查理太高了。”
“我的傻姑娘。”她抱了抱我,“玩儿得开心。”
我穿着裙子踩着高跟鞋下楼时正如米歇拉预料的,原本被查理堵在客厅喝咖啡的莱缪尔像只狐獴迅速抬起了头,他翠色的眼睛迅速锁定了我,瞳孔扩大,金色的睫毛颤抖不止:“萨曼莎……你,咳咳,你准备好了吗?”
查理被他的口齿愚笨气的不轻,像所有父亲的那样他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扶着我走完最后几阶楼梯:“宝贝儿,你今晚漂亮极了。”
我的养父真心实意的夸赞着,然后迅速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如果那个小王八蛋有一丁点儿做的不好,回来告诉我,我会收拾他的。”
莱缪尔瑟缩了一下,想来是已经被查理好好“威胁”了一顿。我看了看手机,时间差不多了,分别吻别了米歇拉、查理、和我毫无血缘的哥哥艾瑞克,好吧我承认,走到艾瑞克面前时我故意崴了一下,嘴唇擦着空气,态度无比敷衍。他看起来怒气冲冲,棕黄色的眼睛在我和莱缪尔身上不住转换,最终化为一句阴恻恻的:“萨曼莎,祝你今晚愉快。”
当着养父母的面,我就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真诚无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哥哥,也祝你今晚愉快。”然后甩下他铁青的脸,快乐的逃进莱缪尔的汽车。
独处时莱缪尔自在很多,他难以收敛的自大狂性格找到机会重见天日,在盆栽的舞曲里我听见他吹了声口哨,装模作样的恭维我:“萨曼莎,这条裙子非常衬你,我是说你的头发、眼睛和这条裙子配合的天衣无缝。它就该穿在你身上。”
查理和米歇拉所在的是一个无聊至极的中产阶级社区,这里绝大多数居民都是西装革履的白人精英,英国本土的黑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都非常少见,不要说我这样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人。学校的姑娘们偶尔会羡慕我的皮肤和发质,就像所有同胞那样,我的皮肤很少出现晒斑、也不会轻易敏感发红,我的头发细软柔顺,极易打理。安珀和翠西经常围着我讨论时下流行,莱缪尔大概认为我很喜欢被人恭维这一点。
“谢谢。”我低头刷着推特和ins,这些话我实在听得太多,早就免疫了。
这个可怜的大块头没能得到想象中的热烈回应,有些沮丧的打着方向盘,期间还抽出空瞄了我一眼:“你父母关系非常亲密。我看得出来,你妈妈亲自为你爸爸挑选袖扣。”
见鬼,他开始没话找话说了。我不得不把头抬起来,缓解车里的尴尬:“是的,米歇拉和查理是大学同学,他们在一起有二十多年了,感情一直非常好。”
莱缪尔舔了舔嘴唇,这是他缓解紧张时的小动作。正当我舒了一口气,以为可以继续跟翠西和达芙妮聊天时我的男伴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提起了艾瑞克:“你哥哥很高,我是说如果他来我们球队的话,我一下就能绊倒他。”
这个四肢发达的小可怜意识到查理的体格太过健壮,决定转而从艾瑞克入手,向我展现自己的男子气概。我咧着嘴看向他:“我认为你不要太自信比较好,艾瑞克打过五年曲棍球。”
别看他戴着眼镜一副书呆子外壳,那疯子一身肌肉。
一进门我就被暖融融的热气扑了个正着,五花八门的香水争先恐后的从会场的各个角落窜出来,莱缪尔揽着我的肩,神情得意的像只趾高气扬的大公鸡。朋友们放下纸杯晃着脑袋:“嘿莱缪尔,嘿萨曼莎!”
安珀甩开她的男伴一溜小跑到我面前,她张大嘴,拉着我转了个圈儿:“我就知道你会选这条裙子!”
音乐声大到即便面对面也听不清人说话,莱缪尔亲了亲我:“喝点儿什么?”
我扒着他的耳朵:“随意。”
安珀抱着手臂看着我们,漂亮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抢在她开口前我翻着白眼吐槽:“那就是个肌肉发达的笨蛋。”我的女友显然不相信我,她一脸你这个小傻子的表情:“你知道学校里有多少姑娘暗自祈祷能挽着那个笨蛋参加毕业舞会。”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几个聚在一起聊天的高年级男孩儿向我们看过来,安珀哦了一声:“不是吧,莱缪尔会伤心致死的。”
没等我回答她,被预言伤心致死的主人公已经艰难而笨拙的握着两只纸杯,挤开人群回到了我身边。他出了一点汗,额头周围那一圈细碎的生姜色金发贴在了皮肤上,眉毛紧紧皱成一团:“真见鬼,康斯坦丁也在这里。”
我僵硬了一下,安珀立刻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我示意她无须紧张。全校学生都参加的舞会,我的前男友、我哥哥最好的朋友会出现并不是什么外星人袭击地球的突发事件。艾瑞克已经顺利进入了大学,可他的至交好友由于车祸不得不留在十三年级再读一年,我们遇上是迟早的事。
安珀的男伴端了一些点心过来,他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一句这里可真挤,莱缪尔就顺势把我拉进了舞池。他觉得这里姑且可以算是个二人空间,翠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烦躁:“你打算跟他打招呼么?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这家伙偷偷往自己的姜汁苏打里兑了些威士忌,我毫不怀疑如果我点头他就会冲出人群把康斯坦丁狠狠揍一顿——别误会,我没觉得他有多么喜欢我,只是足球队长的骄傲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伴在舞会上想着另一个男孩儿。我太了解他了,他就是个满脑子肌肉的笨蛋。
“莱缪尔,”我调整着表情,“大家还是朋友。”
金色的眉毛高高扬起,戾气已经开始一点点充斥他的眼睛,这不是我期待的表情。我深吸一口气,将手臂搭上他的肩膀,距离倏地拉近,翠色的瞳孔里清晰倒映出我自己的脸。我们呼吸相闻:“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你,为什么不能绅士一点儿呢?你知道我喜欢你。”
他脸红了,肉眼可见的从脖子红遍了耳根。亲吻落下来之前我的余光扫到一头焦糖色的卷发。
舞会结束后翠西的男伴开车送我们回家——他是唯一一个没有醉的不省人事的。车子停在道路旁,达芙妮顽强的抬起眼皮与我告别:“明天见,萨曼莎。”
我踢了踢烂醉如泥的莱缪尔,示意他给我让路,口中说道:“明天见,达芙妮。”
积雪残冰堆在门前,拜勤劳的查理所赐汽车离开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我推开门,米歇拉已经换好了睡衣,正坐在饭厅处理工作。看见我没有夜不归宿,养母松了一口气:“你回来了宝贝儿,需要吃点什么吗?冰箱里有晚上做的汤。”
胃里满满都是酒精,我想里面已经没有任何空间留给她的汤了。上前吻了吻她的脸颊,怕酒气熏到她的真丝睡袍,我很迅捷的退后两步:“不了妈妈,我洗个澡就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下周就是圣诞节,家里到处是金色的装饰,还没包装的礼物堆了一桌一地。米歇拉笑了笑,重新戴上眼镜:“晚安宝贝儿。”
“晚安妈妈。”
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这一段楼梯我走的倍感艰辛,而当我气喘吁吁的站上二楼,发现门前站着一尊门神时胃里的不适和身体的疲惫同时抵达了顶点。
“有事吗?”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极尽尖酸刻薄,天知道想摆出一张好脸给艾瑞克有多难,“我要睡觉了。”
亲生儿子继承了爸爸的身高,十九岁就窜上了一米八五,而冒牌货始终在一米六左右徘徊。我的高度只允许我看到他灰格子睡衣的第一颗纽扣,上面挂着一根浅栗色的短发。但是不用看我也知道他棕黄色的眼睛正阴沉的垂着:“你见到他了,感觉如何?”
一个字一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脑子里一团乱麻。我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放任自己倚靠在白色的壁纸上打了个哈欠:“很好,我觉得他恢复的不错。”
艾瑞克尖利的冷笑一声,他走近一步,巨大的阴影被投放到我身上:“你跟你的新男友谈起他时也是这副口气吧?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疯子。”
这种冷嘲热讽的态度迫使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十几年的时光丝毫没能融化他眼里的恶意,相反还越积越浓。酒精上头,我恼火起来:“我们只是谈了个恋爱艾瑞克,我没有嫁给他,也没有在神父面前宣誓会一辈子爱他。分手再正常不过了,难道因为他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我就必须回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演一出《初恋五十次》吗?”
他盯着我,咬肌紧绷,我看得出他在极力忍耐某种很不好的情绪,自责、愧悔和愤怒:“我以为你爱他。见鬼,我居然相信你爱他!”
他表现的就像是我对康斯坦丁始乱终弃似的,我怒不可遏的从墙上弹起身体,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我是爱他,我也爱马库斯先生,我爱查理和米歇尔,我还爱你呢!怎么,你也要跟我睡一觉吗?!”
说完我浑身发抖,挑衅似的盯着他扬起眉毛。凭我对这个哥哥的了解,他一定会气的大跳大叫,然后一阵旋风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间摔东西泄愤。但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哪个字眼把他刺激的神经失常,艾瑞克面白如纸,他颤抖着嘴唇丢下一句“疯子“就逃也似的奔下了楼,摔门而去。
米歇拉大叫一声:“你去哪儿?”
但愿我们没有吵醒熟睡的查理,我疲惫不堪的带上了房门。
胡乱卸了妆,又去莲蓬头底下呆了一会儿,我连头发也没擦就一头倒进了被子里。外面传来米歇拉的脚步声,我听见她在我的房间门前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沉默离去。
后脑突突发胀,我翻了个身把自己更紧的裹进被子里。康斯坦丁那头焦糖色的头发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手脚开始发冷,我下床调整了一下暖气的温度,再次回到被窝前又把床头的台灯拧开了。我很怕今晚会再次梦到那个噩梦。
我曾经那么喜欢他。
米歇拉说我被收养的时候只有两岁,一场恐怖袭击使我失去了父母,也使克拉克家永远失去了五岁的女儿——艾瑞克的亲姐姐,那个小小的金发的萨曼莎。据安珀的父母透露,米歇拉和查理那几年形销骨立,他们一次次参加互助会和教堂活动,试图从悲伤中走出来,但没有一次不以失败告终。最后查理的父母建议他们领养一个女儿,领养一个在那场袭击中失去了双亲的小天使,把她当做萨曼莎养大。
我就是那个女儿。
据政府机构的书记员说我本名萨曼莎李,父母都是早早移民的亚裔——我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来自韩国,那场事故中少说有十几个孩子沦为了孤儿,但克拉克夫妇一眼就看中了我。
“你小时候长得就像一个天使。”政府的工作人员来家访时这么说,“就像欲望都市里的小Lily,甚至比她还要可爱一点儿。你得到了一个新的家庭,我真为你高兴,我的萨曼莎。”
与克拉克夫妇的极端热切恰恰相反,艾瑞克对我的到来厌恶至极。当他发现姐姐的房间被彻底改造,并且改的面目全非,他跟查理大吵了一架。我能理解他的抗拒,他认为我取代了他姐姐的位置,不管是那巧合到让人心塞的重名还是父母明显无比的移情,他有充足的理由讨厌我。当艾瑞克第一次对我说“滚出我家”时,我没有立刻跑去找米歇拉控诉哥哥的凶恶,也没有对来家访的阿姨们透露哪怕一个字。
我很喜欢查理和米歇拉,也喜欢房间里的小木马,喜欢亨利牌的罐头豌豆和藏在冰箱最里面的家庭装巧克力冰淇淋。艾瑞克的恶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失去过一次的亲人的我自认能够理解他的悲伤。何况事态逐年好转,当我的哥哥意识到无论怎么做都不能把这个黑头发的讨厌鬼送回福利中心后他一改往日尖锐,转而学会了无视我。这很好,这代表我们相安无事,直到我跟他最好的朋友混在了一起。
如前所述,我们生活在一个无聊的街区,生活乏善可陈。这种情况一直到七年级才得以改善——安珀七年级时交往了一个帅气的黑人男朋友,他们在电影院相识,然后爱情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这个有趣到极致的男孩儿喜欢带我们到处转悠,我们有时去隔壁街区玩儿滑板,有时看他们打街头篮球,放肆尖叫后晚上跟他骑单车去沃克公园看露天电影,在草地上捉蚊子唱歌。他总能找到好玩儿的东西。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康斯坦丁。我的意思是作为艾瑞克的死党我当然见过他无数次,但真正说上话,有交流,那是第一次。
“等等,你是萨曼莎,萨曼莎克拉克,对吗?”焦糖色的卷发精神的翘在半空,星星点点的雀斑散落在鼻梁上,英俊又可爱。他对我露出一口白牙:“你好啊,萨曼莎,晚上去哪玩儿?”
我曾经那么那么的喜欢他。
作为一个有色人种,我没有在学校被撕过作业,也没有在体育课前发现鞋子里埋了图钉,相反我混的风生水起,一半归功于米歇拉对我的溺爱——她喜欢把我当洋娃娃打扮,确保我受到良好的教育,经常带我去各地旅行,并且毫不见外的把我介绍给克拉克家族所有的亲戚朋友;另一半应当归功于康斯坦丁。他在学校踢过一年足球,常在午饭时间满身大汗的穿过大半个食堂,就为了问我一句:“嘿萨曼莎,你看到艾瑞克了吗?”
我跟艾瑞克差了两个年级,而你跟他是最好的朋友,现在你来问我有没有看到那个整天吹胡子瞪眼的神经病?
我用眼神表达着内心的无语,同桌的姑娘们噗嗤嗤笑成一团。达芙妮和翠西甚至凯瑟琳都认为我们会是一对儿,但不清不楚的做了两年朋友,在九年级我生日当天,他带了一个身材很辣的女朋友来到我家,介绍我们认识。我承认我崩溃了。
我开始很频繁的换男朋友,米歇拉和查理对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偶尔会在皮夹里发现查理偷偷塞进来的避孕套和钱之外,大家都表现的非常淡定。
“亲爱的你大可不必这样,”安珀那时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她和黑人小帅哥分手后很快再度陷入了恋爱,“睁开眼看看吧,遍地都是好男孩儿。”
糊里糊涂又过了两年,在我的男朋友已经能凑齐一支足球队之后,上帝终于眷顾了我一次。我跟焦糖色头发的心上人终成眷属,与此同时艾瑞克的疯子人格再度复苏。他不再视我为空气,只要找到机会就对我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同时无所不用其极的阻挠我的恋爱。有一次我跟康斯坦丁出门看电影,他的手机从头到尾响个不停,散场时我抱着手臂:“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怀疑你们俩……你知道的,这儿是英格兰。”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接完电话他低头亲了亲我的嘴角,“他就是一时发疯,你知道的。”
我们只交往了一个月,分手的细节我不太想回忆,总之很不美好。那天本来约好去曼城看球赛,但只有我一个人坐火车跑了回来,散着头发,还赤着一只脚。而他在路上出了车祸,小腿骨裂。
我没有去看他,一次都没有。
这个圣诞节过得不太愉快,我怀疑只要米歇拉和查理稍有疏忽,艾瑞克就会从厨房摸出一把菜刀来把我砍死。交换礼物时他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送了我一个脏兮兮的毛绒小熊形状的钥匙扣,小熊背上的标签上清楚的写着TESCO——不用怀疑,我知道这是他在超市打工时得到的赠品。
餐桌上查理的脸色很不好看,他那两道眉毛紧紧压迫着眼睛,金棕色的瞳孔迸射出凶光:“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艾瑞克,请你离开我们家的餐桌吧,我们不欢迎你这样不尊重家人的人。”
高压使我喘不上气,我觉得自己有义务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但米歇拉用眼神阻止了我。好吧好吧,我无奈的端起水杯,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男人的交流”。
“正合我意。”艾瑞克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看你做的好事,这都是因为你。随着他潇洒的拂袖而去餐桌空出了四分之一,原本欢乐和暖的客厅一下子冷清下来。
可想而知,这餐饭大家有多食不知味。
假期一天天过去,玩乐之余我开始操心自己一个字没有准备的历史作业,而就在这时,米歇拉接到了一通不幸的电话。我养母的母亲、艾瑞克的姥姥突然检查出了乳腺癌,他们得去一趟爱丁堡。
我不觉得被留下看家有什么不对,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太一直不喜欢我。有一年圣诞节她和姥爷来我们家过节,对待我和艾瑞克的态度简直是两个极端——倒不是对我多么刻薄,而是生疏和客套,时不时摆出一副招待客人的主人翁嘴脸,提醒着我“萨曼莎,你不是这家真正的女儿”。
也就是那个时候起艾瑞克学会了漠视我,他很聪明,知道怎么做更伤我的心。
“宝贝儿。”出门前米歇拉狠狠抱了我一下,在她眼里我还是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婴幼儿,“我们很快就回来,罐头番茄和豌豆都在橱柜里,冰箱里有一周份的牛奶,还有我做好的牛肉派,一百八十度烤四十五分钟就能吃。”
她依依不舍的样子带动了查理的慈父心肠,我胡子拉碴的壮汉养父也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小甜心,我会想你的。”
我穿着睡衣站在玄关,寒风吹得我打了个喷嚏。黑发黑瞳的小女儿吸着鼻涕无语道:“你们只是离开几天,不要说得好像要在那儿住半年好不好?”
米歇拉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试图把我推进屋子里。查理不放心的补了一句:“晚上睡觉锁好门窗!”
我摆摆手走回了客厅。
尽管这所房子的供暖设施无可挑剔,不知怎么我还是感冒了,不得不缺席安珀翠西她们组织的学习小组,整天无力的躺在床上擤鼻涕。
这天早上,伴随着一阵敲门声,我混沌的大脑突然清醒过来。门外站着康斯坦丁。
焦糖色的卷发整齐的梳成了时下最流行的发型,他穿着一件牛仔夹克站在我家玄关:“嗨,萨曼莎。”
我烧的浑身滚烫,大脑空白了几秒,没能及时把门关上:“你来做什么?”
他是艾瑞克最好的朋友,我不信他不知道他们一家都去了爱丁堡。一股异样的感觉沿着我的脊背窜上来,软绵绵的肌肉艰难绷出防卫的姿态。我紧蹙着眉,环顾四周有什么趁手的武器,茶几上那个水晶花瓶肯定不行,那是米歇拉的命根子。
“放轻松放轻松。”他还是那么轻佻的笑着,阳光洒落在满口白牙上,晃得我眼晕,“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莱缪尔只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空有肌肉,你不应该和……”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获悉了他的来意后我一秒钟也忍不下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拽着他的手臂,试图把他扔出门外。但他像座雕像岿然不动。鼻尖渗出汗水,大脑告诉我情况不妙。
现在家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怎么,他比我更’厉害’么?”康斯坦丁的表情简直令人作呕,“你很满意他?”
猛地甩开他的手,我踉跄的退到壁炉边:“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
“嘿,别这样。那天我们很开心,你也很享受不是吗?”
我咆哮起来:“那是强暴!我不愿意!那就是强暴!”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并不悲伤,但双眼生理性的涌出泪水,汩汩不绝。我尖叫着站上茶几,一把抄起那只米歇拉很中意的水晶花瓶,玫瑰花和养花的水迅速毁掉了整张地毯:“你以为我会像其他那些温顺的女孩儿一样忍气吞声是吗?你以为我会任你予取予求?!我告诉你别妄想了我跟她们不一样!我是萨曼莎!你去整个十二年级问一问,哪个男生不想和我约会?!你算什么东西!”
他的表情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眼里涌动着情绪,似乎在琢磨怎么把我从玻璃茶几上弄下来。我的手脚都在发抖,对上这样的大个子我毫无胜算——他比艾瑞克还高上一两公分!
康斯坦丁一步步逼近,而我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尖叫,希望相隔不远的邻居听见后能替我报警。我们对峙着,我披头散发双目浮肿,他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就在他向我伸出手时楼梯间冲出了一道人影。
英雄总在最后一刻闪亮登场,哪怕他穿着拖鞋。
艾瑞克一拳挥在他的脸上,带起的风弄乱了餐桌上我的历史资料,他咬着牙:“混蛋!”
康斯坦丁被他打趴在地,他伸手揩掉鼻子里流出的血,挑眉看向艾瑞克:“就为了她?”语气轻蔑至极,“你是不是疯了?”
回答他的是飞起一脚。
两个人厮打结束,会客厅里满地狼藉,除了那只被我抱在怀里的水晶花瓶。我肿着眼睛说:“需要我打电话叫家政公司上门么?”
便宜哥哥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糟,挠挠头发从茶几上跳下来:“我去洗个澡。”
“你可以告诉查理。”艾瑞克今天一定是吃错药了,这是我们十四年来第一次这么和平的共处一室,他甚至给我倒了杯水:“查理会帮你……讨回公道。”
我看着那杯水,装作无所谓的耸耸肩膀:“没事,我没那么在乎。查理不知道比较好,他这阵子血压太高了。”
艾瑞克拧起眉毛,继承自查理的棕黄色的眼珠定在我脸上,他在判断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很快他得出了结论:“你需要……去医院吗?做个检查,或者预约一下心理纾解,找个人倾诉会好受很多。”
他这副知心大哥的样子把我恶心的不轻,我把花瓶原地放下,喝了口水:“真的不用。”
“你连查理和米歇拉也不愿意相信吗?”熟悉的冷嘲热讽又回来了,“你早告诉他们就不会——”
“没有人会相信的——”我不耐烦的打断他,好不容易停下的泪水又聚集在我的眼眶,我恶狠狠的瞪着艾瑞克,不让那些该死的屈辱的泪水掉下来:“没有人会相信的,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换男友如换衣服,我等了他四年才跟他在一起!没有人会相信我不是自愿的!我会沦为整个学校的笑柄!你明白了吗?!”
说完我头也不回的爬上了楼梯,连在床头充电的手机忽闪忽闪,我才看见昨晚米歇拉给我发的消息:“这边万事妥当,查理和我要再耽搁几天,艾瑞克已经连夜回家了,凌晨就能到。祝好,我的宝贝。”
我一点儿也不好。艾瑞克站在门外,像个决心取我小命的死神:“米歇拉会很伤心的,你不该瞒着她。这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把头埋进被窝里,他还在喋喋不休,得不到回应这个疯子似乎觉得跟我赌气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摸出手机:“我会帮你报警。”
我忍无可忍的翻身下床,打开房门戳着他的胸口:“不要装作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伪善者!这个家里最希望我滚蛋的不就是你吗?!”
“是!”艾瑞克同样愤怒的吼了回来,“我一直处心积虑的希望你滚蛋,可是你在我家好好的长到了十六岁!扪心自问,米歇拉和查理哪一点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要这么伤他们的心?!”
“得了吧!”我拨开脸上的头发冷笑道:“谁不知道那是移情?那些爱根本不是给我的!你以为只有你在那场事故里失去了亲人吗?!”
真见鬼,我一点儿也不想哭的,我父母离开的时候我才十个月大。可眼泪不受控制的冲了下来,我吸着鼻涕,狼狈至极。
“不是这样的。”他抽了张纸巾塞给我,“不是这样的萨曼莎。他们很爱你……”
我抽噎着说不清话:“我知道……”
接下来的假期我都在疑神疑鬼中度过,每天战战兢兢的猜测那个大嘴巴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爸妈。生平第一次这么希望米歇拉少关心我一些,可惜事与愿违。从她进门时的神情我就能推测出来,她知道了。
我自暴自弃的倒进被子里。
“萨曼莎我的甜心,”妈妈温柔的坐在床边,她摸着我的头发,生涩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外蹦:“我不知道你遭了这么大的罪,你现在好点儿了吗?等假期结束我们去医院预约一下,我得给你做个检查。”
比起断胳膊断腿儿,说实话我更害怕现在这样的场面。无法如常的撒娇耍赖,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只能机械的重复着没关系,我不在意,我很好,我现在有莱缪尔。
说的好像莱缪尔是什么爱情电影里的翩翩男主角,我把他形容的天花乱坠,自己都不信。
米歇拉背对着我抽了张纸,飞快的摁掉眼角的泪水。她回头时笑容如常,握着我的手说:“如果你想要起诉他,查理认识一个很棒的律师……”
我摇着头笑说:“妈妈,我不想转学,也不想搬家。”
这件事哪怕是安珀都被我蒙在鼓里,几次鼓起勇气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喜欢了四年的男孩子,我一直觉得完美的像个虚构人物的康斯坦丁其实是个大混球,在我们交往期间他强暴了我,我敢打赌不出一周,在康斯坦丁完蛋之前我就会变成全校的笑柄。
米歇拉吻了吻我的额头,表示愿意尊重我的决定,但她重新规定了门禁,并且不再允许我跟莱缪尔单独出去吃晚饭。同时,康斯坦丁永久的被登记为克拉克家的黑名单。对此我毫无异议。
开学前一鼓作气鼓捣完所有的家庭作业,艾瑞克也收拾行李回伦敦去了。那天之后我们之间变得有点尴尬,我希望他不要记恨我太久,毕竟我刚跟达芙妮她们约好了春假一起去伦敦看演唱会。
“萨曼莎,”检票前他给我买了一杯热巧克力,“我想我欠你一句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对你说话。”
鼻孔朝天的艾瑞克居然会向我道歉?我被巧克力烫的嘶了一声,“啥、啥?”
棕黄色的眼睛在我脸上一点而过,他看起来有点心虚气短:“我早该猜到的,对不起,我一直都知道康斯坦丁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早该猜到发生了什么。”
“不、不,这不关你的事。”我把饮料杯上的塑胶盖子掰开一点儿,帮助我的巧克力迅速散热:“这是我跟他之间的问题。”
“以后我会相信你。”他鼓起了很大勇气,“欢迎你来到克拉克家,以后我会相信你……所以……就是……你、你不需要觉得孤立无援。”
我想这么肉麻的话对我们彼此都是折磨,于是果断的把他推向月台:“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就行,你不需要对我特殊优待,这样我反而不自在。”
他嗯了一声:“那复活节见。”
达芙妮这个大嘴巴,我腹诽着挥了挥手:“复活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