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歌

川端康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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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死者说话,这种人间的习俗是多么可悲啊。

    我不禁想到:人在奔赴冥界之前,必须以阳世好人的姿态生活下去,这种人间的习俗更可悲。

    一位哲学家曾经说过:植物的命运和人的命运相似,这是一切抒情诗的永恒主题。

    连这位哲学家的名字我都忘了,在这段话之后,他还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这句话。所谓植物,是不是仅指花开叶落,还是有更深的内涵,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感到佛教的各种经文是无与伦比的可贵的抒情诗。这样,即使我想对已故的你说话,而你已属于那个世界,尽管你的形象依然和在阳世时一样。我不如面对眼前壁龛里的你早开的红梅——我假设已转世为红梅——诉说衷情,这不知该叫人多高兴啊。哪怕不是眼前的名花那又何妨呢。我想象你转世成未曾见过的花,这些花生长在像法国那样遥远的国度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就是面对这样的花说话也是一样。可见我依然爱你,并且爱得如此深沉。

    这么说来,我突然觉得真的在眺望那遥远的国度了。然而,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嗅到这房子的芳香。

    这芳香已经死亡了呀!

    我喃喃自语,笑出声来。

    我是一个从未施过香水的姑娘。

    还记得吗?早在四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澡堂里冷不防地遭到一股浓香的侵袭。我不知道这香水的名称,但赤着身子嗅到这种馥郁的香味,感到非常羞愧。唤着嗅着,我一阵目眩神迷。这时辰,正好是你抛弃我,瞒着我去结婚的时刻;这时辰,你正在新婚旅行的途中,第一个晚上在旅馆里洁白的床上,洒上了新娘子的香水。我不知道你结婚。我是在后来联想起来的。这两件事简直是同一时辰发生的。

    你会不会一边往新床上洒香水,一边突然向我赔礼道歉呢?

    你会不会突然想到,如果这位新娘子正是我

    西方的香水飘溢出当代世界的异香。

    今天晚上,五六位老友到我家里来玩纸牌。虽是正月,却已过了年,玩纸牌也许不合时宜了。我们这把年纪,一个个都有丈夫、孩子了,玩纸牌有点不合适了吧。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呼吸会使房间变得阴沉郁闷。这时候,父亲给我们点燃了一支中国香。这香气使房间变得清爽凉快了。但是,大家还是沉醉在各自的遐思之中。座间热闹不起来。

    我相信,回忆是美好的东西。

    然而在一个有屋顶温室的房间里,聚集了四五十个妇女,如果她们同时回忆起房间里散发出的强烈的恶臭,必然会使温室里的花朵全部凋谢。不是说这些妇女的行为丑恶,而是说过去的东西远比未来的东西更逼真,就像动物一样。

    我一边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一边回忆母亲的往事。

    我被称为神童,最早是在一次纸牌会上。

    那时我四五岁,连一个片假名、平假名都不认识。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双方酣战的时候,她冷不防地凝视着我的脸问道:“懂吗?小龙枝。你总是那样老实地望着我。”然后一边爱抚我的头,一边说:“你也来玩吧。小龙校也能拿一张嘛。”我这个对手是个无知的幼儿。大家把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直勾勾地盯着我一个人。

    “妈妈,这个?”我漫不经心地,当真漫不经心地拿了母亲膝前的一张纸牌,用比纸牌还小的手按了按它,抬起脸仰望着母亲。

    “啊!”先是母亲大吃一惊,接着大家异口同声地赞不绝口。于是,母亲说:这孩子连假名都没学过,侥幸赢了。大家是到我家里来做客的,不免照顾体面,说上几句好话,对胜负早已置之不顾。连唱牌的人也问道:“姑娘,准备好了吗?”为了我一人,她们三番五次地慢慢地唱牌。我又拿起一张牌。这张牌也拿中了。后来一连拿了好几张,也全都拿中了。可是,即使听了吟诗,它的意思我一点也不明白。连一首诗我也背不出,一个字也读不下来。然而,的确是拿中了。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动了动手。从母亲抚摸我脑袋那只手的手心上,我感受到母亲的无限喜悦。

    很快地,这件事博得了人们的好评。幼年时代,我在应邀前来我家的客人面前,或是到母亲应邀前往的各人的家里去时,不知玩了多少次这种象征母爱的游戏。我不仅玩纸牌,还渐渐地表现出惊人的神童般的天才。

    今天晚上我还背下和歌百首集里的诗歌,能把纸牌的假名读下来了。然而,玩起纸牌来,我仿佛还不如原先那个漫不经心地动动手的神童,反而觉得困难、变得笨拙了。

    妈妈!可是如今我对母亲那种执着的纯洁的爱,反而像对西方的香水一样,觉得有点厌烦了。

    我的情人——你抛弃了我,也许是因为你我之间充满了过分纯洁的爱吧。

    在一个远离你俩下榻的旅馆的洗澡间里,我嗅到了你和新娘子的新床上的香水气味,我的灵魂的一扇门扉完全关闭了。

    自从你去世之后,我一次也没见过你的身影。一次也没听过你的声音。

    我的天使的翅膀折断了。

    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想飞往你所在的死亡的世界。

    这不是珍惜为你抛弃的生命。要是我死后能转世成一枝野菊,我明天就会追随在你的身后。

    这股香气消失了啊!我喃喃自语,发出了笑声。因为我除了葬仪和法事之外,很少嗅到中国式的芳香。我笑自己这种习气。我终于想起了我先前手头的两本飘溢着香气的童话故事。

    其中一本是维摩经的众香之国,描写圣者们坐在吐放着各式芳香的花丛中,各自嗅着不同的芬芳,悟出了真理——从一种香气认识一个真理,然后从另一种芳香又认识另一个真理。

    一般人认为,外行人读物理学感觉到香、音、色,这只是他们的感觉器官不同,实际上人的本性是一样的。据说,科学家们也把灵魂的力量当做与电或磁力相同的东西,编出活灵活现的童话故事来。

    有的情人,利用信鸽充当他们爱的使者。男方外出旅行,怎么能够让鸽子从他到达的遥远的地方飞回女方的住所呢?这是由于情人相信系在鸽子腿上的情书有一种爱的力量吧。有的猫见过幽灵。许多时候,各种动物要比人更敏锐地预知人的命运。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我孩提时,父亲在伊豆的山中打猎,丢了一只大猎犬。这只猎犬第八天才拖着瘦弱的身躯,摇摇摆摆地回到我们的家里。这只猎犬,除了主人以外,什么人给东西它都不吃。它凭借什么力量从伊豆走回东京来的呢?

    人,能从各式芳香中悟出种种真理,我不认为这仅仅是美好的象征之歌。犹如众香之国的圣者把香当做食粮一样,莱蒙特所说的灵魂之国的人,则把色当做心灵的食粮。

    陆军少尉莱蒙特-洛茨,是萨-阿里巴-洛茨的小儿子。他于1914年作为志愿兵入伍,随蓝卡沙第二兵团出征,1915年9月14日进攻福乌茨高地时战死了。不久,他通过女巫师莱纳德夫人和艾-维-匹伊塔阿茨,将天国的情况写了一篇详细的通讯。他的父亲洛茨博士将天国的消息编纂成一本大部头的书。

    莱纳德夫人的管理人是个印度少女,名叫富伊依达,匹伊塔阿茨的管理人是个意大利的老隐士,名叫穆温斯特恩。所以女巫师是用蹩脚的英语说的。

    莱蒙特居住在天国的第三界。一天,他来到第五界,看见一个可能是用雪花石膏建造的大殿堂。

    这座殿堂颜色雪白,点着五光十色的灯火。有的地方一片红光,还有蓝光,正中像是橙色的光。这些颜色不是我刚才谈话中所思慕的那种鲜艳的颜色,而是真正柔和的色调。于是那个人(富伊依达把莱蒙特称作那个人)便注意观察这些色光是从哪儿投来的。接着她看到许多大窗户,窗上镶有这些颜色的玻璃。殿堂里的人正向透过红色玻璃幻化成粉红色的地方走去,要么站在那里,要么站在蓝光之中。也有的人沐浴着橙色的或黄色的光。那个人心想;为什么大家要这样做呢?于是有人告诉他:粉红色是爱的光、蓝色是真正医治心灵的光,而橙色则是智慧的光。他们向各自企求的光走去,并站在那里。据向导说:这比世人所知道的要可贵得多。就是在现今的世上,有朝一日也会有人进一步研究各种光的效果的。

    你可能会取笑我们吧。我们用这种光的颜色效果装饰了家中,他叹息精灵们的寂寞,因为他们的遗属认为:人一旦作古,灵魂也会跟着毁灭。从你去世之后,如同在盂兰盆会上祭把你的精灵时一样,我一次也不曾迎接过你的精灵归来。你也会因此而感到寂寞吗?

    我很喜欢佛典盂兰盆经里记载的日莲宗尊者的故事。炎子经里也有这样的故事,记述道还因为颂经的功德,他让他父亲的骷髅也跳起舞来了。我也很喜欢释迦牟尼世尊的前身——白象的故事。我觉得,精灵节从烧麻秆迎精灵开始到放河灯送鬼魂止,这种形式也是一种美好的过家家的游戏。日本人为了祭祀野鬼,不会忘记超度河里的亡魂,甚至还过忌针节呢。

    一休禅师在精灵节时唱道:“供上山城的瓜和茄,加茂川啊,长流悠悠。”我觉得他的心灵是无比美好的。

    这是多么盛大的精灵节啊。今年结的瓜是精灵,茄是精灵,加茂川的水也是精灵;桃、柿,一切果实都是精灵,死者是精灵,生者也是精灵。这些精灵都靠拢过来,一心相会,他们只觉得“呀,呀,太难得了”不过,这只是整个精灵节,即所谓一心法界的说教。法界即一心,一心即法界,草木国土悉皆成佛也。

    松翁就是这样来理解一休之歌的精神的。

    心地观经里写道:一切众生轮转五道,经百千劫,多次轮回转世之中,可能在何处又互成父母,人世间的男子皆慈父,人世间的女子均悲母也。

    经书里使用了悲母这样的词。

    经书里还写道:父有慈恩,母有悲恩。

    把“悲”字仅仅理解为悲哀,未免太肤浅了吧。佛法认为母恩重于父恩。

    你恐怕还能清晰地记得我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吧。

    当时你冷不丁地问我:你在思念母亲吗?我听后,是多么震惊啊。

    初夏,天空一放晴,雨水就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似的。阳光明媚,人世间变得空荡而明亮了。窗下的草坪上飘浮着一缕缕清新的游丝,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沉。我坐在你的膝上,眺望着西边的杂木林,仿佛刚刚划出了清晰的线条。草坪一端,忽地抹上了色彩,可能是夕阳映照在游丝上吧。母亲漫步其间。

    当时我没有征得父母同意就和你同居了。

    可是,我并不觉得羞愧。我以为是母亲来了,就站起身来。母亲仿佛要说些什么,用左手按住喉咙,倏忽又渺无踪影了。

    这时候,我就势将全身的重量落在你的膝上。你问我:你在思念母亲吗?

    “呀,你也看见了”

    “看见什么?”

    “母亲刚才到这儿来了。”

    “到哪儿?”

    “到这儿了。”

    “没看见呀。母亲怎么样啦?”

    “哦,她死了。她是来女儿这里告诉女儿她死了的啊。”

    我立即回到父亲的家中。母亲的遗体还没从医院运回家里。我同家里不通音讯,对母亲患病我一无所知。母亲是因舌癌而死去的。她按住咽喉,就是让我看的吧。

    我看见母亲的幻影,同母亲断气正好是同一时刻。

    我从没想过要为这位慈母设置盂兰盆会的祭坛。我更没想过请女巫师降神,听母亲叙述那个世界的情形。我倒不如把杂木林中的一株小树当做母亲,同这株小树对话,这样可能会使我更满意呢。

    释迦对众生说:要解脱轮回转世的羁绊,得做涅磐铁心修行。灵魂必须来回转世,它可能是迷们而可怜的。但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轮回转世的教诲交织出的童话故事般的梦境更丰富多彩的了。这是人类创造的最美的爱的抒情诗。在印度,自吠陀经以来就存在这个信仰,这可能本来就是东方的精神。不过,在希腊的神话中,也有明丽的花的故事,包括浮士德的格蕾辛的牢狱之歌在内,西方有关向动植物转世的传说,真是多如星辰。

    以古代的圣者,或近年的心灵学者来说,考虑人类灵魂的人,一般都是尊重人的灵魂,轻视其他动植物的。人类经历数千年,企图从种种意义上将人类与自然界万物加以区别,并且一味盲目地向这个方向走去。

    这种自我陶醉的空虚的步伐,不是至今还使人类的灵魂如此落寞访惶吗?

    也许人类有朝一日会从来路回归的吧。

    你也许会取笑这是太古时代老百姓或未开化民族的泛神论。不过,你若深入探索,应该说这是科学家进行创造的物质的根源。那么,越探索不是越能了解这种东西是流转在万物之间了吗。据说,在这个世界上失去形态的东西的香气,形成另一个世界的物质。这种说法,只不过是科学思想的象征之歌罢了。连我这个才疏学浅的年轻女子,也都领悟到物质的根本或力量是不灭的。为什么必须考虑只有灵魂的力量会熄灭呢?灵魂这个词,难道不是天地万物流动力量的形容词吗?

    灵魂不灭这种想法,可能是对生者的生命的执着,和对死者的爱的依恋,因此相信那个世界的灵魂也具有这个世界的那个人的人格,恐怕这是人情的一种悲伤的虚幻吧。但是,人不仅将自己生前的姿态,甚至将这个世界的爱与憎都带到那个世界去。就是生死相隔,父子还是父子,兄弟还是兄弟。听说西方的死灵魂说阴间基本上也像人世的社会,这种只尊重人对生的执着,反而使我觉得孤寂了。

    与其成为白色幽灵世界的居民,不如死后变成一只白鸽,或一株白莲花。抱着这种想法活着,心中的爱是多么博大和坦荡呀。

    古代毕达哥拉斯一派也认为,恶人的灵魂来世也会被禁锢在野兽和鸟类的肉体之内,备受苦难。

    十字架的血迹未干,第三天耶稣基督升天了。主的遗体不见了。忽然有两个人穿着耀眼的衣服站在妇女们的身边。她们害怕,把脸伏在地上。那两个人对她们说:“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他不在这一里,已经复活了。你们应当记得他还在加利利的时候,怎样告诉你们,说:‘人子必须交在罪人手里,钉在十字架上,第三日得活。’”她们便想起他的话来。

    莱蒙特在天上看见耶稣基督也是穿着类似那两个人穿的那种耀眼的衣服。不仅是基督,身在天国的人也都穿着用光交织成的衣裳。这些精灵把它当做是用自己的心灵织成的。也就是说,人世间的精神生活,变成死后的灵魂的衣裳。他们好像是这样认为的。这种灵魂衣服的故事,包含着这个世界的伦理教义。如同佛教的来世一样,在莱蒙特的天国里也有第七界,随着灵魂的修行,灵魂就逐渐高升。

    佛法的轮回转世一说,似乎也是这个世界的伦理的象征。它是这样告诉人们的:前生的鹰变成今生的人,或今世的人变成来世的蝴蝶,或变成佛,全都在于今世修行的因果报应。

    这是难得的抒情诗上的污点。

    古埃及格调高雅的抒情诗——为死者所写的转世歌是最纯朴的。希腊神话中的伊里斯用彩虹织成的衣服,是最明亮的光。白莲花的转世,是最亮丽的喜悦。

    希腊神话里有这样一段故事:无论月亮还是星星,甚至动物和植物,都被看做是神。这个所谓神的感情,有哭有笑,同人并无二致。这个神话就像赤着身子在晴天下的青草上舞蹈一样,是健康的。

    于是,神简直像玩捉迷藏似的,若无其事地变成了野花。森林中高尚的妖妇赫里迪斯,为了躲开不是她丈夫的年轻人充满爱情的目光,变成了马兰头。

    达福翁从荒淫的阿波罗那里逃出来,为了捍卫少女的纯洁,变成了月桂树。

    美貌少年阿多尼斯,为了安慰为自己的死而悲伤的恋人维纳斯,转世为侧金盏花。阿波罗悲叹美貌的年轻人希雅辛斯的死,把情人的倩影,变成了风信子。

    由此看来,我把壁龛里的红梅比做你,对着红梅说几句话不也可以吗?

    多么稀奇啊,火中生出莲花,爱欲中显露正党。

    被你抛弃的、理解白莲花心的我,是不是正像这句话那样呢?面对名叫白莲花的美丽的森林女神,风神不知不觉恋慕起她来了。不知怎的,这件事传进了风神的恋人花神的耳朵里,花神嫉妒之余,将一无所知的清白的白莲花从宫中驱赶出去,白莲花在野地里哭了好几夜,然后她忽然悟到:既然如此,索性变成花算了。只要这个世界存在,我就作为美丽的花活下去。以花那颗纯洁的心,去承受天地的恩赐。

    据说,她想到与其做可怜的女神,不如变成美丽的花,这该多么快活啊!这时女神的心情才慢慢舒畅起来。

    你抛弃我,我怨恨你;绫子夺走你,我忌妒绫子,这些事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我不知考虑过多少次:与其做可怜的女人,不如干脆成为白莲花那样的花,这该多么幸福啊!

    人的眼泪太有意思了。

    既是有意思,今夜我同你说的,全太有意思了。仔细地想,我说的全是几千年来,几千万人乃至几亿人的梦幻与愿望。难道我这个女子偏偏是作为人的一滴眼泪,作为象征的抒情诗,而在这世上生下来的?

    有了你这样的恋人,晚上,在入眠之前,我的眼泪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然而,眼前我失去了你这样一位恋人,早晨醒来,我发觉我的双颊已是泪痕斑斑。

    我躺在你身边的时候,不曾梦见过你。同你分手以后,反而几乎每晚都梦见被你拥抱。一睡着就哭了起来。这样,早晨醒来,不胜悲戚。这就是我晚上一入睡便眼泪汪汪的原因,同昔日高兴时的情形正好相反。

    在精灵的世界里,香与色不也都成了精神食粮了吗?何况恋人的爱呢?它成为女子心中的清泉,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昔日你还属于我的时候,我在百货公司买一条领带,或者在厨房持刀收拾一尾方头鱼,我都觉得自己不愧为一个幸福的女人,一股爱的暖流流遍了我的全身。

    自从失去你以后,我对花香鸟语索然乏味,对一切都感到落寞虚空。顿时天地万物和我的灵魂之间的通道完全被截断了。我悲伤失去了恋人,但我更悲伤失去了一颗爱情的心。

    我所读的是轮回转世的抒情诗。

    这首诗告诉我们:在禽兽草木之中,可以寻到你,寻到我,并且还可以渐渐地拾回我那颗宽宏大量的热爱天地万物的心。

    我领悟的抒情诗,难道是过分流落人的爱欲悲哀的极致吗?

    我是这样深切地爱着你。

    那时候,我刚遇见你,还没有向你明确地倾吐我的爱慕之情。按照当时的习惯,如今我全神凝视着含苞待放的红梅,一动也不动。我不知你在何方,可我的灵魂恍如肉眼看不见的波浪或者激流,奔向离开了尘世的你前去的地方。我依旧是那样深切地思念着你。

    我看见母亲的幻影,什么话也没讲,你就说:“你看见妈妈怎么啦?”就这样,我们两人融为一体了。我确信,任何力量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我也就安心地同你分手,去参加母亲的葬礼。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坐在留在父亲家里的那张三面镜梳妆台前,给你写了分别后的第一封信。

    父亲由于母亲的死,也不再坚持他的意见,同意我们结婚了。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吧,他给我准备了一套黑色的丧服。现在,我打扮得悲悲切切的。我是和你同居以后第一次穿上礼服,脸虽有点憔悴,却实在很美。我多么想让你看见镜中的我啊。因此我抽空给你写信。黑色是很美的。但是,为了我们,我将要求穿着华丽的结婚礼服。我是很想早点回去的。可是我觉得过去那样从家里出走,现在该是向家人表示歉意的好机会,我就在这里坚持到母亲的五七。再说,绫子来了,你身边的事可以托付她来料理。弟弟向着我,他小小年纪,在亲戚面前总是袒护我,实在可爱。这张梳妆台,我也准备带回去。

    你的信,我是在第二天傍晚才收到的:

    你要守灵,又要办这办那,请多保重身体。现在绫子来

    了,她会给我照拂一切的。龙枝,你曾说过,这张梳妆台,是

    一位法国姑娘——教会学校时代的朋友,作为她回国的纪

    念礼物,赠送给你的。留在娘家的东西里面,这是你最珍惜

    的一件,恐怕那桌子抽屉里的白霜粉都发硬了。大概这些东

    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吧。远方的我,仿佛看到了映在镜

    中的你,你那身穿黑色礼服的倩影,实在美艳到了极点。我

    希望你早点穿上华丽的结婚礼服。在我这里缝制也可以,不

    过向父亲央求,他一定也会很高兴的。这虽然是利用对方悲

    痛的时机,可我估计父亲由于受到打击,是会同意我们结婚

    的。龙枝,你把弟弟看做救命恩人,弟弟近况怎么样啦?

    我的这封信,不是你那封信的复信。你的信,也不是我这封信的回信。

    这是我们双方在同一个时间,写了同一件事。这在我们来说,已经不只一次了。

    这也是我们的爱的证据之一。是我们两人没有同居以前的习惯。

    你常常说:和龙枝在一起的时候,不会遭到意外的灾难,因此就放心了。我曾向你说过,弟弟快要溺死时,你说过上面的话。

    夏天,在海边租赁了一间别墅,我在别墅井边洗一家人的游泳衣的时候,突然听见小弟弟的呼喊声,看到小弟弟在波涛之中扬起的一只手、船帆、骤雨和翻腾的浪涛。我不禁愕然,抬起了脸,只见是个大晴天。我还是急忙飞跑回家,告诉母亲说:弟弟可了不得啦!

    母亲变了脸色,她拉着我的手,往海边跑去。这是弟弟快要乘上游艇的时候。

    船上有我的朋友——两位女学生和我的快到8岁的弟弟。驾驶员是一名高中生。连三明治、白兰瓜和冰激凌都装上船了。他们打算一早扬帆,向距海岸有二里地的前方避暑地驶去。

    果然,这艘游艇返航时,在海面遇上了狂风暴雨,船帆一转向,游艇就翻没了。

    船上三人一起抓住倒下的桅杆,在汹涌的波涛中漂浮着。这时候,机动船前往援救去了。他们安然无恙,只喝了几口海水。我那年幼的弟弟,也混在其中,男的就是他一个人。女学生不怎么会游泳,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母亲之所以能立即赶来,是因为她相信我的灵魂可以预知未来。

    我抢纸牌受到大家赞扬的时候,小学校长说要见见这样一位神童,母亲便带着我到校长府上去拜访。那时候,我还上小学,数目也只勉强数到一百,又不认识阿拉伯数字,却能轻易地计算乘法和除法;对于鸡兔同笼的算题也能应对如流。在我来说,这是浅显易懂的。我没有列式,也没有运算,随随便便地就把算题给解答了。连简单的地理或历史问题,我也都能答出来。

    不过,母亲不在身旁,这种神童的才气是绝对表现不出来的。

    母亲对夸张地拍膝感叹的校长说;我们家里要是不见了什么东西,只要问问这孩子,她就能马上给找出来。

    是吗?校长说着便打开桌上的一本书让母亲看。这是第几页,这姑娘不见得知道吧?我又若无其事地把页码说出来了。这数字正好同页码吻合。校长又用手把书捂住,望着我问道:“那么这行字写的是什么呢?

    水晶的念珠、藤花。雪落在梅花上。美丽的婴儿在吃草莓。

    啊!简直是令人吃惊。是千里眼的神童。这是本什么书呢?

    我歪了歪脑袋,说道:是清少纳言的枕草子。

    我说的雪落在梅花上和美丽的婴儿在吃草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雪降梅花上和漂亮乳儿吃草莓。可是,当时校长却十分惊讶,母亲也引以自豪,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候,我除了会背诵乘法口诀之外,还能预言第二天的天气、家犬怀的胎儿的数目及其中的雌雄数目、当天的来客、父亲回家的时间,以及新来女佣的容貌,有时还可以估计别家病人的死期,如此这般,无所不包。预言成了我喜欢的习惯,而且我的预言往往全部成为现实。这样一来,周围的人把我捧上了天,我有点洋洋自得,渐渐地也喜欢当预言家了。我以孩子的天真烂漫迷上这些预言的游戏。

    随着我逐步成长,童年时代的天真无邪渐渐丧失,这种预知未来的力量,好像逐渐远离了我。莫非是寄居在孩子心灵中的天使把我遗弃了吗?

    我长大成为少女,天使只像变幻莫测的闪电,不时地来拜访我。

    我嗅到洒在你和绫子新床上的香水的时候,这位反复无常的天使的翅膀也就折断了。这是我方才已经谈过的。

    我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在我前半年所写的信中,最不可思议的是雪天写的信。现在我再没有力量写第二次了,它将成为令人怀念的回忆。

    东京下大雪了吧。你家大门口那条具有五子风采的狼狗,拖着链条,冲着耙雪汉狺狺地狂吠,几乎要把绿色的狗窝拽倒。如果它也冲着我这样吠叫,我从远方来访时怎么也不能进门啊。可怜啊,终于把耙雪汉背上的婴儿弄哭了。你走出大门,和蔼可亲地哄了哄婴儿。这位老大爷衣衫褴褛,他的婴儿为什么竟是这样水灵灵的,这样可爱呢。老大爷并不那么老,只是由于饱经风霜,显得苍老罢了。女佣最先去耙雪。乞丐似的老大爷走了过来,点头哈腰地施了礼。他说:这样老朽,步履蹒跚,背上还背着一个婴儿,就是耙雪这活计,哪儿也不会让我干。打今早还没让孩子吃过奶,可怜可怜我,请行行好吧。女佣走进客厅,你正在开留声机欣赏肖邦的曲子。房间的墙壁是乳白色的,古贺春江的油画和广重的版画木曾雪景相对而挂。壁毯是印度丝帛的极乐鸟图。椅套是白色的,罩着绿色的皮革。煤气暖炉也是白色的,两头饰有袋鼠一类的装饰物。摊放在桌面上的照相册的一页,是邓肯表演古典希腊舞蹈的剧照。圣诞节的石竹花仍原封不动地放在犄角的百宝架上,一定是美人送来的礼物,过了新年还舍不得扔掉吧。窗帘是哟,我浮想联翩,仿佛是看见了从未见过的你家的客厅

    可是,读了第二天的报纸,我不禁一笑。星期天,东京非但没有下大雪,而且还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呢。

    这封信所写的你家的情况,不是我幻觉中看到的。

    也不是梦里见到的。

    写信的时候,这些语言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只不过把它们连接起来罢了。

    然而,我下决心要属于你,所以抛弃了家庭,乘上了火车,这时候东京确实下了大雪。

    踏入你的客厅之前,我早已把那封雪天的信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甚至都不曾握过手,可我一看见你的房子,就猛然投到你的怀抱里。啊,原来你是这样地,这样地爱着我啊。

    是的,收到龙枝你的信,我当天就将小狗窝挪到后面去了。

    是的,你完全按照我信中所写的那样,将房间装饰起来了。

    你为什么发愣呢?房间一直就是这样的嘛。我连碰也没碰过呀。

    哟,是真的吗?事到如今,我才恍然大悟,扫视了一下房间的布局。

    龙枝,你觉得奇怪的事,其实并不奇怪。读了你的信,我是多么震惊啊。我不由地想:哦,原来她是如此深沉地爱着我。我相信,你的灵魂真的来到了我的身边,所以你才这样了解房间的情况。既然如此,我想:灵魂既然真的来了,哪能只有身子不来呢?我这才产生了自信和勇气写这封信给你,让你弃家到我这儿来。你还没见到我,就梦见了我。这不正说明我们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吗?

    你我是心心相印的啊!

    这也是我们相爱的证据之一。

    翌日清晨,还是如我信中所写的,那位老大爷耙雪来了。

    每天你从大学研究室回家,我都迎接你。从郊外停车场到你家有两条路:一条穿过热闹的商业区,一条经过寂静的杂木林。你回家的时候虽然并不固定,然而我们总是在半路上相遇。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道出了始终如一的话。

    我无论在哪里,无论在干什么,只要你需要我,你就是不呼唤我,我也会来到你身边。

    常常是:你在学校里想吃到的晚餐食品,正好是我在家里烹饪的。

    我们相爱的证据可能太多了,以至不得不分离。

    有时我送绫子到大门口,忽然想说:不知怎的,现在让你回去,我总放心不下,你还是在我家呆一会儿吧。不到十五分钟,绫子淌出了许多鼻血。要是在半路上,一定很不好办吧。

    也许这就是我之所以知道你喜欢绫子的缘故。

    我们是这样地相爱,而且我预知两人的恋情,为什么我竟未能领悟你和绫子结婚,或者你已经死了呢?为什么你的灵魂不告诉我你的死讯呢?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岸边有条小路,盛开着的夹竹桃将枝桠伸展到湛蓝的海面上,路上还立着一个白色的木制路标,透过树梢可以望见烟云。在这条小路上,我遇见了一位青年,他身穿飞行服似的服装,手戴皮手套,浓密的眉毛,笑时左唇微微上翘。我们走了一段路,我心中涌起了一股爱恋之情。梦破灭了。我苏醒过来,心想:是不是要同空军军官结婚呢?我对这个梦,久久不能忘怀。我还清楚地记得,靠岸行驶的轮船是“第五绿丸”

    在做了这个梦的两年之后,叔叔果然带我到了温泉浴场。小路上的风景和梦中完全一样。我在小路上看见了你的温泉浴场。那天早晨到这种地方来,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以前见都没有见过呢。

    你一看见我,顿时松了口气。乍一相见你使我神魂颠倒了。你问我怎么才能走到镇上。

    我突然把飞起红潮的脸,向海面转过去。啊,一艘轮船正在海面上行驶着,船尾的“第五绿丸”几个字清晰可辨。

    我颤抖起来,默然地走着。你跟着我。你问我:是回到镇上去吗?能不能告诉我自行车铺或者汽车铺在哪儿呢?你还说:很冒昧,其实我是骑摩托车旅行的,遇上马车,马儿听见摩托车声受惊了,猛闯乱冲,我想闪开一条路,不料撞在岩石上,摩托车撞散了架。

    走不到二百米,我们已经谈得很投机了。

    我好像同你见过面!我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说:我想为什么我没有更早见到你呢?就是说,我的想法与你所说的是一个意思。

    后来在温泉镇上,我每次见到你的背影,心里都呼唤着你。无论相距多远,你都马上回过头来。

    我和你一起去的地方,好像以前都曾去过似的。

    我和你一起做的事,好像以前都曾做过似的。

    尽管如此,联结我俩的心弦突然断了这是真的,钢琴的b音却回响着小提琴的b音。音叉在共鸣。灵魂相通也是这般光景吧。你的死讯我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反正有一方灵魂里接收器发生了故障。

    或许,这是为了让你和新娘子能安乐地生活。我是因为害怕我自己那种能够超越时空发挥作用的灵魂的力量,才把灵魂的门扉关闭的。

    少女们虔诚包括阿茨西基的圣人弗朗西斯在内的十字架上的主基督,从她们的腋下,好像被枪扎中,淌出了许多鲜血。从一味诅咒到祈祷的人,无不听说过杀生灵、死灵的故事。我知道你的噩耗,不禁毛骨悚然,我更加想变成花了。

    心灵学者们说道:这个世界的灵魂同那个世界的灵魂——由热情的精灵组成的一团士兵,为了消除死亡能把人们隔开的传统观念,正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架桥铺路,以便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死别的悲伤。

    现在,此时此刻,我听到你从天国表白的爱,我想:与其在阴府或来世成为你的恋人,不如你和我都变成红梅或夹竹桃,让运送花粉的蝴蝶为我们撮合会好得多。

    这样一来,也就没有必要去仿效人间悲哀的习俗,对死者这样诉说了。

    (叶谓渠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