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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快车胡是十多年后的事了。
那天我正在车场摆弄车,一抬头看见快车胡在车场里蹓跶,连忙请他过来,让他试试我的车,听听有没有毛病。快车胡连连摆手说,他好多年不摸车了,一坐到驾驶座上就头晕,不敢握方向盘,更不敢开车。想不到,当年以开快车闻名遐迩的快车胡会是这个样子。我惊讶的瞪大眼睛望着他,像打量一个从没有见过面的生人,不禁暗暗感叹。他还说,现在的车速太快,他开不了。
笑话,大名鼎鼎的快车胡竟开不了车?什么样的车他开不了?谁相信。
快车胡诚恳地说,真的,十多年没开车,越来越胆小了,不敢开。
眼前的快车胡和记忆中的快车胡怎么也衔接不上,这十多年的断层太悬殊了,根本无法拼接到一起。
当年快车胡意气风发的时候,我才刚刚学习开车,他不但是我的长辈,还是我学习的榜样。十多年前,提起快车胡,在运输公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名望并不比公司总经理差。那是个讲技术讲实力的年代,技术说明一切。快车胡依靠技术获得了别人的尊敬。快车胡创造的种种惊人之举,让人没办法不佩服,也成了绝唱,直到今天,仍然没有人能够超越他,以后也不会有后来者。
快车胡是有名的快车手,可以这样说,公司近三千名司机,没有人比他开车快,一百公里的路程,一起从站里出发,他能比别人早到半个多小时。一路上除了小轿车能超他,只要是客车,极少有人能超他。旅客只要乘过他的车,就不会再忘记,他驾驶的车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旅客们称为又快又稳。
快车胡姓胡,真正的名字极少有人记得了,因为车开的快,被人称作快车胡,他也很喜欢这个绰号,不管是平辈还是小一辈人,都这样称呼他。快车胡很高兴别人这样叫他,似乎是一种褒奖。不要以为快车胡开快车就是个急性子,那样猜测就大大错了。生活中快车胡是个慢性子,走路吃饭聊天都是慢悠悠的样子。快车胡还喜欢和人开玩笑,因此,他还有个绰号叫胡传魁,不过这个带有戏谑性的外号只有他们那一辈人叫,小字辈从不这样唤他。
别看快车胡的车速快得惊人,可他从来没有出过大事故,开了二十多年客车,只出过几次小事故,属碰碰挂挂,不疼不痒之类。这非常了不起,要知道,个别司机远没有快车胡的车速快,肇事却远比他多,而且还是大事故。在他的影响下,带动了一批开快车的司机。但是,后来很多人又不敢开快车了,他们远没有快车胡的技术好,开快车后频频肇事。
修理厂里有一座检车台,有些技术差的司机根本不敢上,更有甚者,有人开了几十年车都不敢上,检查车辆只能开到地沟。检车台是一个近一人高的台子,中间是空的,便于修理工在下面检查汽车底盘,两边是水泥砌的前斜后平的台子,像是两条并行的独木桥,每道桥不足五十公分宽,比轮胎宽不了多少,汽车左右两边车轮沿着斜坡上去,两边没有拦杆,周围没有参照物,没有两下子真本事,不敢上;就是上,也是小心翼翼,最多只挂二档,还要将头伸出窗外,看看轮子是不是走斜,车身正不正。最惊险的是前轮上到斜坡顶端时,车尾巴最低,车头翘得很高,司机看不见水泥台近处,前轮走到什么位置,正不正?不知道,看不见,全凭感觉,方向稍有偏差,后果不言而喻。
快车胡上检车台与任何人都不一样,完全可以当作车技表演观看,极其精彩。快车胡用二档起步,挂三档,挂四档,车后卷起一团尘土,加足马力,车速冲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驰而去,远远望去,好似惊涛骇浪里的一艘快艇,乘风破浪,勇往直前。突然,尘雾中车头猛然一跃,昂扬向上,如饿虎扑食,又唰一下落下来,似狮子摇头,旋即,车尾快速升高,与车头一样平,像鲤鱼摆尾,惊心动魄,摄人心魂。就在后轮刚刚跃上平台的一刹那,八九米长的车头已经到了检车台尽头,再往前,好似万丈深渊,不过,你不要紧张,在这千钧一发时刻,快车胡稳稳地将车停了下来,恰到好处,向前一米,人仰车翻,向后一米,后轮上不去,车身不平。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不拖泥不带水,似行云如流水。所以,一到快车胡上检车台时,不论是司机还是修理工,都远远的围观,成了车间里一道风景。快车胡也是有意卖弄,每次检修车不去地沟,偏要上检车台。
快车胡还有两手绝招,更能显出他的驾车技术高超,无与伦比。在一个很陡的斜坡上,不用东西垫车轮,不拉手刹不踏脚刹不挂档,汽车能在斜坡上静止不动吗?能,快车胡能。快车胡将油门与离合器配合得极其默契,如一对感情非常好的夫妻,在一起生活了半个世纪,一个有什么心事,不用讲,另一个就知道。这是快车胡脚上的功夫。将车发动着,挂上档,用离合器和油门把车控制得既不上也不下,从远处看像静止一样。离合器和油门都踏到不高不低的位置,分毫不差。离合器踏低了,不行,离合器抬高了,也不行;油门踩重了,车冲上去了,油门踩轻了,车溜下去了。一般人开车几乎没有谁会刻意练习脚上的功夫,也不把脚在驾车中看得多么重要,脚不就是踩油门、刹车、离合器吗?其实不然。脚上的功夫好了,既安全又节油。快车胡的另一个绝技也是脚上的功夫。汽车停在镜子一样平滑的冰面上,摩擦力非常小,想把它起动开走,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还是快车胡能。按照常规,起步应该用低速档,低速档要求轮面下摩擦力较大,显然,车无法起步。快车胡用高速档,而用高速档起步,油门离合器要配合好,不然离合器抬快抬慢都不行。快车胡能把脚练习得如手一样灵巧,车技比别人胜过一筹,也就不奇怪了。据快车胡说,他光是练习脚,就用了近一年时间,在车上练,在家里练,走路时练,睡梦中还轻抬轻压呢,有这样的精神与毅力,快车胡的车技光彩夺目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有付出就有回报,没有这些细节上的认识与追求,快车胡也许就不会取得骄人的成绩。
车速与安全似乎是永远难以调和的矛盾,快车胡却将两者较好地统一到一起了。快车胡在车速很高的情况下,安全也能做得很好,不是空穴来风,是下了一番扎实功夫的。快车胡行车安全的基础不但建立在高超的驾驶技术上,更多的功夫在另外一些方面,比如,洞察车辆潜在毛病的本领、修理车辆的精湛技术等等。他对于自己的车况的了解,比了解儿子还透彻,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每一个零件磨损到什么程度,该不该更换,还能用多长时间,了如指掌,车况永远处于最佳状态,所以,机械事故在他车上根本不会发生。
快车胡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在他辉煌时,我在驾驶车辆方面才刚刚起步,我想,等以后学得差不多了,再向快车胡请教。名师出高徒嘛。
谁知,还没有等到那一天,快车胡下岗了。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运输公司实行了车辆承包制,快车胡没有钱买车,只好下岗回家了。开了一辈子车的快车胡,到了五十一二岁的时候,却没有车开了据说,有几个车主高价请他去开车,他坚决不去,愤愤地说,他从十几岁在部队就给共产党开了十几年车,回到地方又给共产党开了二十几年车,获得过无数荣誉,老了却要给私人扛活,当长工,他想不通,宁愿饿死也不去当杨白劳。又据说,迫于生计,快车胡在市场里摆了个菜摊,早晨两三点去郊外批发,再蹬着三轮车去菜场零售,聊以维持生活。我暗自揣摩,快车胡蹬三轮车绝不会飞快,毕竟,快车胡也老了。
快车胡对车有深厚感情,开了几十年的车,突然间说不开就不开了,快车胡一定接受不了,即便后来无颜再来运输公司,他也不会将车还有车上的那份精彩瞬间忘掉。
车是快车胡一辈子也难以割舍的情结。
这不,快车胡又能来了,在车场里转转,看看他这辈子注定不会忘记的车。车对于快车胡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毕竟,现在的车全不是快车胡过去开的那些车,那时的车速低,最高时速不过八九十公里,而现在这些车动辄就能跑到一百好几十公里,真是飞一样的感觉。不过也太危险了,要不交警部门怎么会采取多种措施限制车速呢。退一步来说,快车胡就是再年轻二十岁,技术再高超,也不敢再开快车了,现在的车速快得出格,吓人。
快车胡说,他在高速公路上看到那些车,自叹不如,快车胡这个称号有些惭愧,现在看起来根本不配,他过去虽然车速快,但还是有分寸有把握的,不是盲目快,一遇紧急情况,能有把握在安全范围内停下来,绝不会有偏差,所以安全。而现在这些年轻人开的快车纯属英雄车,没有一点把握,一旦遇到紧急情况,根本控制不了,肇事率高也就不奇怪了。
不愧是名副其实的快车胡,听他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
快车胡开着普通客车,却练就了一手车技表演的功夫,在实际行车中,游刃有余,独树一帜,让人钦佩。
快车胡又说,许久不摆弄车了,他对车有一股恐惧感,特别是见到交通事故多了,更害怕,一上车就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幻想一开车就可能出事。所以,他现在已经远离车了。
快车胡走了,瘦小的身躯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毫无耀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