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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沙河街，1998年春。
寒冬刚过，我只身一人搬进沙河街一幢老房子里，背包里简单的几件换洗衣裳和一些旧照片。房间后面是一所小学，每天清晨有激昂的音乐。还有每月25号娇俏的房东太太准会踩着高跟鞋来收房租。
三月暖暖的太阳探出头来，星期天的早上没有喇叭吵，我便恶补睡眠。这天却听见木楼梯被不规则的脚步声辗出噪音来，便忍无可忍，裹了件外套气势汹汹的开了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倪小陌，她坐在一个奇特的椅子上，张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我。也是房东太太第一次见我蓬头垢面的样子，这个穿着艳丽的中年女人看见我怒睁的双眼似乎受了惊吓，像我看见倪小陌躺在木椅里那条干巴细瘦的右腿一样，猝不及防的。于是大家脸色都开始转暖，颔首微笑，这便是我的新邻居。
彼时我在平和堂附近的写字楼里上班，每天步行十分钟到南门口固定搭6路车往返。春天的蓉城空气里有樟树幼叶的香氛，微凉的风绕过手指，五星花迎风开放，这些小幸福在衣食无忧的日子里是隐秘的。路上左顾右盼的惯了，便发现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那个奇特的木制椅子，像老式的二八单车，却有三个轮子，后坐多了个靠背，里面垫着暗红碎花布做成的小垫子，有些接口的地方已经断开了线，露出微黄的棉絮，倪小陌便面带笑容的坐在里面，前座放着一堆报纸。没见她呦喝，生意却不淡，常常有人扔下一枚桐黄色的五角硬币就走了。我斜靠在大柱子上，远远的看着阳光下的倪小陌，想起那个穿着中式旗袍，头发挽得很高，见面也只是弯一弯嘴角的女人，我实在不觉得她们会有血缘关系。我想如果我是她妈，至少不会让残疾的女儿出来讨生活的，她看起来行动是那样的艰难。
每每在南门口下车，老远会见到小陌。她坐在后座，双手扶着前座，靠一条腿的力量把车滑到樟树的荫凉处，挨着卖绿豆雪糕的老头。好几次我鼓起勇气想假装路过她跟前，灿烂的和她打个招呼，但又怕她并不是那么愿意见着熟人便作罢了。兜了很远避开那条路，仿佛还能听见她滑动木椅时吱吱呀呀的声响，便心里空空荡荡的。直至有一天晚归，我老远看见小陌的木椅被几个人牢实的围住了，卖绿豆雪糕的小摊也不见了，我心一惊马上跑过去。只见小陌低着头没说话，几个带着红袖章的城管七嘴八舌的说，像你们这些小贩多影响城市形象，逮一次就罚一次。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捋起袖子就推着小陌车的后座要走，城管急了就跟我吼，哎，你干嘛的。我也装愣，说这是我妹啊，来这儿等我送她回家的。小陌一看到我，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眼泪，也有感激。城管和我争辩，我也瞎掰，再怎么着小陌是一残疾人，被我好说歹说，终于摆脱了城管。我看见城管不再发话，推着小陌的车子一路狂奔，月光洒在小陌那条干瘦的腿上格外刺眼，晴天里我突然起了个寒颤。快到楼下的时候，小陌突然转过头来，一脸微笑的把手搭在我手上说，姐姐，谢谢你。她的手软软的，放在我的手心，一下子就亲近了起来，我这才看清楚她的样子。圆圆的光洁的脸，素淡平顺的眉毛，眼睛很大却无神，嘴唇边缘有些发白，很是清秀。我笑着摆摆手说，别客气，妹妹。
2、南门口，1999年夏。
那一次微不足道的帮忙，使我和小陌走近了一大步。从那以后，每天下班我都会在南门口下车顺道带她回家。我们常常一面走一面高谈阔论，毫无遮拦的大笑，在夜风里，木椅从南门口推到沙河街。上坡的时候我在后面推着她椅子的后座，发现她非常的瘦，尤其那条残了的腿，像麻花杆似的弯曲着，皮包骨头得让人看着头皮发凉。于是我常常找些借口请她吃东西，有时绿豆冰，有时候麻辣烫。
也是这之后，我才知道倪小陌的故事。小陌生下来时便有一条腿不直，六岁那年才确症是小儿麻痹，医生说肌肉还没有完全萎缩，只要骨头是直的，就可以治，手术做得越早，治愈的机会越大。小陌在那一年做过几次手术。她说，不恰当的引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那就是“我感觉这并非人间”我狂戾的笑了起来，然后靠在她木椅前座上听她说这段往事。小陌告诉我，每次手术都必须敲碎那段弯曲的骨头，再缝合打上石膏，很长的时间不可以动。小陌说，那是局麻呀，我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咔嚓咔嚓。她说这话的声音小小的，像初生的猫仔一般发颤。我摸摸她齐耳的短发问，那你害怕么？她咬着发白的下嘴唇说，我是哭了，麻药散了后，痛得很。姐姐，我是不是不够坚强啊，换作是你会害怕不。我望着她绯红的脸半响没有说话。小陌的腿最后还是没有治好，因为年龄的原因，也有资金方面的。最后小陌的爸爸放弃了，一年后便抛弃了她们。
小陌却不恨她的父亲，提得少但她说，还是感谢爸爸给了她生命和曾经为她做出的努力。我为这个单瘦女孩的宽广胸怀高兴，也更怜惜。小陌说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妈妈，她嫁给小陌父亲时还带着三岁的儿子，后来小陌的父亲离开了，她一直没有放弃小陌，在几家工厂打工赚钱供儿子念书以外还照顾着小陌。她说起时一脸的幸福感和敬佩。小陌常常托着下巴喃喃自语，姐姐，如果没有我，妈妈也许能再嫁个好人家；如果我的腿没有坏，也许爸爸不会走。哥哥什么时候才可以念完书呀，妈妈太辛苦了。说这些的时候，她的头埋得很低，仿佛每天吃着一毛两分钱一斤的菜叶子下饭的人不是她。我望着她洗得发白的老式绿衬衣，看看自己的浅蓝色套装和笔直的双腿，心像刺穿般的疼痛，多么懂事的孩子。
这一年，小陌十五岁，眼露清愁，脸上有不符年龄的忧伤。这个同龄孩子都坐在明亮教室里无忧无虑的学习和嘻戏时，小陌正艰难的弯下腰下把一摞一摞的报纸分好类，叠在椅子的前座上，然后扶着把手，用一条腿滑动椅子的轮子，缓缓的缓缓的走到南门口。也许有很多人曾见过这个女孩，她有着时常因为睡眠不足而浮肿的眼袋，圆圆的脸，微微低下的羞涩的脸。她寡言少语，非常恐惧陌生眼光的打量，更多的时候抿嘴对人怯怯的笑。
3、橘子洲，2001年秋。
漫漫的秋季，寒意早早来袭。我结束6路车的单调往返，二层楼的出租屋依旧保持着喜庆的红砖色，房东太太还是穿着姹紫嫣红，时刻幻想着今年三十二，明年二十三的伟大复苏梦想。我退了租，因为从此有个温暖臂膀伴我渡过寒冬。
收拾行李这天，小陌在我的小阁楼里出神的望着窗外。校园的操场上一排排穿着整齐深蓝色带白条纹校服的学生跟着广播里的节拍伸手弯腰踢腿。半响，小陌指着操场不远处的花圃说，姐姐，以前我最爱坐在花坛边看同学们做操，可我念到四年级就缀学了。姐姐，如果我的腿，如果她没有说完，眼泪就汹涌而出。我抱着这个心思缜密的孩子想起了很多童年的往事，如果没有这样鲜明的对比，或者我还在为生活中小小的不如意而耿耿于怀。
走的时候，我找了很多衣物和一本新华字典给了小陌。并且让男友帮我和小陌拍了张合影。在小阁楼的窗台前，小陌笑得甜腻腻的把头歪在我身上，身后是一个空荡荡的操场，一些枯黄的树叶趴在黑褐色的树干上。我在照片的背后写着，小陌，祝你幸福。
那一年，我开始忙碌。偶尔拐去南门口看看小陌，也真是看看便走了，她老远看见我便挥手，如果不是那个笨重的木椅，我总有错觉，那是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健康女孩。每当我走近，总是不经意的瞥见她那条干细的腿，有时，我不小心的碰到，她会不自觉的闪避。我突然发现，这姑娘已经长大了，不再是98年我气冲冲打开房门时，那个用不暗世事的眼神看我的女孩了。她慢慢走进青涩的，满腹心事的年纪。
不能见面的日子，我们通着书信。她给我的信开头总是“亲爱的姐姐，见字如面”这样温暖的字眼。结尾带着窝心的祝福，落款写上妹妹：倪小陌。她已经会写基本的书信了，尽管不长，字也写得不太规范，但她的积极好学总归是让人欣喜的。这也常让我有愧疚感，为自己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春节前我和男友一起去看小陌。递了本三毛的哭泣的骆驼给她，她抚摸着书的扉页，眼睛是热烈的喜悦。到晚饭时间我拉着男友要走，也是知道小陌家的情况，我们这一顿吃下来也许是小陌好些天的辛劳。但经不住两母女热情的劝说，我们留了下来，饭桌上小陌上不时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饭后和她母亲闲扯了几句便急急的走了。坐上车时，我看见她失望的眼神，心里好一阵失落。
4、五一大道，2002年冬。
我知道我在小陌单调的生活圈子里是一种怎样的角色，或者我一句微不足道的鼓励都可使她信心百倍。
小陌给我的信里开始有了些少女初时青涩的情怀，里面反覆提到一个友善的邻家哥哥，而我因为琐事缠身，很少回信。见面更像是遥遥无期的事，便没有把这当作一桩太重要的事。
最后一次见到小陌是在五一大道上。拓宽的五一大道非常漂亮，八条大车道整齐排列，路旁新修的公交站台有怡人的天蓝色遮阳蓬。小陌支着单拐靠在站台后的大梧桐上，彼时她的头发已经披到肩膀，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她看见我，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清瘦的脸上笑意盈盈。
我领她穿过隧道，她撑着单拐紧紧跟在我身后。有些路人的眼光扫过来，她便把脸埋进长发，只露出两只大大的眼睛。隧道里的流浪歌手无端的唱起了那支快灸人口的灰姑娘，我听见小陌很细微的笑声。
我和小陌坐在麦当劳靠窗的位置，此时的长沙城已经在一片寒风当中，梧桐叶疯狂的迎风而落，有些干枯的枝桠在夜里啪啪的吹落。
小陌谈起三毛笔下的故事，说到三毛描写自己对荷西的怀念时兀自红了眼眶。小陌的眼神里有淡淡的惆怅，她幽幽抬起眼问我，姐姐，你说我会三毛一样有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么？我一下卡住了，小陌虽然残疾，但她也有感情，可是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么。我微微愣了一下便握住她的手说，小陌，会有的，要给自己希望，你若是撞上了就千万别放弃哦，不要错过。小陌也紧紧回握了我的手说，姐姐，如果真是有我会好好珍惜的，就怕她给了我个笑容，很勉强。我看着她自己竟有些心虚，毕竟不能盲目的乐观啊。若是正常的家庭，是否真会心甘情愿接受像小陌这种残疾的女孩呢？他们能那样悉心的照顾她么？他们会兴高采烈的把她介绍给亲朋戚友么？他们能这样一辈子不嫌弃不厌烦的相亲相爱么
在橘子洲的最后一封信，是小陌母亲写来的。这个女人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如同她能把最老旧的旗袍穿得韵味十足一样。她在信里告诉我，从前我住的那间房后来搬进一位男房客，学识谈吐都非常不错，对她们母子也照顾有加，小陌时常跑去和男子借不同的书籍，她明白小陌的心思，亦明白那男子的好确是纯粹的善念。大约是在小陌撞见我那天，她便决定了拿自己的日记本送给他，似乎信心满满的样子。结果日记本第二被男子送还到小陌母亲的手上。她看了自己女儿为那个邻家男子写下的点滴情怀，禁不住泪流满面，却不敢实言相告，怕伤了小陌的心。再后来，那男子便搬走了。我看到最后，才发现这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信了，却因为忙而搁置了。
我赶去沙河街时，原本租客满满的房子都空了，因为差迁的缘故房子不再出租了。房东太太告诉我倪小陌母女也早已搬走，搬去了哪里并不清楚。房东太太说，许是离开了长沙城，之前小陌母亲曾提起过要去别的城市。我心里有些忐忑，一面怪自己的大意一面担心着她们的安危。临走前我再次走进了小陌曾住过房间，久未打扫的屋子挂满蜘蛛网，旧家私破败不堪，墙壁也因被潮气浸湿而微微发黄，更有些地方起了壳，斑驳得不像样子。那个坚韧而善良的姑娘曾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就这样不着痕迹的离开了。我微微笑着，心里却满是酸楚。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恍惚瞥见门后的墙上有彩色字迹，旋即跑过去，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用蓝色粉笔写着：姐姐，或许人一生中会有很多困难，但我宁可经历失败也绝不轻言放弃。我紧握的沾满汗珠的手一下子松了开来。
5、长沙城。2005年。
我总是意犹未尽的想起那张素淡的脸，那个在南门口卖报的残疾女孩亲切的叫我姐姐，和她写在门后的那句话。这个坚韧的草介女子名叫倪小陌，她温和的笑容装满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