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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琴与傅惊鸿两个上辈子,一个是被养父哥哥所害,一辈子不曾动过芳心,一个是庸庸碌碌,半生为糊口奔波,也无暇谈情。
如今因缘巧合之下定了亲,又有商家人认定了他们都是小户人家,不必拉大旗作虎皮学人家弄那些假道学的规矩,因此二人微微有些敞开心扉后,便你来我往地试探着来往。
商琴先收了傅惊鸿的镜子,便亲手替他做了挽发的簪子,随后料到傅惊鸿那边的针线都是家里仆妇做的,那些妇人手上针线怎能精细了?便又替他做衣裳,万幸商大姑、商老太太二人知情识趣,不光不管,反而商老太太又叫商大姑过来跟商琴说了许多御夫的法子,什么软硬兼施,什么欲擒故众,都一一说给她听,甚至连婚后若是遇见了狐狸精、撞见上峰赏赐女人,商大姑都绘声绘色地告诉商琴两边不得罪的处置法子。
转眼出了十五,皇帝将封上的御笔拿出来,新年第一次早朝,便在众人瞩目之下立了才德兼备的平清王为太子,平清王虽不是皇后所生,但皇后无子,平清王自幼养在皇后膝下,算得上一干王爷中身份最尊贵的。
才立了太子,皇帝便表彰了平清王献上民生十要这一大功劳,又叫平清王全权料理这民生十要里列出来的条条道道,如此越发巩固了平清王这太子之位。
早朝之后,自然少不得恭维新晋太子的人,太子心知民生十要是凌郡王诚心诚意让给他的,越发跟凌郡王亲近,大有兄弟之间不分你我的意思。太子新官上任三把火,少不得一边叫人将民生十要印出来,一边请了凌郡王门下几个要紧人物还有户部、工部官员前来商议。
凌郡王承傅惊鸿的情,便举荐了商韬,又顺口问定南老王爷要了谢连城。
太子稍稍思量,有些怕步了谢家后尘,又觉商韬不是甘心再做那些鬼蜮伎俩的人,便顺水推舟,答应了凌郡王,连着两月,虽有人想巴结讨好他,但他一心要立功,也无暇去理会。
却说靖亲王虽觉有个铁帽子王已经足够了,但看见平清王、凌郡王一系那般春风得意,便弄来一份民生十要要去见雪艳,奈何温延棋十分警醒,竟然也跟着去。
乍暖还寒时候,雪艳因思虑过多,两鬓斑白,恰似洗去一身铅华,超脱世俗之外,不染尘埃一般坐在靖王府偏僻院落里,正搂着个小女孩在房里识字,靖亲王进来,便将一份折子丢在案上,开口道:“太子他们喊的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如天子兴财路君王领民富’,本王已经想好咱们的口号是‘明利弊,勘正途’,就差你来办正事了。他们有民生十要,咱们就有民生十忌。”
那小女孩因靖亲王气势汹汹,眼睛里盈着泪光,撅着嘴不敢动弹。
雪艳起身将小女孩送到仆妇手上,叫人带出去,拿了那民生十要来看,只见上头列了许多种大小科目,上至帝王侯爵的发家之道,下至贩夫走卒的糊口之计,都列了出来,甚至许多他不知道的行当,上头也有,目瞪口呆道:“这就是,太子立威的东西?”
温延棋心知不是太子的,却不言语,等着看雪艳有什么应对法子,又瞥了眼被送出去的女孩,心说那女孩一双眼睛跟商琴有两分相似。
靖亲王冷笑道:“哪里是太子的,是凌郡王领着人不眠不休赶在十五前捯饬出来的。亏得凌郡王那般孝悌,不知道自己送上去邀功,竟然拿给太子。真真是好兄弟。”暗恨一般都是兄弟,怎地凌郡王不跟他好?
温延棋细细地看着雪艳的神色,问:“这东西你上辈子可见过?”
雪艳摇了摇头,靖亲王握拳道:“都传说这东西是傅惊鸿才随着凌郡王从江南回来就开始捣腾的,如今看来,他果然就是变数。”
温延棋素来跟傅惊鸿、傅振鹏要好,他虽年少,但别有一番处事妙法,上得皇帝信赖,下与平清王、凌郡王要好,此时看靖亲王眼有戾色,便忠告他:“岳父,说什么变数,这两月来,雪艳所说之事十件里头有七八件不通,可见这世道早因为雪艳变了许多。况且岳父都知道是傅惊鸿倒腾的,皇上、太子焉能不知?皇上至今不曾提过傅惊鸿的名,太子提拔了凌郡王府那般多的人,却也不曾提过要升傅惊鸿的官,可见是凌郡王护着傅惊鸿,不肯叫他此时做官。”
“此时做官有何不好?”靖亲王不解道。
温延棋道:“傅惊鸿人如其名,只凭着这一本民生十要便能在朝堂大放光彩。纵观满朝文武,有那阅历知道民间疾苦的能有几个?纵有知道的,也多是自觉苦尽甘来,暖香温玉抱满怀,美酒佳肴随意塞,还肯再跟人提起那满腿烂泥的苦日子?纵有肯拿着先前困窘日子做文章的,也不过是想博得个寒窗苦读的美名。哪一个会有那眼界将穷苦、富贵都看遍,却能清清醒醒置身事外,大公无私一一指点各行各业的发家之道的?这等人才,凌郡王肯叫他早早做官,然后替他人效力?只怕,傅惊鸿做官,还要再迟两年,如今,时机不到。”
靖亲王疑惑道:“什么时机?”
温延棋见他岳父竟然连这个也不通,不禁好气又好笑道:“自然是等太子的风头过了,待太子无力拿捏傅惊鸿的时候。”
靖亲王先拧眉,心内依旧不解,待看雪艳豁然开朗模样,不肯叫他们二人看出他尚未想通其中关节,便要拿了话将这事岔开。
雪艳忙起身向温延棋一拜“实不相瞒,学生上辈子很是为难了郡马两次。如今想来学生之所以死,也有两分是因得罪郡马。”此时再不敢自持是什么再生之人,暗道靖亲王何其有幸,今生能得了这么个女婿。
温延棋愕然道:“若果真是我也插手治死你的事,为何又向我一拜?
“这是”靖亲王蹙眉。
雪艳忙道:“王爷,郡马的意思是,凌郡王宁肯将大鱼送给太子,却不肯将渔翁交出来。”又对温延棋道:“雪艳已经看破报应不爽,既然是雪艳赔罪,那自当是雪艳曾做过对郡马不恭之事。”
靖亲王兀自点头,心道雪艳这比喻妥当,凌郡王果然是留了一手,偏太子蠢顿,还当凌郡王对他推心置腹——若是指点一番,叫太子茅塞顿开,那太子定会对凌郡王
“岳父不可,何必去做那损人不利己的事?凌郡王年前朝堂上便精神萎靡,皇上虽不似疼爱太子那般疼爱凌郡王,却也叫人问了几次。那时凌郡王就在倒腾民生十要,他将这个送给太子,定是跟皇上说过的。不然凌郡王肯叫皇上疑心他结党营私、巴结新任太子?定是皇上也觉该叫太子立威,才应准的。可见这事凌郡王是办的滴水不漏。凌郡王虽隔三差五被皇上骂一通,细说起来,却也是皇上信赖的儿子中数一数二的。如今岳父这早先有私心的儿子去挑唆皇上宠爱的儿子跟信赖的儿子,皇上能绕得过你?”温延棋私心里是看重凌郡王的,凌郡王比太子沉得住气,且他并不执拗,野心虽有,却不大,行事又稳妥,步步为营,比太子、靖亲王几个厉害多了。
靖亲王睁大眼睛,羞恼地一拳打在书案上,将笔洗里的水溅出来不少,就好似明知道一个人偷奸耍滑,众人却将他当实诚人,他这知情人又被捂住嘴,没法说出口一般。
温延棋又道:“岳父,我今日跟着你来,便是想告诉你。雪艳虽能预知前事,却不表明他比其他人都厉害。还有就是,太子、凌郡王都是不好相与的,宁可避开他们,千万别去招惹。理郡王不邪,找了人说民生十要难等大雅之堂,又说了些什么小人才言之以利的话,理郡王虽没事,但他母妃可苦了,已经去佛堂捡了三日佛豆了。”
雪艳眼皮子一跳,明白温延棋的心思是叫靖亲王做个不争的王爷,不敢插话,便将那折子又看了一遍。
靖亲王咕哝着嘴,因温延棋对他言辞恳切,也不好发作,又问雪艳:“你可写得出民生十忌?本王口号都准备好了,就差你的折子了。”
雪艳嘴角微微抽搐,坦诚道:“王爷,学生上辈子只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一世虽堕落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却也不曾如何见识民间疾苦。那十要里耕种、织布、编筐等等无一不包括,学生见也不曾见过,能知道个什么忌讳?”
“正是,要是将孕妇有孕不能动针线写上去,可不叫人笑话?”温延棋接着道。
靖亲王额角青筋跳动,颓然坐下“竟是没法子出头了?”
温延棋好生劝道:“岳父要什么出头?与其想法子出头,不如慢慢看戏。总之,你的功劳也不小,怕个什么?”
靖亲王连声说是,不肯在雪艳这陋室里多待,便甩袖去了。
温延棋待靖亲王出去,便郑重地看向雪艳:“岳父的性子你也看明白了,日后若是他做出什么来,我必定怪在你头上。”
“是。”雪艳低头道。
温延棋道:“你无论如何都是学士,该拾起些大学士的风骨。与其绞尽脑汁回想他人的功劳,不如自己去好生琢磨一下推陈出新。与其计较前生之事,不如放眼将来。你也有个女儿,当知道你女儿将来是生是死,过得如何,全赖你为她筹谋。”
雪艳躬身答是,被靖亲王关这么久,他也日日思量着上辈子的事,唯恐哪一步错了,半丝自己的意思也不敢写进去。如今竟然有温延棋劝他“推陈出新”不禁感慨万千,竟有些感激温延棋。
温延棋话不多说,又叮嘱雪艳不可怂恿靖亲王办错事,便也去了。
雪艳心内感概万千,又见女儿小海被送来,搂着女儿,重新研墨铺纸,待要像傅惊鸿一般弄些务实的文章,又没个章法,白费了许多张纸,终于一番犹豫,写下了一句“北阙南天,是非功过谁记;画楼亭台,恩怨情仇我知。”先还下笔犹豫,少顷,便将上一世的恩怨情仇、是非功过用细腻哀艳的笔法徐徐写出,写到动情之处便落泪,写到愤慨之处,便怒容满面,待写了四五篇纸,忽地醒悟,暗道自己不思进取,写这些淫、靡文章作甚?待要撕去,又不舍,待丢在一旁,又不忍只有这几篇,于是心内矛盾犹豫,便又陆陆续续地在女儿捣乱中将他心内的故事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