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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穿过宅内但湖石林园时,园中石峰瘦、透、漏、皱,件件奇巧,在某座太湖石后,冷不防走出一道身影。
“啊!”陆世平陡被吓了一跳。
她离那人太近,虽煞住步伐,身子仍些些撞进他怀里。
灰蓝锦袍,手握盲杖,薄身俊且挺秀,不是苗三爷是谁?
“三爷”她轻拍左胸房,庆幸方才走得不急,没真撞上。
然而仅是短短贴靠,急又退开,她已嗅得他身上幽淡檀香,而且有些悲凉地发现,她的个头确实小。
徒长年纪真没用,两人相较,她头顶心连他下颚都碰不上。
宁稳心神,她四下望了望,呐呐问道:“三爷怎没让小夏和佟子跟着?”
“露姊儿呢?怎不在太老太爷那儿多留些时候?”
她一愣,蓦地扬睫看他。
俊美面容似冬日温阳,深渊般的眸子却凛凛刮过什么。
这分明是来堵人,堵她这个人,料她回灶房院子必穿过园中石径,所以守株待兔,只为质问。
她抿唇不语,心里默默幽幽地泛上几近疼痛的滋味,她偏不去理会。
“手上灼伤如何?”他忽地天外飞来一问。
她没料到他话题倏转,怔了怔,一会儿才答:“大好已生新肤。”略一顿,接着又道:“还得多谢三爷赠药,日前遣竹僮们过来照料。”他虽因试她才弄得她两手灼伤,但后来送药的这份情,她依旧感念的。
他眉目略轩,幽瞳中的沉色教人难辨其情。
只见他泽唇一勾,淡到不能再轻淡的音色嘲弄荡开。
“手伤大好了,所以便一刻也不能等地来到‘松柏长青院’,怎么也得让太老太爷欢欣足愿,是吗?”
这桶污水泼得她满身狼狈且怔忡不已。
他的心绪如琴音回旋曲折,以为相亲了,下一瞬又不留情面。
未听她言语,他再次启嗓。“新肤薄而,入水应还觉刺疼,你为修七巧盒,拿篾刀、取铁镊,手劲拿捏要好,定又弄得十指新肤生疼你倒也能忍。”
石峰阴影笼罩他半身,温阳穿透石洞,点点投在他颊侧和胸前,怎么都好看。他真真教人生气,却怎么都是好看的。
陆世平眨眨微涩眼眸,握成小拳的手绷得新肤都疼了,仍倔强握着。
“三爷不也能忍得很?”
俊眉略挑。“此话何意?”
“三爷适才在堂中鼓琴,一篇(繁花幻)曲由七节拍子谱庐,拍拍动人,承接分明,三爷琴技高美,一出手谁与争锋?谁不拜倒在您指下之音?偏偏太老太爷不给面子,当场驳得您有苦说不出、有怨吐不得,但那也非太老太爷有意如此,在他心里,那七巧朱盒确实比三爷鼓琴重要太多,此间因由,七巧朱盒的来历,三爷定也知晓,不必奴婢多言。您对老人家撒不了气,就拿奴婢出气,那、那奴婢也认了。”
这会儿换苗沃萌怔了怔。
他没料到她会突然逆颜以对,还一口气说了一堆,但她说的那些
陆世平小小口喘气,一颗心怦怦跳。
一吐胸中郁闷尽管痛快,然倾言而出之后,又懊悔得想敲自个儿脑门。
她扬睫偷觑,见他眉宇间甚是沉宁,仅两边额骨透红晕。
不知是否被她说中心事,所以脸面微赧,抑或对她动气才气红脸?又或者,两者皆是,他恼羞成怒了
苗三爷似有意沉默,想折磨人似地不言不语。
再启唇时,他语调徐和,话锋锐利。“你要真认了,还敢对我撒气吗?”
“奴牌不敢。”
“你说我方才的(繁花幻)鼓得如何?”
他不问她通不通音律,亦不问她为何能知(繁花幻)曲,他不给她回避的机会,直接逼她答话。
“自是绝妙。”陆世平不仅想敲脑门,都想拿头去撞一旁但湖石了。沉不住气,话里露了馅,不接他的招还能怎祥?
岂料他微地冷哼。“言不由衷。”
“三爷究竟想听什么?”手再度握紧,既恼又又喜欢看他。
“你说呢?”他淡淡扬唇,仿佛知她探看,玉颜便整个转向她。
迷蒙美目对上的,恰是她的左胸,虽知他不能视,却也煨热她胸房。
他又在试她。
她心里明白的,但此时面对他掷出的话,她却是不愿敷衍闪躲。
一开始她便也没想掩藏什么,只是欸,这教人烦恼的近君情怯啊,才使整件事复杂起来。
捺下叹息,她终是持平声嗓道:“三爷愿听,奴婢便直言了。钟赋之前辈当年苦恋一名西域女子,他所作的(繁花幻)便为寄付自个儿的情心。曲子共分七节拍,喜、怒、哀、乐、爱、恶、欲,每一节拍琴心各异,连结成一篇男女相隔天涯海角却不得见的苦恋情曲论技巧,三爷信手拈来、挥指间翻云覆雨,自是非凡,若真要挑出点什么,也就是琴心不足。”
她顿了顿,觑他。
他表情仍让人瞧不通透,但不似作怒,只气息有些儿沉浓。
“再说。”她咬咬唇,遵他之命,深吸口气又道:“大致都演绎得极好、极到位的,但三爷在描写‘欲’的这段节拍上,心意明显不足,像仅在表面上作文章,来来去去,反反复覆,寻不到窍门。(繁花幻)既是情曲,曲中的‘欲’自然是指‘男女’,不懂‘欲’之拍,三爷只能用妙到巅毫的琴技混淆听者之心。”
当初听师父鼓(繁花幻)时,‘欲’之琵得她脸红心热,而苗三爷所鼓同曲,却未激起她相同感受。
“所以”欲再多说,她喉儿陡地一梗,因为他、他脸红了!
白皙清肌大染红潮,再明显不过的脸红!
他仿佛也没料到会有这般模祥,尽管瞧不见自己的脸,但热潮袭面,他定然清楚感受了,一时间竟透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双腮亦晕开两抹暖红,但见他很快敛下神色,兀自镇定,脸肤却犹有红痕,忽然间有些想笑。
也直到此时,在这个时刻,才觉出他年纪果然轻啊!
如她这种大龄姑娘,即便未嫁人、未尝风月,成天跟灶房里上了年纪的婆婆和有些年纪的大娘们“厮混”要想听男女间的混话、混事,多的是机会。
婆婆和大娘们可谓“如狼似虎”女人家围在一块儿领,怎么都能聊到那上头,且说得通透直接,口无遮拦。
她都快被灶房大院的女人家们养得没脸没皮了,岂是他及得上的?
不过话说回来,欸,这也没什么好沾沾自喜就是了
“所以便是这祥。我奴婢说完了。”她生硬地补上结尾。
苗沃萌握盲杖的五指紧了紧,背脊挺得笔直,朱润唇瓣一掀,话没说出,倒先一阵的咳。
陆世平心下一惊,不禁举步而上,又生生僵在原地。
幸好他仅轻咳,像被津唾微呛了呛,咳过一小阵便缓缓止住。
她悄声吁出一口气,怔然直望他,听他清清喉咙略哑道——
“没想到你尚能一心两用,专注替太老太爷修七巧盒之际,还能分神听我鼓琴、辨我琴心。”
这话她听不出底蕴。
说是夸她嘛,不尽然;说是嘲弄她,也不完全是。
她眉眸染着迷惑,他无法视之,薄唇却了然般勾了勾。
“想从灶房院子转到‘松柏长青院’做事吗?”
他问得突然,陆世平迷惘中更有迷惘,先是摇摇头,复才记起他瞧不见,遂答:“太老太爷问过,可可奴婢自个儿不想。”
“为何不想?”
“奴婢已习惯灶房院子的活儿,跟灶房那儿的人处得也愉快,没打算挪窝。”主要是待在灶房做事,她多少能照料到他,帮他备食、备茶、烧水、煎药,他尽管无感,但她一切只求心安。
“太老太爷要一个奴婢过去伺候,事先还得征询你意见,你不肯,他老人家真也不动。”略顿。“你倒也了得。”
明明红泽尚染他的俊颜,羞意未褪尽,他主子的架子又端显出来了。
原以为他会质问她有关琴曲的事,问她为何听得出又说得出那些东西,但他状若乱风过耳,半点没往心上去一般,直教她忐忑不已,然而现下陆世平双腮微鼓,又气又莫可奈何,心想,他根本是因(繁花幻)琴曲之事对她恼羞成怒,才专往她身上挑刺。
“三爷想罚奴婢,只管责罚好了,是奴婢口没遮拦,说了教爷不痛快的话。”
他面上红潮似更深浓,眉却狠挑。“我说我不痛快吗?谁说要责罚你了?你不去‘松柏长青院’那很好,对太老太爷没什么非分之想,那更好,只是老人家着实太喜爱你,你要敢欺他、利用他,最终教他难过失望,待得那时,别怪苗家要对你做出些什么来!”
听听、听听他这话说的非分之想非分之想?
她听得都快晕了!
真会气晕!
假使她真有非分之想,也只会对他胡思乱想,对他只对他
蓦然间,她气息一绷,察觉到内心可耻的念想。
原来不仅是近君情怯,对自己坦承情怯之后,她竟贪了、胆大了。
腾地浑身发烫,一股热气直往脑门冲,她鹅蛋脸热得几要冒烟,但胸臆间却涌出丝丝委屈,眼眶登寸泛酸。
“听明白了吗?”苗沃萌长身转向她,问得沉肃。
“听明白了”她努力稳声。
“听明白就好。”他语气又变得淡淡然。“去吧。”
石林园中,温阳挟有寒风,吹过他的袍摆、袖底,亦拂过她的裙与袖,陆世平只觉一颗心也被吹得冰凉凉的。
然,再委屈也怪不得他。她是明白的。
对他而言,她原就来历不明、举止古怪,一番机缘下与太老太爷亲近了,他没将她扫地出门抑或整治她,仅口头上威吓,已算留了情面。
有什么好气?
光凭他当年守诺不追究,眼盲至今,他再辱她、欺负她,又有何可气?
“三爷”她嘶哑的喉儿慢慢挤出话。“奴婢想说奴婢进‘凤宝庄’做事,为只为偿债,就盼这债能早日还完,奴婢也能早些回复自由之身,余下的事,奴婢真未多想的三爷无须多虑。”
他俊庞沉静,晦明莫辨,并不应声。
“那奴婢先回灶房院子了。”陆世平施过一礼,这才越过他、小跑穿过月洞门离开。
透瘦的一柱太湖石峰下,苗沃萌宛若绝尘而**。
心思起转,脑中流淌的是她沙哑嗓声说解他指下(繁花幻)的那些话。
他不足之处,自己心知肚明。
但正如她所说,当琴心不明时,他能以高绝琴技压过一切,掩得干干净净,而这一次仅这一次他竟被听出!
心口犹然颤栗,满涨的感觉一时未消,他不禁举袖揉了揉。
琴声虽可状,琴意谁可听?
她听出他最狼狈的缺陷,一字一句说得坦白。
她所道出的,确实是他想听的,尽管听得他满身,窘态难掩,他内心波荡又有谁知?
琴者,若能得一知音,今生足矣。
他适才是否又欺得她忍气落泪?如那一日她两手新伤、立在廊桥上偷哭般?
自眼盲以来,这是他头一回深觉懊恼——
想看清一名女子长相。
无奈不能。
她这个奴婢啊,当真勾起他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