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褚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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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七天假,尹凡家里来过几位客人,其中有同学,也有东阳县的同志。由于尹凡生性不那么喜欢热闹,对一些无谓的交际和应酬感到挺烦的,所以,一般情况下别人不太到他的家里来。自己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看看电视,交流交流,或者看看书什么的,虽说清净,倒也自在。

    假期里,尹凡着重考虑的一件事就是对年前收到的那些礼金怎么处理。既退还不了,又不好正式上交,留下就更加不行。连续几天,他都和妻子商量这个事。娄虹把尹凡收到的现金清点了一下,一共有十二笔两万多块钱。点完后,她用一个木匣子把钱暂时放进去,说,这要是让爸爸知道了可要吓死!他可从来没亲眼见过这样的事。尹凡说,以前我们也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什么叫经风雨见世面?我看这也可以叫经风雨见世面,不过还要加上一句,就是受考验。

    晚上等菲菲睡着后,两个人上了床。做完功课,娄虹一边想着什么,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菲菲生了以后,家里的开销大多了。现在奶水就不太够,要买一点奶粉补充。很快恐怕就要全喂奶粉了。进口的奶粉好几十块一袋,国产的虽然便宜,质量肯定不如进口的好。现在学校里不少老师都作兴穿品牌衣服,穿时装。那个李露露,人长得也就那个样子,靠着自己公公是局长,老公做生意,一天到晚什么伊丝芬呀,莱丝姬拉的,好像她嫁到了美国似的。现在的化装品,老式的都不用了,用的都是进口货,一套好几百。我们教研组好几个老师都买了,只有我和涂爱玲老师还有万小煦老师没买。另外

    尹凡知道她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就打断她说,你自从调进市里后,工资一下子比在阳谷提高了两、三百,我嘛,在下面挂职,整天下乡呀、开会呀什么的,吃饭基本不用花钱,经济上可以说比起过去好多了。至于菲菲嘛,买不起进口牛奶就买国产的,河阳市大多数家庭用奶粉我看还不都是用国产的?人家孩子能用我们为什么不能用?质量我看也不会相差到哪里去的。那个匣子里的钱,放在那里看着心里都是一个负担,一个人总不能老背着一个负担过日子吧?

    娄虹当然明白尹凡说的话都是对的,但想想和那些经济条件好的同事之间的差距,心里又不平衡,说,她们那些人也就那么大的本事,凭什么我们就一定要比她们过得差?

    尹凡说,现在社会上的不平衡在加剧,经济收入的差距在增大,有些人比别人条件更好一些这是客观现实,谁也没办法改变的。咱们也管不了人家是白色收入还是灰色收入——要是黑色收入那更不值得羡慕,你说是吗?要是阳谷县的同事和我们比,说不定他们还会羡慕你呢,你说是不是?

    听尹凡这样说,娄虹心里平静了下来,说道,我的意思也没说把那些钱留下。平白无故送来的钱,让我花我还不敢花呢!我就是对社会上的一些现象看不惯,不服气!

    对于社会变革时期出现的一些打破了以前的均衡观念的现象,的确有很多人心里接受不了,因而抱有抵触心态,这种情绪尹凡自己有时也会体验到。比如有的人就因为跟某某领导的私交好,就可以得到别人不可能得到的特别关照(过去在学校里评职称、分住房等,尹凡就遇到过这种情况);有的人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竟然一夜之间暴富起来对这种现象,有人一直耿耿于心,不能释怀,越看越不习惯,越看越不顺眼,心里就憋了一股闷气,有机会就会发作一下。而尹凡虽也偶有牢骚,不过一则他的清高气质让他始终能以一种俯视的角度来看待世事当中的一些现象,二则他所学的专业也能够帮助他从社会学的角度分析社会结构变迁中人的行为和机遇,因此在别人眼里,他一直是那样不浮嚣、不急躁的样子,能够大致上保持一副从容裕如的心态。见娄虹情绪平静了,尹凡进入正题,就是如何恰当地处置那些钱。娄虹说,既然不能上交,又不能退回,还能怎么办?忽然她想起在家坐月子的时候,看见电视台播放过一条消息,说的是河阳市纪律检查委员会设立廉政帐号的事,就说,干脆把钱寄到廉政帐户上去不就行了?

    尹凡说,这个我倒是想过,可是尹凡犹豫着不说了。

    娄虹急了:可是什么?你一句话半天不说出来,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这个办法不好?你要是觉得这个办法不好,你另外想个办法呀!

    尹凡说,不是这个办法不好,实际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是,我是这样想这个问题的:你别看这些人送钱来的时候必恭必敬的样子,想尽办法生怕你不收,但是怎么知道这些人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万一他以后要有什么企图来找你而没达到目的,他要害你一下那不是轻而易举吗?

    娄虹说,有那么可怕吗?

    尹凡两只手枕在枕头下面,摇摇头说,你没看报纸上公布的一些案件?有些人送了礼,他还一笔一笔记着,某一天他自己案发了,这些记录被抄出来,那上面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上次河东县那个刘彪不就是这样的吗?

    提到河东县原县委副书记刘彪的案件,河阳市应该说没有人不知道。后来有人据此演绎,说甚至上一届市委书记王启贤就是因为他的事情被省里调走的。娄虹因此真的担心起来:那怎么办,难道真的没办法?怪不得人家说不义之财烫手呢。

    停了一会儿,尹凡说,看来只有这样了。

    怎么样?

    钱嘛,只能寄到廉政帐户上去,但是不能这么笼统寄过去,干脆麻烦一点,一笔一笔给它寄去,这样,任何时候任何一笔钱出了问题,我这里都可以说得清楚。

    娄虹虽然有时候喜欢显示自己在家里是做主的,但对于尹凡考虑事情的细致和周密还是不得不服。听了尹凡的主意,她说,好吧,总算有了办法,这下可以不用再为那些钱提心吊胆了。她侧过身子,搂住尹凡的脖子,说,好好睡个安稳觉吧。

    尹凡说,这钱我去寄可是不方便,还是要你来做这件事。

    娄虹发嗲道,不要嘛,我才不想去。要不干脆把这事告诉老爸,叫老爸去寄算了。

    你不怕老爸知道了会不高兴吗?

    你不寄我不寄,这钱总得找个人去寄。既然要找人寄,除了老爸还能找谁呀?

    那你去和爸爸说。

    我去说就我去说。娄虹打了个哈欠,声音渐渐有些发粘,没过多久,她发出了轻微的酣声。

    春节过后,尹凡回到东阳县上班。农村不像城市,春节只是规定的七天假,农村里则直到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前都一直算过年。县城里的国家公务员虽然形式上也按照国家规定的节假日休息,但实际上,由于受农村习俗的影响,元宵节前一段时间并没有多少人在认认真真上班,许多人甚至还呆在乡下老家没回来——包括一些县领导也是一样。于是尹凡在上班开始几天基本没多少事情可干。他起初想到岭下村去给村干部和村民们拜个年,又想想那样似乎有些矫情,人家农村里正在过年,你现在跑过去不是打扰人家吗,于是就决定不去了,而是拿起话筒给郑二根打了个电话,让他代表自己给村干部还有几户贫困户拜个晚年,表达新年祝福的意思,另外还特意问了几户人家的情况,其中包括冒丙生家的情况。郑二根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很是振奋,说自从来了包村工作组,村里取得了空前的变化,在工作组的带领下,村干部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水平都提高了,村民们的收入也明显增加。尤其是工作组帮助兴建的村希望小学,是村里多少年解决不了的问题,而今年,岭下村的学校被乡中心学校评为先进典型

    希望小学的确可以说是尹凡牵头弄起来的,他听说学校一建成就评为了先进,心里当然也很高兴,只是听郑二根说了那么一大套,多是村里干部们用来对付上级检查的语言,又有些不那么愉快。但他也知道,现在的村干部,在工作作风上受上面(尤其是乡里的)影响很大,说起话来喜欢用一些汇报语言,觉得不这样显示不了自己的水平。而这些用来向上级汇报的语言又多是从文件中来,到文件中去的,也就是说,他们从上级的文件中半生不熟地学得一些词汇,便生搬硬套地放到自己的工作总结里面,每当上面来人搞“调查”或者需要基层提供的情况做素材的时候,这种工作总结就成为他们向上应付的“法宝”而上级无论是领导亲自下来调查还是有关部门专题调研,倘若不那么过细认真的话,收集回去的也基本是乡村干部们提供的这一类东西。这些东西经过秀才们甚至领导的归纳、修改和提炼,又作为文件里的内容下发到基层。搞这些东西搞惯了,不少村干部们便形成一种条件反射,只要跟上级领导说话,必然要放弃(也不敢不放弃)平时说话的口气,而采用这种局外人听上去觉得有些别扭的表达模式。

    他问郑二根:村里的工作总结搞了没有?

    郑二根说,乡里已经做了布置,我们几个村委们也商量过了,争取一过了年就搞个材料出来,到时候要请尹书记亲自把关才好。

    尹凡说,有了布置就好。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向大家问个好。他听说冒丙生的老婆金花已经做了结扎手术,很满意地说,这样就好。你告诉他,这样他的脱贫问题才有希望解决。

    打完电话,他顺手扯过刚送到的河阳日报随便翻阅,看见法制版的“党风与廉政”专栏上又登了一篇稿子。这篇稿子与上次的不同,做得很醒目。内容说,据市纪委提供的材料,我市党风廉政建设有了新的气象,春节刚过,纪委开设的廉政帐户收到多笔汇款。纪委有关人员分析,这是春节期间收受的礼金,这说明,经过长期的党风廉政教育,我市广大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中廉政意识大大加强,廉政行为更加主动,拒腐蚀的意志更加坚决看完这篇报道,尹凡心里暗想,怪不得现在有句调侃的话,叫做“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就是做文章”自己已经被做了两次文章了。尹凡继续浏览报纸,潜意识里,思维仍然停留在刚才那篇报道上。他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当中,许多拒贿而不沾,廉洁而自守的人,恐怕未必是出于情操的高尚,而是出于对法网的恐惧!社会学曾经对此有过一个定律,叫做叫做他想了半天,一下子竟然想不起来,不免有些懊丧,心里说,怪不得古话说,刀不磨要生锈。自己研究生学的是社会学专业,毕业后教的也是社会学专业,但脱离专业才不过两、三年时间,一些东西就开始感到遗忘和生疏了。

    本省要修一条高等级的公路接通邻省,这个消息断断续续已传了大半年。由于省内没有出海港口,又没有铁路干线经过,要发展经济,尤其是发展外向型经济,交通成为制约的瓶颈之一。以前的公路网覆盖面太窄,而且公路等级偏低,省内产品外运一直不太方便。修建这条路就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从地图上看,这条路的走向应该是经过河阳地区,而要是从河阳经过的话,则东阳县境是其必经之路。翟燕青曾让县交通局长宣德山去上面打听情况,他认为,要是能有这样一条路通过县境的话,别的不说,仅对东阳的养羊工程就是一个不小的促进,其它方面的好处更是不胜枚举,东阳县的经济发展肯定会就此上一个台阶的。宣德山通过关系找过省交通厅的规划处,处里的人告诉他,项目正在研究,还没正式确定。按照他们的看法,项目一旦确定下来,公路从东阳经过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不仅距离相对近一些,这一带的地质条件也比较理想。厅领导已经把这个意思跟分管的唐副省长沟通过,唐副省长基本赞同这个意见。那些工作人员让宣德山不要着急,确定下来的话,会提前给他们一个信息。以后,宣德山又专门问过几次,那边给的音信一直没有变,而且说很可能到春节以后就可以定下来,线路问题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宣德山把情况向翟燕青做了汇报,翟燕青也就认为,这个事可以不用担心,耐心等就是了。可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春节过了不久,从省里传来消息,高等级公路项目已经确定,而线路规划则有了意外,唐副省长说,要从与东阳相邻的西峡县(该县归别的市管辖,并不归河阳市管辖)经过。从西峡县经过,整条线路要增加大约40公里的长度,而且至少要多打两条隧道。为什么确定这样的线路,让东阳县的干部很不理解。宣德山又专门跑到省交通厅去,厅里规划处的处长很无奈地跟他解释说,他们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而且一开始不知道原因。后来有领导透露,唐副省长提出那个意见也是不得已,因为省里有一位原先的老省委副书记兼省长,过去一直是省里的元老,德高望重,虽然退下去多年,却喜欢对省委和省政府的工作进行干预。这几年年纪大了,干预工作倒是少了,但还是有空就到政府一些领导的办公室里去坐,一坐下就东扯西拉,唠唠叨叨的,哪位领导要是对他稍微怠慢一点,他就会站在政府大楼的走廊上骂人,省政府那些领导拿他没一点办法。他不知从哪儿听说省里打算修这条路,就找上门去,说他过去在西峡县的大山里打过游击,对那个地方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他在位的时候,省里经济条件落后,他自己没有主动想办法对西峡县,尤其是他过去打游击的几个乡给予多少财政上的帮助。现在修这条路,他要向省里呼吁,一定要让线路安排从那儿经过,如果省里不同意,他就坐在省政府不走。现任的省委书记,过去曾在他手下担任过地委书记,对他一直十分恭敬,他不仅找省委书记当面谈了这个事,而且还找到以前在中央工作的一位老战友给省委书记又打过电话。省委书记虽然说不干涉政府这边对具体工作的决定,但在一个相关的会上,当着省长的面,把他的请求和中央那位老同志的电话内容转告了唐副省长。唐副省长没办法,只好按照老省长的建议,提出这样一个方案来。宣德山听他这样讲,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暗暗叹气,想不到西峡县有这么大的背景!另一位副处长补充说,我们初步测算了一下,增加这40公里路程加上修通两个隧道,整个工程的预算要增加至少10%。现在工程大致测算的款项是200个亿,本来省里筹这笔钱就感到十分紧张,现在这样子弄,就更加紧张了。宣德山问,有没有办法改变使唐副省长改变意图?处长就觉得宣德山这话问得太幼稚,说道,这个嘛,我们这些具体办事的人有什么办法?就连厅长们也得听上面的。宣德山无奈,只好怏怏而回。

    东阳县委的领导们一直盼望着这条高等级公路立项,可现在项目确定了,却平地生波澜,线路要舍近求远,不走东阳经过了。这等于先画了个饼,这个饼到最后却被抹掉了。宣德山回去后,再度向翟燕青汇报,翟燕青那个气呀,把宣德山狠狠地骂了一通,说他麻痹大意,不负责任,玩忽职守,说他把煮熟的鸭子给放跑了,说他对不起东阳县几十万人民!宣德山心里挺憋气:这是上面领导们的事,我区区一个县里的交通局长,这条公路的决定权,我连边都摸不着,不用说我,就是县里领导、市里领导也根本没办法的事。谁还有上天的本事呀?但他心里想,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有老老实实听训,等翟燕青把火气发完。

    翟燕青大大地发泄了一通之后,对秘书钟亚说,把陈林叫来,开个办公会研究一下这个事,不要都跟无事人似的。翟燕青一般说话都很把握分寸,无论是在会议上,在领导那里,在同事面前,在公共场合尤其如此,但是在自己亲信的人面前,偶尔也会口不择言,说出些透露心头情绪甚至想法的话。好在钟亚跟随他两、三年,对书记的脾气了解得很透彻。尽管有时候书记的话带了某种情绪,但他给陈林挂电话,还是很注意语调和用词,他说,翟书记想请陈县长过来开个会,一起研究一个问题。

    陈林、常务副县长李青云等几个有关人员来到翟燕青的办公室的时候,翟燕青已经把情绪调整了过来。大家在沙发上坐下后,翟燕青通报了宣德山带回来的情况,心情沉重地说,本来,东阳人民都积极等待着省高等级公路的修建,希望能借助这条路,迅速地走上致富之路。但是,谁知道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原以为快要煮熟的鸭子,结果飞到了别人锅里。虽然这是上面的决定,但我觉得我们坐在这里守株待兔,工作被动,也有关系。当然要说责任,我翟燕青要负首要责任。我让宣德山同志跑交通厅跑了几趟,得来的信息也使我们麻痹大意。可是,牵涉到东阳人民利益的事,不是小事,也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全部承担的。县委班子大家都有份!我个人认为,我们许多事情,要靠上面支持,而上面的支持,在很多情况下,需要我们去主动做工作。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不跑不要,没人同情;能跑会要,花不完的金银。现在我们就商议一下,省里修路这件事,还要不要向上争取,争取的话又该怎么争取?

    翟燕青提出这个问题,大家不知该怎么回答。作为东阳县的党政领导班子成员,陈林和李青云同样希望这条路能够像当初期盼的那样从本县境内穿过。但省里的决策,基层哪里能够轻易改变得了?特别是这里面又有着特殊的背景。大家从事经济工作这么些年,经历过很多事情,对上面一些决定的推出心里都有了一些谱,就是:有些决定,未必是按照事情本身来制订的,而是依据其背景,依据谁说了什么话,哪一级表了什么样的态来制定的,现在这条公路的规划,就是明摆着的事例。除非东阳县有人有这个本事:能够找到比前任省长更显要的人物来出面说话,否则要想更改上面的决定,可以说是万难了。陈林和李青云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没有说话。翟燕青不由又来气了,说道,这件事情,我的意见还没有完,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作为班子成员,大家都去想想办法,在其位,必须要谋其政,不能当甩手掌柜!说罢“呼”地站起来,将呢子大衣往肩上一披,起身离去。书记离去,一屋子人也只好纷纷站起,准备离开翟燕青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