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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许是雍阙经历过最绝望的一个夜晚,他不知道未来是否还会有更困苦的煎熬等着他,但此一夜几乎已经耗去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夜过大半,穹顶的天渐成了半透明的紫,星辰如子,撒满棋秤,缺了一角的夕月遥遥低垂,匀匀散下的光照出他一片颀长又孤寂的身影。
人声散去,他没有急着回到房中去看顾秦慢。
今夜的决定,到现在他都不知是对还是错。这个位置说到底还是依附皇权而生,现世的太平安稳对他来说就是最可靠的保障。十三年前不仅发生了云氏灭门一案,在宫廷之中还有一桩秘而不宣的惊天巨变,当年的旌德太子案。若没有此桩旧案,哪能轮的了今上坐这把龙椅。
如果秦慢所言为真,那今夜他要翻查的便不止云氏惨案,更是当年皇权斗争下的真相。
摩挲着掌中的木匣,雍阙迟迟没有打开,但他知道这里面是秦慢给他买的礼物。这丫头也是有趣,之前防他如狼如虎,现在像是终于傍上一座靠山,挥金如土地毫不手软。换做别人家,肯定要骂一声败家娘们,但是雍阙打心眼里的欢喜。他的女人,花他的钱那是天经地义,他奋斗至今,钱财收敛得时够活几辈子了,就差一个给它们派用途的当家人了。
可是,他望着那木匣耳畔响起刘院判的那十五年,猛地一攥,簌簌的木屑纷纷落下。
今夜之事不论对错,都是没有选择之举,既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他也能借此带着秦慢脱离这纷扰不休的权利染缸。她常说自己是江湖儿女,那就从哪来回到哪去,庙堂虽高但高处不胜寒,江湖虽大但总有他们容身之处。
拿定了主意,雍阙翻涌震荡的思绪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霍安掖着袖子悄声走到门口:“督主,夫人的药煎好了,您看……”
雍阙颔首道:“交给我吧。”
好在真如太医所言,秦慢的情形在极致凶险之后逐渐缓和下来,原本近似无的鼻息已经平稳,摸一摸脸颊,好似也略有些温度。雍阙端着药道:“去给夫人准备个汤婆来,碳不用烧得很足,暖手就够了。”
霍安应了个是,留他二人在房中。
给昏睡中的人喂药并不容易,雍阙以前也是伺候过别人,深知如她现在这般除非用汤匙撬开牙关硬灌下去便无他法。可是强行灌药,又极可能导致咽喉被呛,以前曾有人活生生被呛死在他眼前……
杀伐决断的他竟一时不知如何下手,踯躅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捏住秦慢下颚。幸而她牙关咬得不紧,雍阙轻而易举地“掰开”唇齿,他心中忽地一动……
只见秦慢紧闭的眼皮动了一动,他立时松开了手,诚惶诚恐地唤道:“慢慢!”
不得不说画堂春真是一味奇药,方才还近乎气息全无的人枯木逢春般一点点从冰雪丛中苏醒过来,他低声急急又怯怯地叫着:“慢慢?”
一缕长叹般的气息从秦慢雪白的唇间溢出,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一个冗长无比的梦。梦里她和宋微纹蹲在凉亭下啃西瓜,宋微纹吃得满嘴都是,她嫌弃地噫了声抬起袖子在他脸上鬼画符一样地扫了一通:“还说自己是翩翩贵公子,那些小姑娘看到你这模样非得呕死不成。”
宋微纹哎呦了声,赶紧将她袖子扯下来:“师姐,你怎么比师父还唠叨啊?我这张脸便是涂了胭脂抹了粉,都是一张俊脸。”
秦慢嗤之以鼻,宋微纹不依不饶地拉着她袖子道:“师姐,你就说我俊不俊!俊不俊!”
“俊你个头!”秦慢懒洋洋地甩开她,手背却蓦然被抓住,低低的男声传来,“四娘,你这样骂二哥,二哥哥会伤心的。”
秦慢心一惊,回过头去,云宿紧紧攥着她的手,满鬓白霜,一脸倦容地笑看着她:“四娘,你是不是忘记了二哥,忘记了曾经的一切。”
无限的恐慌流水般蔓延开,从她的脚底淹没到了她的头顶,她想挣开手云宿却是慢慢放开了她:“罢了,四娘,我不逼你。来,二哥哥给你做了糕。”
热腾腾的梅花糕摆在面前,她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梅花糕真是香甜啊,光闻一闻就好似回到了曾经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中……
正垂涎欲滴时,她的耳边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聒噪的蛙鸣声,一声高过一声,她不胜其扰地想挥手赶走它,却发现那声音渐渐变得耳熟起来。
“慢慢,慢慢?”
她终于从那怪异的梦境中挣脱了出来,胸口热得微微发烫,全身像飘在云朵上般绵软无力,使劲力气缓缓睁开了眼,大约是这次毒发得有些糟糕,眼前一片缭乱,过了许久才视线才逐渐定格在了某处,眨眨眼轻轻飘飘地叫了声:“督主……”
声音脆弱得和她人一样,听得他心头一颤,忙笼起她的手道:“我在我在!”将脸贴在她的掌心里,“等这回过去,我一定要去庙中捐个金身佛,谢谢老天还能让我再见到你。”
如果有力气秦慢一定笑了出来,这个人从来不信命不信天的,竟也有一天去求神拜佛还愿。指头刮刮他的脸,她费劲道:“不用……”随后攒了攒力气道,“省钱。”
“……”真是抠门到了家里,听她描述从前也是个挥金如土的世家小姐,看来是苦日子过多了。雍阙一直想着要好好地对她,大概是从没有爱过一个人照顾一个人,到如今他发现他对她的好也不过是信口开河,空许诺言。
“你的夫君有的是钱,”他高兴得话音都在颤抖,忙端起药来借着热气遮掩自己发红的眼眶,“药正好凉的差不多了。”
秦慢苦着脸看他,拧过头去,不想喝的意思很明显。
看来还是个怕苦的,他觉得好笑,回想一下这一路也许毒发过但她从没吃过药,一来想是不愿别人发现自己的症状二来可能就是怕苦了。
他哄着她道:“就算好得快,但药也是要吃的,不求其他只求固元守本也好。”
秦慢怅惘地拧正脸看他,听他的口气想来是知道了画堂春的厉害。她不是有意瞒他,说到底人都是有私心的,她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时日无多还是忍不住和他牵扯在了一起。可也正是时日无多,她才敢无所顾忌地同他在一起,她已经死过一次不久后还要再面临一次死亡,世间大多事对她来说都已经无足轻重。
她张着嘴慢慢道:“我……对不起你。”马上又急着道,“可是,我不后悔!”
那副样子简直像个吃定他的无赖,反正人也睡了该贪图的美色也贪图了,秦慢觉着此生无憾了。
雍阙黑着脸趁机一把捏住她的下颚,冷冰冰道:“喝药!”
胳膊拧不过大腿,秦慢“委屈”地将药喝下,躺了一会眼看天明将至人已精神上了许多,反观雍阙水眼底青黑一片,深火热里过了一夜比在外奔波数日还要来得倦怠。她不大好意思地往里蹭了蹭:“督主吓到了吧,躺一躺吧。”
终于说句能听的了,雍阙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倒是脱去外袍,在她身侧躺下。
秦慢看他爱理不理的模样,怯生生道:“你生气啦?”
雍阙仰面躺着,长眸浅阖,半天才回她一句:“没有。”
噫,这模样分明是生气了,秦慢惆怅不已。二哥的事她是瞒着他了,云家的事一开始也是瞒着他的,仔细算算她还真是没同他交代过几句底细,不过最缺德的大概就是画堂春这件事了。
可是吧,她想一想心里叹口气,从古至今只有做寡妇的难二嫁,像他这样的家室样貌,即便对外称是个太监,上赶着倒贴的姑娘家只多不少哇。
可是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秦慢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内疚又惭愧道:“你不要生气了呀~”
雍阙猛地翻过身来对着她,幽黑的眸子锁着那张讨好的脸:“你知不知道我今晚有多煎熬?如果你是我,现在就不止是生气了。”
她傻傻地看着他:“啊?那你还想打我啊?”
“……”一口气差点噎死了他!他拧着她的长发幽幽道:“要是舍得,我真想打死你这个榆木脑袋算了。”
秦慢放心了,嘿嘿笑道:“这么说还是不舍得嘛。”
雍阙白了她一眼,想将人拥入怀,但是看着比纸还脆的她,自己勉为其难地主动贴了上去,双手揽着她的背轻轻抚道:“我确实生气你瞒着我画堂春一事,但不是气你瞒着自己寿命……无多,”他沉默了一下,“而是你没有尽早告诉我,夫妻之间没有比坦诚相待更重要的了。如果你早些与我说,不惜一切代价我都会给你找到任仲平。就算找不到他,天下名医何其多,并非他任仲平一个,总有人能解得了画堂春此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