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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世国驶过松树林,上了公路,许万中稍稍松下一口气,像完成一项使命,但这仅仅迈出了第一步,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待着。不知不觉双腿站累了,索性坐下来歇歇,抽支烟。六十岁的人,经不起折腾了,从昨天下午出事,到现一直没有闲下来。
本想回故乡放松放松,没想到会更紧张更累更操心,猛然间,一下子苍老了十年。按说,乡亲们的遭遇他可以管,也可以不管,处理事故有交警,他没必要费尽苦心,出力不讨好,理解的人知道他是好心,不理解的人还以为他替交警说话,为难乡亲。苦点累点不怕,最怕被父老乡亲误解。但反过来又一想,作为村里的一位长者,一位受大家尊敬的人,一位老共产党员,应该为故乡做点事,受点委曲算不了什么,时间久了,会被理解。交警处理交通事故,是冷冰冰的程序化工作,仅仅解决了事故本身,事故之后,还有更多更多的后续问题,他们不能解决,必须有人帮助受害者及其家属化解矛盾,使他们早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增强生活信心。
许万中要充当的就是这样一种角色。
他猛抽一口烟,扔掉烟屁股,把桃枝放在面前。太阳高高升起来了,阳光在桃枝上跳来跳去,红桃绿叶泛着灼灼光彩。田野里,呈现出丰收在即的喜人景象,一阵风吹过,青黄两色交替起伏,晃晃荡荡,如一汪水,送过微微波涛声,夹带着麦子和泥土的清香。很久没有近距离细心地感受泥土气息了,倍感亲切。这一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曾是那样熟悉,留下过欢乐、痛苦,寄寓过厚望,一次又一次出现于梦境里,常常是梦醒泪犹在。尤其是五十岁以后,更是朝思暮想,耿耿于怀。如今,游子终于回来了,回到了故乡的怀抱,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那么的令人心情舒畅,只有在这里,许万中才寻找到了梦境中的真情实感。
这是一片历经沧桑的土地。
这是一片正在遭受煎熬的土地。
这是一片贫瘠而充满希望的土地。
昨天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下午三点多,许万中正在堂侄世玉家和乡亲们聊天。老伴又来电话催了,必须第二天动身返家,再拖下去就赶不上婚期了。听说许万中要走,乡亲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来话别,门里门外挤满了人,谈笑声不绝于耳,如盛开的五彩缤纷的鲜花。
这时,许永顺慌慌张张冲进门,气喘嘘嘘,没跨进院门就叫:“快快不不好了,快,李小花,出事了。”
“啥事?”
“被车撞了。”
“在哪儿?”
“松树林。”
“咋样?”
“怕不行了。”
“永强知道不?”
“有人去找他了。”
顿时,许万中感到脑袋涨大了,头晕目眩,几欲跌倒,连忙扶着门框,定一定神。交通事故对他来说,不算陌生,但关系如此亲近的人被车撞,还是第一次遇到。尤其是李小花家,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这一次还能不能挺过去?
有人急切催促道:“快,快去看看。”
一群人冲出院子,疯狂地向松树林奔去。
人命关天,眨眼功夫,消息传遍各家各户,家家倾巢而出,汇集成浩浩荡荡的一股潮水,往松树林涌。
不知什么时候,何艳混在了人群里,见没人理她,急了,问问这个,问问那个,要她的儿子“明明,明明,见俺明明了吗?见俺明明了吗?”
一连几遍,没人理她。
在广州打工才回村的许世详,看何艳絮叨,不耐烦了,推着何艳的肩膀往回走两步,发泄着不满“去去去,回家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明明,俺明明呢?”
“明明在河里洗澡,上河里找他去吧!”
永顺拍拍世详说:“你还是她叔呢,就这样对侄媳妇?”
小伙子满不乎,一脸不服气“俺是她哪门子叔,她比俺还大,还叫俺叔,俺可搞不清咋回事,俺也没有这样的侄媳妇。”
“好了,别说了。艳子,明明回家了,没去河里洗澡,你也回去吧,啊,可别去河边啊。”
“回家了?”
“嗯,回家了,明明刚回家。”
何艳脸上现出一片桃花晕,嘻嘻地一返身回去了。身后,几个调皮小伙子的嘲笑声追赶着何艳,一直把她送进村内。
永顺埋怨说:“世详叔,你不该骗她去河边,她神神经经的样子,掉到河里出了事咋办?”永顺是许姓长门长孙,对辈分看得极重,从不乱喊乱叫,不论年龄大小,该叫啥就叫啥“世详叔,你出外几天学溜皮了。咱都姓许,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应当相互照应才是,不清楚,等几天祭祖大会,让那些老年人给你讲讲。”
“祭祖,祭祖,有啥用,能当饭吃,能当钱花?能娶媳妇?挣不来钱照样饿肚子。”
永顺被小他几岁的叔叔抢白一顿,不言语了。
公路上,出事地点四周挤满了人,密密麻麻,占据了全部路面,交通暂时中断,两头停下许多车,车上司机和乘客也挤过来看。
许万中强打精神,拨开人群,挤到中间一看,地上躺着一个人,被一顶破凉席覆盖着,一辆带着菜篓子的自行车倒于路中,旁边散落一双女式黑布鞋和几只摔烂的西瓜。一股冷气涌上头顶,许万中不禁哆嗦一下,幻想着看看受害人还有没有救,弯腰伸手掀起席子,扫视一眼,急忙盖上。遇害人头已被碾烂,扁的,面目全非,血肉模糊,仅凭身上熟悉的衣服,判断出是李小花。血流一地,染红一片白色水泥路面,苍蝇贪婪地叮嗜着血迹,令人不寒而栗,骤起一身鸡皮疙瘩。
许万中眼里冒出无数金星,天黑不见五指,地旋欲倾。许万中晃了晃,几乎晕倒,被身后的永顺扶持着,没有歪下去。以前曾多次经历过交通事故现场,怜悯死者,哀叹其不幸,那些死者都是素不相识的人,只是出于一种良心,一种善良本性,哀叹完了也就完了,不留下特殊记忆,也不害怕,还从没有感受过切肤之痛。此时此景如此悲惨,许万中有些怕,忍不住泪水淌下来,模糊了视线。
早上,李小花——他待之如亲女儿的人,骑车去镇上卖菜,在村口碰到他散步,还谈了一会儿话,说割了麦种了秋,想去他家住几天,看看城市里高楼,看看外面的世界。一言一行,仿佛还在耳边嘤嘤环绕着,在眼前嘭嘭地跳跃着。半天之后,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这个人竟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观,从一个无比熟悉的人,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变成了永不能见面的人,只能保留在记忆里的人。
人生就是这么短暂,生命就是这么脆弱。难以预料。
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根本无法接受,像是一场梦,还没醒来的梦。
又一股冷气袭上心头,心口剧烈收缩一下,痛,万分痛。许万中极力控制着感情波动,擦擦眼泪,稳定一下情绪,拽出身体,躲到一边。许万中沿路慢慢走到前边,慢慢走到后边,又围着肇事货车转了一圈。车门上标明该车是本县运输公司的。自行车和汽车是同方向行驶的,李小花躺在白色中心线左边,货车已躲到左边人行道上,无法继续再向左边打方向,车后拖一条长长刹车痕迹,说明出事前司机采取过紧急措施,但还是没躲避过去。自行车被汽车保险杠右角挂着,人被卷到高速旋转的车轮下
许万中暗暗揣摩,从现场情况分析,骑车人骑到了汽车道上,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不知哪位小伙子叫道:“司机呢?”
“找!”
“在这儿!”
“打死他!”
攻击命令一下达,愤怒的人流一齐朝说话人指的方向流淌过去,山洪暴发一样,不可阻挡。
一个年轻人,失魂落魄的样子,若电子钟没了电,汽车耗尽了油,瘫坐在路边草地上,死死盯着一个地方,木头人似的。头上身上被汗水浸透,背后衣服满是死皱折子,这是司机的职业标记。
世详拍拍年轻人,问:“你是司机?”
“”
“不用问,不是他是谁?”
世详一脚踏到那人脊梁上,厉声喝道:“你小子会不会开车,嗯,眼瞎了!”
“”
一位戴着眼睛的中年人,背着包,看样子像是哪辆客车上的旅客,好心劝道:“别打他,他也不是故意的,这会儿他也吓坏了。”
“咦,轧死人还有理?”
“他也是个老实人,出了事也没敢跑,还主动打电话报了案。”
“你是谁,算老几,护着他,他是你爷?”
几个年轻人凶相毕露,一下子把矛头转向中年人。年轻人裹成窝子,无所畏惧,这正是他们呈英雄的好时机,怎肯轻易错过?发现美味,狼是不会轻易放过的。恶虎还怕群狼呢,这中年人要不怕这一群年轻人,还怕什么?
显然,中年人觉察到了危险正悄悄走过来,连忙摆着双手,驱逐嗡嗡叫嚷着袭来的一团毒蜂似的,分辨说,我不认识他,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一转身,溜进人堆里不见了。
身后斥骂声丝毫没有减弱,撵着中年人追打:
“妈的,想当好人就别走,老子好好侍候你。”
“你以为你是谁,有本事别跑呀,妈的。”
“没那金刚钻,别揽磁器活,日你奶奶,想在这儿充好汉,哼!”
“还找司机,揍那小子!”
“打他!”
“打!”
世详积极响应,率先行动起来,朝司机腰窝里狠狠踹一脚,以实际行动为大家树立了榜样。
司机捂着伤处,躺到地上打滚,低声呜呜地呻吟着,想叫又不敢叫。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世详的举动,极具号召力。年轻人按捺不住冲动,早就盼望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这正是自我表现、呈现威风的时机,千载难逢,千万不能错过。年轻人蠢蠢欲动了。自古以来法不责众,打了白打,打一拳,赚一拳,踢一脚,赚一脚,有便宜不赚是傻蛋,有毛病,不正常。
洪水一旦决了堤,很难止住脚步。司机成了最好的活靶子,手脚落到身上,如子弹射中了目标,引来一浪浪欢呼声。
许永发对司机更是怀有刻骨仇恨。许永发是车祸的受害者,是司机的死对头。平时过路司机来买东西,他总狠着心敲诈,把货价几倍十几倍往上抬。司机只要一问价,注定就要破财,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不买就甭想走。坠入蜘蛛网的昆虫,想囫囵脱身,简直不可能,等待它的命运是死亡,是四分五裂。别看永发拐着一条腿,一遇情况,登高一呼,应者无数,三两分钟之内,从村中各个角落窜出几十个小伙子,一路呼啸,冲锋过来,任你多么厉害的司机,也逃不出天罗地网。挨了打买东西的业务还要继续办理,吃了哑叭亏无处申冤,只好自认倒霉。这就是中国人的“团结”精神,家族的凝聚力,缺点和优点一样突出。无事时窝里斗,一有事,众志成城,一致对外。许永发见大家动了手,不甘落后,骂道,妈的,装得怪像,想装死嘛,没那么容易,起来,让让,让让。待人群闪开一条缝,抄起拐杖,朝司机脑袋猛砸下来。就是遇到杀父仇人,也只能下这样狠的毒手了。永发本来就不是省油灯,若非残废,早茁壮成长为混世魔王了。
失去亲人,亲友们愤怒,很容易失去理智,失去控制,也有混水摸鱼的,蜂拥而上,殴打司机来宣泄怒气。车祸发生后,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场面,甚至有把司机打死致残的,这样以来,不利于事故处理。
必须阻止事态继续发展。许万中紧走几步,从背后钳着即将落下的拐杖,呵斥道:“永发!你,你想打死他吗?打死了你也犯法。”
永发挣了两挣,没挣脱,撒开手,赌气上一边去了,嘴里嘟嚷说,你们是同行,同行向着同行。
许万中把拐杖还给他,停了停,极力使情绪稳定下来“是同行不假,首先,他也是个人,犯了法,也轮不到你制裁他。他也不是故意的,和小花无冤无仇,想出事吗?——不想出事,打死他,小花也不能复活,真要把他打死了,你们几个跑得了吗?”
这些年轻人都是侄辈,孙子辈,见许万中发了话,没人再敢言一声,自知理亏,一个个躲一边去了。
年轻人瞧瞧永顺,让他拿主意。永顺站在人背后,冷眼观察,一言不发。
永顺在村里有很高的威信,年轻人敬重他,年长者看重他。这较高威信源于他是许氏现任族长,和对村里人尤其是许姓人的事的热心。他家保存有先人修订的家谱,祭祀祖先的香炉也供奉在他家悬挂的修正公像前,这是惟一的一张修正公画像。解放后他爷爷不敢再搞祭祖那一套,又不忍心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毁在自己手里,偷偷埋在床下,他父亲临终时,才把秘密告诉他。改革开放以后,各地兴起寻根问祖热,他把几乎已经忘记的家谱扒出来,潜心研读,越读越觉得肩上的担子重。永顺认为,自己是许氏长门长孙,应该像孔圣人后代衍圣公一样,不但应享受应有地位,也应当把许氏人紧紧团结起来,重振门风。他把这些东西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当然,年轻人不理会这一套,年纪大一些的人,按照老辈子规矩,逢年过节去他家画像前上些供物,焚香膜拜,牢记先人恩德,提倡邻里和睦,孝敬长辈。这在当今世风日下时,确有一定积极作用。许庄人孝敬父母,家庭和睦,成为一种风气,闻名遐迩,是与提倡先人的优秀品德分不开的。扩修公路迁祖坟,永顺提出,许姓人应当齐心协力,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务必把祖坟修得体面一些,不能愧对祖先,不能让外人笑话。号令一出,许姓人纷纷响应,为祖宗争光添彩,不遗余力,成为村人较强凝聚力的表现。永顺也不愧是长门人,牢记祖训,团结族人,热心助人,谁家有白事红事或其他困难事,他不请自到,跑前跑后,忙里忙外,出主意想办法,当作自己的事办,赢得了好评,挣得个好名声,称他颇有先祖修正公遗风。过几天的祭祖,恢复老辈子规矩,也是永顺首先提出的,许姓大部分人特别是老年人举双手同意。但是,永顺也不少挨老婆骂,骂他家里事不管,光为别人操心,外勤家懒,驴屎蛋子外面光。老婆也只是唠叨唠叨,出出气,并不阻挡,一遇事,还是少不了他。
望着大家祈求的目光,永顺扔掉烟头,脖子一拧,身子转过半圈,问,万中爷不以许姓人为重,替别人说话,胳膊肘往外拐,太不合祖训了吧,咱们的人死了,发发脾气还不行吗?
在许万中眼里,永顺是个靠得住的人,脑子灵活,热心肠,遇事有主见,很有些少年老成的样子。许万中缓缓口气说:“永顺,你是明白人,犯了法,有执法部门,不能胡来,打坏了人要坐牢,这不是替外人说话,是为你们大伙好。”
“爷,那也不能发那么大的火呀,这些老少爷们都是为永强家帮忙,也和司机无怨无仇,说说也就算了,不能伤了大伙一片好心呀。再说了,小花出事你不心疼吗?你和小花家可是几十年的交情了。”
蓦然间,许万中像被针刺一样,疼痛起来。同李小花家大半辈子难以割舍的情感,亲如骨肉,视李小花如亲生闺女,咋能不心疼。许万中强忍悲痛说“小花出事了,我也和你们一样难受,不过,难受也要守法,不能图一时痛快,触犯法律,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好,咱不打他,要他拿钱。”
“拿钱?”
永顺笑笑,狡黠地说:“你看,小花躺在这里,总得有人看吧,大伙都来帮忙,也得吃顿饭抽包烟吧,这些开支让永强出,你也知道,他那家庭条件,拿不起。”他一直盯着许万中,心里盘算着。其实,永顺并不是要钱吃饭抽烟,想趁交警没来之前,敲司机一把竹杠,接济永强家。
“不行,小花不让你们看,待会儿交警来了,还要拉走。”
“拉走?”
“对,拉走,鉴定受伤部位死亡原因。”说完,转过身去。
司机侧身躺着,闭着眼,吓得浑身抽搐,像砧板上的一只鸡,一切希望寄托在这位好心老人身上了。司机没有抬头看老人,但可以感觉得出,这是一位善良热心肠的老人。
一缕同情从心里掠过,许万中禁不住可怜起这个年轻的司机了。平时,司机威风八面,出了事,竟是这样狼狈。小伙子年龄不大,看样子驾驶技术欠佳,车速过快,处理情况不当,又宽又直的路面上发现行人,若提前采取措施,减速慢行,不至于车到跟前控制不了局面。当今,人心浮躁,偏面追求经济效益,驾驶员素质不高,是交通事故频发的一个重要原因。许万中蹲下身,拍拍司机说:“起来吧,小伙子,没人打你。”
小伙子无动于衷,或者被打怕了,或者根本就没听见。
这时,呜啦呜啦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