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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对于那些满怀着野心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因为他们有太多事儿要去做。
汶鼎2006 年。
陆霜年翘着脚躺在她宿舍的那张单人床上,粗略地翻着手里的一份汶鼎日报。她看着广告上头搔首弄姿的女人,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报纸第一版上的大标题格外的醒目。
“将门虎子——记祁峰中的一次战役”。顾宸北的全身象被放在醒目的地方,脸上尽是烟熏火燎的黑灰污迹,看上去有些狼狈,照片的背景是明显的大战之后的焦土,能看见巨大的弹坑。只有十八岁的少年微微扬起下颚,看上去冷淡而倨傲,手上依旧带着军官标准配置的白手套。
“哼。”舒服地躺在床上的陆霜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某些人果然和她上辈子记忆中的一个德行。
此刻的陆霜年已经是汶鼎军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顾家对她的“照顾”让她在这学校受到了“非常”的照顾,包括眼下这间只住她一个人的宿舍,和可以跳级的许可。
但没人知道陆霜年究竟是什么来头。——显然,顾家并不想将一个毫无背景出身小镇的女孩成为顾家儿媳妇的事情公诸于众。
陆霜年有点儿困了。她随手丢掉了手里的报纸,闭上眼睛。
“咚咚——”
有人敲门。很少有人会来敲陆霜年的房门。而她也乐得这般离群居所地过日子。她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
“谁?”
陆霜年一边问道,一边起身,她拽了拽自己身上有些发皱的制服衬衣。
“陆学姐?训导处的王主任说要你过去一趟。”外头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紧张。——毕竟,跟她隔着一道门板的是学院那个出了名的孤僻冷淡,处处透着古怪的“名人”。
陆霜年眉梢微微一挑,她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来。看来她一直等的事情终于要来了。
十六岁的女孩子身条已经抽长了不少,如同含苞的玉兰,笔直而葱郁,带着青涩的汁液和芬芳。而没人知道这样的皮囊下面,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
陆霜年道:“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她想了想,又加一句:“你可以先走了,谢谢。”
然后不出所料地听见门外急匆匆如释重负的离去的脚步声。陆霜年嗤笑了一声。
人对危险的嗅觉总是很灵敏,他们知道要远离什么样的同类,尤其是预感到自己处于被猎食者的地位时。
陆霜年扭回头去,床上还算整齐,只有黑色金属的一角从稍稍凌乱的床单一角露出端倪。女孩走过去,将那把黝黑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枪抽出来,瞧了两眼,随手塞进枕头下面。
她又看了床边那张报纸一眼,顾宸北的照片正大咧咧地躺在最上头那张上,看起来像在盯着她。陆霜年一脚将那报纸踢进了床底下的角落里。
训导处门口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但楼道里显然都是被清空了的,平素里来来往往的学生都不见了踪影。陆霜年眨了下眼睛——好大的排场啊!
“报告。”
“请进。”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
陆霜年进门站定,她抬手敬了个军礼。“学员陆霜年奉命前来报到,请指示。”
训导处的主任是个微胖的男人,他笑了笑,冲陆霜年还了个礼。
“小陆啊,来,这位是孙先生。”
陆霜年转过头去。屋子里的另一个人是个瘦高的男人,相貌平淡无奇,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遮盖住了内里军绿色的制服,也没有军衔。
陆霜年挺直了身体,但并没有敬礼,只是比较恭敬地道:“孙先生。”
——孙裕可是老熟人了。
上辈子的陆霜年就是在十九岁上被孙裕从部队里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个时候她只是一个刚刚摆脱了小镇豆腐坊学徒身份的普通勤务兵——当然,那是在她那亲爱的姐姐终于从医学院毕业成为了一名“高贵”的医生,陆霜年才得以解脱。
孙裕算得上她的伯乐。
而这一世,陆霜年决定主动出击。
孙裕的人手和眼线遍布汶鼎的各个军事单位,包括医学院。她不需要费什么力便可以得到注意。
——和顾家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孤僻的性格?没有亲人没有家庭背景?再加上医学生身份掩护,孙裕不会把她收归己用才有鬼。
而陆霜年要做的,只是稍稍表现出一点希望往上爬的渴望和间谍的特质,她的“伯乐”迟早会自己找上门来。
孙裕打量着眼前的女生。
这个叫陆霜年的孩子表面上并看不出训导处主人所说的孤僻,她只是格外的沉静和坚定。一个人的眼睛总能反应出她的想法和性格。
而她似乎也并没有因为那一身军装就向他敬礼,看得出是个观察力很强的孩子。
“陆同学,你好。我来自军情处。”孙裕用他平淡得语气这样说着,眼睛却紧紧盯着陆霜年的反应。
“我来,是想向你发出一个邀请。”
孙裕在停顿了几秒钟之后说道。他来这里的原意,是考察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女孩。但对方在听到他的来意时,脸上的表情连一丝波纹都没有,眼睛里尽是沉静。她没有表现出好奇,紧张或者兴奋,但她成功地让孙裕感觉到了控制在合理范围内的愉快和期待。
于是“考察”变成了“邀请”。
这是一个好间谍的苗子。孙裕想。
他看着陆霜年平静的表情,继续道:“你在汶鼎军医学院的学业不得不中断一下,我想校方也很愿意在两年后将毕业证书照常颁发给你。”他的语气变得不容商量了。
“我希望你能到军情处来,成为我的学员。”
陆霜年微笑起来。
她说:“我很愿意,长官。”
孙裕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也不再多说什么,示意旁边的王主任办手续。
微胖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但他很快掩盖了自己的惊讶。——这个和顾家不知有什么渊源的女孩果然也不是凡人。他这庙小,趁早将这位大佛送走也是好事。
陆霜年的学籍依旧保留在汶鼎军医学院,她会和同届的学生一起毕业、分配、成为医生,——当然,大概也不会有人关心这个性格孤僻的女孩真正的去向。
“我们今天就走。”孙裕道,他向陆霜年笑了笑,“希望你不会觉得太急,没有给你道别的时间。”
陆霜年笑了笑表示理解。这个时候孙裕还不是军情处的一把手,这也让他有时间来亲自选拔自己的部署。但显然情报处的事务繁杂得让他不得不立刻赶回去。
女孩轻声道:“我不需要道别。”
孙裕笑了。
汶鼎军情处便是后来的汶鼎情报处的前身,而孙裕正是军情处的第三位处长,也正是他将这个军事情报机构一手发展壮大起来。
然后在陆霜年的手上,这个机构正是更名为汶鼎情报处,独立于军队之外,成为一个庞大的情报帝国。
而它的缔造者,一个女人,得以加冕为王。
汶鼎2008年。
顾家第二子顾宸北升任第三集团军少校副团长,时年二十岁。
汶鼎军医学院第二十四届学生顺利毕业,优秀毕业生陆霜年分配至汶鼎第三部队医院。
顾公馆。
顾宸北甩上吉普的车门,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手上的白色手套。陈伯又苍老了许多,站在大门旁边看着顾宸北,激动得都有些颤颤巍巍。
四年前的少年此刻已经挺拔如青松。
“二少爷……你、你回来啦。”
顾宸北点了下头,他对这个为顾家忠心耿耿上下操劳了几十年的老管家一直颇为尊重。青年温言道:“陈伯,我回来了。”
陈伯笑得脸上开出花儿一样,忙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二少爷快进屋吧,妇人和大少爷都在呢。”
顾宸北也笑了笑,他大步地走进去,军靴在石子路上踏出细微的声响。
这是他四年以来第一次回这个家。
“母亲。”
顾宸北站在客厅门口,低声道。
顾夫人猛地抬起头来,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青年。
她的二儿子,她的亲生骨肉,终于回到家,已经长成这样高大的青年,经受了不知多少战火和风沙的洗礼,看上去完全是个成年的男人了。
顾靖南也在,扭过头瞧见弟弟,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激动。他们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性格是截然不同,但并不算生疏。
顾家世代从军,顾靖南自然也不能例外。他参加了汶鼎空军,此时已经是正式的飞行员了。
\"小北回来了?\"一身长衫的顾靖南看上去儒雅温和,语气里格外惊喜。
顾宸北几年前从军官预备学校毕业就从军上了战场,此后转战各地,却是从来没回来过,兄弟二人已经四年多没见过面了。
顾宸北微微颔首,他走进客厅,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兄长,道:“我回来了。”
他又转向顾夫人,笑了笑,“母亲,抱歉没提前和家里说一声。”
顾夫人好像刚刚从梦幻中醒来,眼眶里盈了泪水,但她并没有落泪,只是快步走过去,扶着儿子的肩膀仔细端详。这样的动作都有些费力了呢,顾夫人想。
——她的小北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三个人坐定。
下头人奉茶上来,顾宸北漫不经心地摘掉了手套,接过茶盅喝了一口。顾靖南瞧着他的动作,微笑一下。
他这个弟弟,果真长成了这般沉冷威严的军人模样。
“家里这些年还好吧?”
顾夫人平复了情绪,柔声道:“家里都好,你不用挂心。”她依旧用那种又不可置信又怜惜的眼神看着顾宸北,“这些年,小北你长高了许多,也黑了。”
顾宸北笑了笑。他是个情绪内敛的人,向来不善于那些抒情式的表达,而对于真诚的关心也只能用微笑来作答。他道:“我一切都好,母亲。”顾宸北又转向坐在对面的青年,问道:“大哥去年升中校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没能去祝贺。”
顾靖南连忙摆着手道:“只是个小调动而已,没什么可庆贺的。”
顾宸北盯了他一眼,而顾靖南觉得自己弟弟的这个眼神意味深长。他捏了捏手指。顾宸北虽然此时还只是个少校副团长,但消息却不知比那些普通的基层军官灵通多少倍。他们兄弟虽然几年没见,可不代表小北不知道他的任何消息甚至一举一动。
顾宸北是注定继承顾家的人。
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少校,战功卓著家世显赫,个性强悍冷硬却又令人信服,前途不可谓不远大。顾靖南清楚他们要走的路终究不同。
顾宸北也没再说什么,客厅里似乎突然间就陷入了一片奇怪的沉默。
穿着军装的青年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精致瓷杯里的茶水,仿佛真的在品味那液体的滋味似的。
顾靖南兀自走神,少有得没怎么注意到凝固的气氛。
顾宸北和家里的关系——准确地说,是和顾夫人的关系,从来都算不得亲密。
在这样的家族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彬彬有礼而又疏离。顾宸北自幼几乎是跟在顾耀章身边在军营里长大,年幼的时候,他甚至称得上孤僻。
兄长顾靖南的性格温和内敛,比起争强好胜甚至打仗杀敌,他更偏好读书习文研究学问。加入空军,已经是顾靖南对“顾”这个姓氏做出的,最大的妥协。
于是作为顾家的第二子,顾宸北肩膀上几乎是这个家族全部的希望。顾耀章在长子身上没有看出骨子里军人的精神,终于决定不再多勉强。而当他发现自己的二儿子有怎样的天赋之后顾宸北就注定了要走的路。
顾家要他为将为帅,建功立业,他并不反感。他生于这个家族,自然要尽自己的义务。而从九岁跟着父亲站上部队训练场的那天顾宸北就知道,他总有一天要上战场。他属于那儿。
玩政治,上战场,杀敌戮阵,纵横捭阖,人总是对自己天生擅长的东西容易产生好感,——即使知道那并不是什么荣光的事情。
他心里头也知道顾夫人是爱他的,可早就已经过了那个渴望母亲温柔宠爱的年纪。更何况,除却是他的母亲,她还是顾家的主母。母子之间的天伦,可享用的并不多。
有些人天生不需要太靠近温暖,他们有与生俱来的本领,可以在黑暗里成为寒冷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