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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春天，桃花开得茂盛，把褐色的后山坡都给映红了，像十八少女酡红的脸。春水在欢歌，鸭子在跳舞，岸上的孩子在风里约定，要一齐飞出这个山窝窝。
正夏的时候，通知书下来了。冬来考上了大学，这是一个喜雷炸在了村里，炸在柳柳家的门前，留下一个巨大的土坑，翻着褐色的泥土，像一个偌大的伤口，怎么填也填不满。柳柳这一夏还没出过门，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好像要望穿这个棕髦石绵瓦搭凑的屋顶。柳柳娘走过房门的时候叹一口气，走过去的时候又叹一口气，柳柳的眼泪顺着眼角一直滴到绣花的枕巾上，劣质的红色绵线褪成粉红色，像春天里后山的那一坡桃花。
冬来娘拿着糖果什锦什么的挨家挨户的发，这村十年了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啊，他娘脸上笑成一朵花，深深浅浅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朵菊花，她拿手摸了摸灰黄的额头，走到柳柳娘面前说，原以为你家柳柳一定高中的，她老师也说柳柳这孩子底子牢实，绝对没问题的。唉，谁料得到呀，这老天，真该死。她嘴里嘟哝着，说罢脱了沾满泥巴的布鞋往门邦子上磕了磕。柳柳娘勉强的笑了笑说，这都是命啊。你看我家柳柳当初为这考试，每天都是抱着个书，半夜总是醒了又看看，醒了又看看，那脸上的肉啊，是看着看着掉。唉！柳柳娘转身进了里屋，顺势撂起围裙擦了擦眼睛。
终是白费一场，柳柳想着酸楚。原是以为这该死的七月过了，总要离开这村子了。和冬来一起，去哪里也好。想着当初是那么胸有成竹的跟爹妈说，放心吧！我一定考得上，你们就等着学校吹锣打鼓的把录取通知书送家门口吧。村子里锣鼓声响起的时候，柳柳依在自家栏栅看，看着那人从村头依依呀呀的吹过来，拐起冬来家的院子。柳柳在让口一直等着那伙人拐出来，进自家的院子，高声的喊，柳柳爹，你家囡囡考上了。直到柳柳盯着那伙人吃饱喝足了从冬来家走了出来，直直的消失在村头。村头的大黄狗在嘶叫，月光映着大黄狗的眼睛幽幽的浮着绿光。那时，柳柳的脸比这光还绿。
冬来蹲在柳柳家栏栅外，隔着木条往里看，柳柳爹正吧嗒吧嗒的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水袋里哗哗作响，那深褐的皱纹像小山一样趴在额头。叔，冬来轻轻的叫了一声，柳柳爹瞅了瞅，连忙打开栏栅，哟，这孩子，怎么搁这蹲着，来，进屋吧。冬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柳柳在不，我想跟她说会儿话。柳柳爹朝里努了努嘴，在，好些天没出过门了，也不吃东西，闹心。叹口气罢，眉头又涌了起来。叔，放心，我去劝劝她。冬来安慰到。哎，去吧。
柳柳听到冬来的扑腾扑腾的脚步声上了楼，顺势往床里边侧过身，冬来坐在床边，轻轻的摇了摇柳柳的手臂，柳柳不理。冬来说，柳柳，我知道你想啥，这么多天了，你光在这躺着，能睡得着么？这三年我们一起走过来，苦的累的都不用说了，我比谁都清楚。我知道你咋想的，老天不公，对不？柳柳，要知道，那么多人落榜，这是上天考验你的意志来了，这次不行下次啊，还记得我们在桃花坡上的约定不，要一起走出村头，去看外面的世界。你答应了的，你一定要做到，不能让我一人孤孤单单的去。我等你，你明年一定得来。要不，我翻脸生气的了。柳柳翻过身，两行清泪流到嘴角，冬来，我考不上了。说罢爬了起来，偎在床头。不会的，冬来急了，你的成绩比我还好，是你考试的时候发热，影响了，你肯定行的，肯定的。我相信你，柳柳，你不能这样放弃的。柳柳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冬来，真的？真的？嗯，冬来重重的点了点头。我们去后山坐坐吧，冬来说。嗯。
后山的桃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谢的，仿佛没有这样的记忆，这一簇簇的粉红像是突然失了踪，光剩下这青皮的树桠和满树叶子，为数不多的几只青色野桃挂在上面，看上去嘴巴里都酸水直涌。冬来和柳柳就着草地，躺了下来，嘴里敲着根狗尾巴草。柳柳侧过脸看着冬来，冬来，你要是去了大城市，还会记得我的样子么？会，肯定会的，冬来咧着嘴笑。你是村里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娃了，哪能忘！冬来，城里的女娃是啥样的，柳柳眨巴着眼睛看着天空，肯定很美吧！你看那淹死在桃花宕里的云姨，她的头发是卷的，衣服的颜色像蝴蝶一样美。冬来看着柳柳，那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越显精致，鼻子高高的翘起，嘴唇饱满突起，一双单凤眼细细长长，睫毛浓密而卷翘。你要到了大城市，将来比她更美。冬来说，柳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冬来，你尽唬人。没唬你，你还记得坐我们后面的二虎子不，他原来啊夕阳也下了山，暮色掩着桃花坡，冬来攥着柳柳的手，慢慢的走下山坡，柳柳的脸在月色里红艳如三月里的桃花。
爹，我想复读一年。柳柳鼓起了勇气开这句口，她爹点了点头，饭桌上又吧嗒吧嗒的抽起旱烟，脸色凝重。柳柳是不知道，这奶奶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包括给柳柳预备上大学的钱。虽说奶奶这病是花了钱也医不好。只是这做儿子的哪能眼睁睁的看着娘活活的病死在床上。这如今，要到哪里去凑这笔钱呢。
晚上柳柳娘一脸愁云的刚要开口问起。只听柳柳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要说啥，这不想着呢？这娃虽是倔强但也是懂事，轻易是不会开这句口的，咱家就一个女儿，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她去呀，看她前些天那样，唉。先去借着吧，去她二姨那。柳柳娘拉着个脸，要去你去，她二姨那张破嘴，我是受不了那气。我去我去，真是不中用。柳柳爹翻了个身，睡去了。
哟，这有事就来了，没事是门槛也不跨一步呀。柳柳二姨站在台阶上叫嚷开了，活像个戏子扯着个尖嗓门，你们家真当我是信用社的呀，我家汉子也没去偷去抢，哪来那么多钱啊。就算是我会造钱，我也不指定要借给你呀。我知道，我知道，柳柳爹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这不是柳柳要复读嘛，要不我也不来开这口，欠您家这人情太多了。等柳柳她考上了将来参加了工作，一定接您去城里好好的侍候，好好报答您。这敢感是柳柳那丫头又夸海口了吧，今年不是也铁定说能上的吗？这敢感考不上呢，我这钱不又是打了水漂了，这生意可夸得很，靠你家种几口地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填得上这笔数呀，我看那丫头呀，你就甭折腾了，瞧那副眼眉跟她娘一样，挨苦的命，这是看不透呢还是不死心呢，鸡雏非往自己身上插翅膀，装凤凰呀？也不照照镜子，掂量掂量。柳柳爹横眉一竖，圆眼一瞪，把带来的一篮鸡蛋朝地上一摔，她二姨，好歹我们亲戚一场，你也甭拿这幅刁嘴在我面前臭嚷嚷，你骂我没关系，不准你说我家娃，就你这没口德的样，活该没儿没女。我不信我不求你会死了去。说罢，扬长而去，她二姨倚在门栏边，脸色铁青，气得浑身颤拦，许久才抡起个小板凳，朝院门口扔去，嘴里含糊不清的骂着。
去桃花宕吧，那里荒了许久了，水鱼黄蟮的肯定多。现在这城里人爱吃黄蟮，能卖得好价钱。柳柳爹说着。柳柳娘脸色发青，牙齿咯噔直颤，不行，不行，那地儿邪得很，你不记得云妹子了吗？要是有个万一，你叫我娘俩怎么办呀？哎，别听人瞎掰，你见过什么邪了？我在这村活了那么长时间，什么地形不清楚，我知道避开那泥窝子。要不这样吧，你和我一起去，你在岸上看着，总行了吧。柳柳爹说。如今这办法是想尽了，也只有这一步了。柳柳娘幽幽的看着她爹，点了点头。不能告诉柳柳啊，要不，这丫头要犯倔的。柳柳爹叮嘱了一句。
树影婆娑，月亮似个大轮盘挂在天上，这半夜，只有柳柳爹娘在路上走着，柳柳爹不时的叫着，快点，晚了就捉不着多少了。这桃花宕淹死过的人无数，只是听说，人看着往水下钻，气都来不及喘就没了头顶。挽起裤脚，柳柳爹伸手在淤泥里摸索起来，他知道这下面肯定有个泥窝子，大致分得清方向，只是这脸上的汗珠也一层层细密的往下淌，心里七上八下的打着鼓。哟，这黄蟮是长年没人抓过，肥得跟水蛇似的，一条条的往泥里钻，柳柳爹一条一条的往背篓里扔，高兴的朝岸上挥，她娘紧着张脸说，悠着点，悠着点。
这一晚的黄蟮卖了个好价钱，集市上柳柳爹娘沾着口水数着那花花绿绿的票子，干枯的脸上笑开了花。心也随即放了下来。明天再多抓点。柳柳爹说。
柳柳娘朝里屋看了看，柳柳正温着书，口里念念有词。于是，转背对柳柳爹说，得了吧，这钱也差不了多少了，这还少的，就先借着吧，明天我再去求求她二姨，别去桃花宕了，这眼眉总是跳，不安心。柳柳爹瞪了她一眼，求她？别去，我们有手有脚的，还怕饿死不成？树死还要留张皮呢。再去一次桃花宕，多抓一点就成，今晚早点去就行。柳柳娘心悬在半空。深深的叹了口气。
还未到半夜，看着柳柳像是睡着了，两口子拾缀着出了门口，柳柳这睡着像是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便爬起身来，抡起个锄头悄悄的向门口走去，只见两个黑影打开栏栅，直奔村头走了去。柳柳看了看，怎么这么像爹娘的身影，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呢。于是悄悄的跟了过去。这地形越走越偏，好像是往桃花宕的路，冬来曾经带她来过一次，走到宕边就马上飞也似的跑了，那一潭子黑泥抹上那可怕的传说，让人心惊胆跳。爹娘去那干嘛呢。
她躲在灌木里，只见爹挽起裤管，下了潭，在黑泥里瞎捣腾，不时的往背篓里扔着啥，像水蛇粗的还扭来扭去，是黄蟮。柳柳心里一惊，顿时明白了，这些天常常是下午才见到爹娘回家，腿肚上都粘着硬僵僵的泥，原来是来这桃花宕抓黄蟮给自己筹学费了。柳柳的眼泪哗啦留下来，打湿了衣领，于是颤颤的站了起身，叫了声，爸。柳柳爹像是触了电似的，猛的直起身，转过头来，看到站在岸上的柳柳。囡囡，柳柳爹向后退了几步，泥马上淹到了膝盖，柳柳爹的脸立刻青了起来，快走，快走，他高声的大吼。柳柳娘扑了过来，神色慌张，他爹，你怎么了，怎么了？柳柳还没明白，只见黑泥如同潮水一般翻腾上来，倾刻间淹过爹的大腿，爹的嘴唇马上变得青紫，柳柳呆在了原地，半响才回过神来，爹，我来救你，我来，夹带着哭腔，柳柳语无伦次起来。抡起放在身后的锄头，跳下黑潭，在距一米远的地方，一锄一锄的挖着涌上来的泥，汗如泉涌，一注一注的浸湿了整件衣裳，爸，你别怕，别怕啊。柳柳哭着叫，这锄头似乎不管用，挖出的泥马上又堆积到一起，像浆糊似的紧紧的黏在一起。泥淹到柳柳爹的腰，柳柳奋力的挖，扬起锄头一下又一下。妈，去叫人，柳柳大吼，她妈才醒过来似的，发了疯的朝村边跑边哭边喊，柳柳的手开始发软，哭着对陷在潭中的爹说，你别死啊，你别死，你还没看我考上大学，还没看着我出嫁，你不准死的。柳柳爹的脸开始发青，神情呆滞，只是双手仍在上空挥着，示意她快走。柳柳使命的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随着脸的摇动颤落泥里，一滴又一滴
村里人打着火把来了，村长嗖的把一个绳结甩了过去，套住柳柳爹的肩膀，村长对着潭中央大叫，放松一点啊，柳柳爹，你越急它会吸得越紧，你把绳结拉紧，再慢慢的把身边的泥往旁边挖，快，你们几个，拿锄头过来，愣着干什么，去帮忙啊柳柳来不及听后面说了些什么，往后一倒，就晕了过去，只是依稀记得，她对爹说，我不读了，不读了
又是一年过了，大雪铺满后山的桃花坡，冬来走过坡边，只见柳柳高高的挽起了鬂，推着木椅上的柳柳爹，车轮吱呀吱呀的辗过山坡，柳柳的红棉袄红得真好看，映着雪地，像是三月里那一坡飘漾的桃花。
2004/8/612：36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