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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突然告诉你,我老家的山坡上随处都长着一种叫鸡冠冠草的植物,花儿虽然很是娇艳,但却没人敢采,你一定会吃惊不小,并怀疑这世上真有这样的植物吗?是的,世界上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就像当初有人对我说起海花草我也满心的以为这是一种美丽的水草一样,可当我在海拔1600多米的山颠上看到它只是一种匍匐于湿地之中的苔状植物的时候,我唯有惊诧于自己的臆想与无知了。
为了不让你也像我一样产生那种可笑的臆想,不让别人像说我一样说你是个白痴,我还是直接告诉你鸡冠冠草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玩意儿吧!其实,我说的鸡冠冠草只是别名,它真正的名字叫刺藜花儿。原来是刺藜花儿?你肯定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是的,正是刺藜花儿,这名字比较直观,一听就知道这花儿并不好采,事实也正是这样,刺藜花儿几乎是除了花片之外,全身都是刺儿,包括花托,所以,尽管那花儿再娇艳再扎眼,但却因为为无处下手,所以,在老家,再臭美的女孩儿,对她也从未希罕过。
如此娇艳的花儿,年年岁岁,总在芒种的季节里,如期装饰我故乡的山野,让我灰暗贫瘠的故乡一下生动亮丽起来。但却因为身上长刺,居然没有一个爱美的女孩儿愿意亲近她,这多少让我有些为她深感哀婉和遗憾。也正因为如此,在老家,谁家的女孩儿生性泼辣、野性十足,人们就会暗地里送她一个刺藜花儿的绰号,意在提醒该女孩儿,小性子该收敛收敛了,否则今后找不到婆家。
可是,我的奶奶她并不吃这一套,人家背地里叫她,她倒爽快,大大方方地对人家说,你们以后干脆就叫我刺藜花儿得了,我喜欢着呢。于是,大家就这样慢慢的叫开了。没办法,久而久之,连家人也叫她刺藜花儿了。
于是,刺藜花儿就成了奶奶的芳名,听这名儿,任谁都会油然想起那充满山野气息的青春少女,袅袅婷婷,如花似玉,再添点辣味儿。
事实也正是这样,我的奶奶刺藜花儿也确是山野方圆几十里最出众的女孩儿,只是,虽然娇艳扎眼,但因性格泼辣,所以许多男孩子徒然对她爱慕有加,馋涎欲滴,却不敢乱生造次之心,乱有造次之举。
“你爷爷是个例外,他跟别人不一样。”十爷爷说。
“怎么不一样呢?”
十爷爷告诉我,爷爷和奶奶是正月十五在歌场上认识的。那时候爷爷的山歌儿唱得是百里挑一,人又长得虎气英英,用现在的话说,简直帅呆了,所以,奶奶自第一眼见着爷爷后便粘上了。
于是,我爷爷当晚就把刺藜花儿领到家来,按寨上的规规,喊来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当晚就喝了合欢酒。
十爷爷说:“你奶真格儿像一朵鲜艳艳的刺藜花儿,把你爷给迷了个底儿透,从此不再上赌场了,也不再和三疤儿来往了。
是么?那,三疤儿是谁呢?
“是你爷爷赌桌上的朋友,自小是个赌迷。一次和人家在赌桌上发生争执,后来动手,被人家用弯刀在脸上划了三条口子,以后便留了三道疤印儿。”
十爷爷说,三疤儿凭着三条疤印,长大后在赌桌上唬住了许多胆小的赌徒,惟独不敢唬我爷爷,因为我爷爷有一枝锃亮亮的双管猎枪,更逗人怄的是,爷爷还有一手绝好的枪法。
三疤儿不敢唬爷爷,并非算怕。其实三疤儿谁也不怕,他胆儿赛过林中的老虎,但后来却不明不白地在阴沟里翻了一次船。
听说那次三疤儿在手上玩了暗招儿,把一个牛高马大的山东客给吃了个底朝天,但后来被山东客识破机关,一拳捣来,三疤儿就轻飘飘直往板壁上飞去“碰”的一声反弹过来,重重地摔在火塘边的石板上。许多人当时就被吓破了胆,尿直往裆里流。三疤儿躺在地上翻白眼,气都出不来了。山东客却没事的抖开褡裢,把桌面上的光洋哗啦啦全扒了进去,甩甩手,哼一声走了。
山东客走了,三疤儿的白眼珠子才骨碌转动起来,大声地对众人嘶吼:
“快,快叫半枪子!”
半枪子是别人送我爷爷的绰号。
众人在窗下喊了半天,我爷爷才不情愿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气愤愤地说:
“喊,喊你爷个魂,老子正来劲,这一吵,把你爷的热劲儿都给吵跑了。”我爷一边慢慢趔趔地打后门里出来,一边懊恼地用手在裆里使劲搓着。
“半枪子,三疤儿被山东客打蔫了,还,还抢走了我们的‘毫子’!”
我爷爷一听,揉裆的手就僵住不动了。
“你,你说什么?”
众人又重复了遍。
我爷当下一把扎了裤子,急急转身进屋。出来时,手里多了把锃亮亮的双管猎枪。一边带门,一边冲屋里喊:
“藜花儿,醒着等我哩,我一会回来还要补干!”
天朦朦亮时,众人终于在一个山口把山东客给围住了。
“还想死么?”山东客毫无惧色,铁塔似的立在路中间,一手把肩上的褡裢扯下,提在手里一边抖着,一边睥睨众人。
我爷见了,从肩上将枪取下,慢悠悠说:
“客人远道而来,穷山沟里没啥好东西招待,就逮只野兔儿去烤来下酒待客吧!”
我爷说完,手一招,便“怦”的一声,一道长长的火苗直窜过来。众人一愣,赶忙瞧去,只见百米远的一个草丛中蹿出一只雪白的长耳兔,跑不到十步,便一头栽下去爬不起来了。
山东客愣着。众人愣着。我爷吼一声:
“劳驾哪位兄弟过去,把它拎回去招待客人!”
山东客“扑通”一声,双膝突然对着我爷跪了下去:
“兄弟有眼无珠,冲撞了大爷,得罪、得罪。众兄弟的银子全在这里,现如数归还,只望大爷手下留情,放兄弟一条生路,日后定当图报!”
“不敢不敢!老兄真是走江过海的人,大世面见得多了,实在爽快,那就起来说话吧!”
山东客站起来,又冲我爷一揖,说:
“请问大爷贵姓?”
“免贵,姓方名武岳。”
“武岳?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半枪子武岳大哥?”山东客说着,又想跪下去。
“徒有虚名,使不得,使不得!”我爷赶忙双手托住山东客。
山东客紧紧抓住我爷的双手,细细打量我爷,说:“武岳大哥果然名不虚传,小弟老远赶来一会,没想到桌面上无缘,却在此地遇着了。”
“我自成家后就不再扑桌面了。”我爷说。
“武岳大哥真君子也!”
“过奖过奖!老兄此来是发财还是消灾?”
山东客脸一红,说:
“小弟此来带了五百大洋,财没发成,已全部消灾了,不过小弟不在乎这些,只要能会武岳大哥,便回家去。”
“这样的话,你仍拿了自己的五百大洋走路吧!”
“这怎么行?”山东客将头摇得像拔浪鼓。
“拿去!”
“不!”
“拿去!”我爷爷吼起来。
“承蒙大哥错爱,这样吧,小弟闭上眼抓一把,得多少要多少,余下的全送给大哥和众兄弟喝酒,否则小弟宁愿挨着大哥的半枪子,爬着讨饭回去!”
我爷爷见山东客态度坚决,便不说什么了,任凭山东客闭起眼睛在褡裢里抓上一把。
山东客拱拱手,对着我爷,对着众人,口里说声“幸会”就转身走了。
三疤儿看着山东客大步离去的背影,悄声怪怨我爷:“咋不狠狠教训这小子一顿?”
“ 教训?你咋不教训,还半夜三更叫我起来干什么?”我爷挖了三疤儿一眼,也转身走了。
三疤儿僵着,对着我爷的背影,恨恨地在脚尖上吐了口浓浓的唾沫。
三疤儿仍以聚赌过日子,赌的花样也不断翻新,三疤儿越赌越老道,招儿也在不断变化翻新,没几年下来,他还居然给赌发了。
三疤儿发了,就不再扑桌面了。只开赌场,放账儿,吃庄儿,越发的红火了。
我爷爷呢?几年下来,因为接连生了我大伯,二伯和我爹后,日子就逐渐拘紧起来,田地里收的一年比一年不够糊口。一家人身上穿的用的,来路就只有靠爷爷农闲时进山找了。找什么呢?找些兔儿狸儿山鸡什么的,拿回来扒了皮卖给那些收山货的,换些小钱零用。
日子虽然过得皱皱巴巴,但我奶奶却活得很是开心,倒是爷爷,常常无由地对着那皱巴巴的日子唉声叹气,这时,奶奶就给爷爷打气说:“叹啥哩,不就日子紧巴一点么,又没什么大灾小祸的,不值!”
我爷听了,愁斩斩的眉头又慢慢舒展开来。虽然日子仍旧异常艰难,但不出三年,奶奶又赶趟儿似的,接连生了我四叔和两个姑姑。简直让人不可思议。现在听十爷爷说起来,我总是有些想不通,当时的生活那么困窘,我爷我奶他们居然还有那般旺盛的精力,真不知是哪根筋发挥了作用。
添了四叔和两个姑姑后,我爷更加愁眉不展了。吃饭的嘴一张一张不断增加,而劳动力仍只是爷爷奶奶俩人,年成不好,吃上顿没下顿便成了常事。我后来听十爷爷讲了这些故事后,才知道那时正是抗战之始。
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能叫爷爷不愁么?没饭吃,没衣穿,爷爷不得已才去找三疤儿。
三疤儿的赌馆已经开到镇上去了。三疤儿的钱多得没人能够数完。
“大家兄弟嘛,有困难说一声,我送来就行了,咋说得这么可怜兮兮的呢?”三疤儿每翻一下眼皮,脸上的疤印就扯动一下。“这样吧,说个数,今晚在家备两蝶山味等着,我送来顺便喝两盅聊聊。”
当晚,爷爷就打来了两只锦鸡,一只山兔,又找来一壶老黄酒。奶奶就用锦鸡和山兔炒了几蝶小菜。
“半枪子,不是我说你,你当初要是不下桌,现在又怎能这样呢?”三疤儿边说边用眼在我奶奶身上乱扫。
“是是。”我爷一边说是,又一边给三疤儿斟酒。
“现在想出山还不迟,如果愿意,就帮我去管管镇上的庄子,我管家里的,镇上的日子我也算过腻了。”三疤儿拣了块肥大的锦鸡腿塞进嘴里。
我爷正待开口,我奶却在对面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很响。
“藜花妹子真是好骨气,这事就当我是放个臭屁好了!”三疤儿对着酒杯咕嘟一声,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又在我奶奶身上粘来粘去。“这钱也不要再提借了,就当兄弟送你们得了。”
我奶“飕——”地站起来,说:
“兄弟的情我们心领了,这钱嘛,我们不借了,也不要了。对不起,我要拆席了,酒喝多了冲头!”
三疤儿碰了我奶的一鼻子灰,气哼哼走了。
三疤儿走后,我奶对我爷说:
“将就点慢慢熬吧,咋个求这样的人呢。人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骨气,你看他那眼神儿,打的什么臭主意?”
爷爷不说什么,只一把把奶奶搂在怀里,紧紧的。
苦日子就这么晃悠悠过着,奶奶仍像过去一样开心。这一点不用十爷爷说,自我懂事时,奶奶已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却仍然整天乐得像个孩子,天生的乐天派。其实也不难想象,我奶那时不仅已经三十出头了,而且还是一个已经生了六个孩子的母亲,居然还有那种魅力,可见她年轻时长得怎样的迷人了。
十爷爷说,奶奶之所以能铁心跟我爷过那种苦涩皱巴的日子,是因为她太爱我爷爷了。我笑笑想,当然是。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我爷爷就无缘无故地被抓了要送去当兵。
那天,我爷正在镇上赶集,懵懵懂懂的就被几个人用枪架了去,戴大盖帽的黄皮子指着我爷说,你就是半枪子没错吧?跟我们去为党国效力,党国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我爷还来不及说话、挣扎,就被推进了镇公所一间不透光的小屋。
我爷爷在小屋里不吵不闹地静静地呆着,眼前却老晃悠着那张疤脸。因为爷爷被黄皮子用枪架着走到街心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大声地说:“哟,半枪子要去当兵吃皇粮啦!恭喜啊!”我爷抬眼一看,正对着三疤儿一双幸灾乐祸的眼。
“这狗日的!”爷爷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声,才开始盘算着怎样逃出去。
开始,爷爷在小屋里乱撞,希望撞出个洞来。可撞没几下,就有两个拿枪的黄皮子开门进来警告我爷爷说:“想跑么,没门哩,有人在外面看着,死了心吧,别瞎撞了。”说完便怦地一声锁了门。
于是爷爷就死了心了,静静的呆着。其间,有人送过两次饭来。吃不饱,也困不着。后来,我爷就想家,想我奶。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模中有人在推我爷,我爷睁眼一看,黑咕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推我爷的人悄声说:“武岳大哥,你醒醒,醒醒——”
“谁?”
“是我,你快逃吧!”
我爷一听叫他快逃,便一下醒了。
“拉着我,我送你出去。”
我爷站起来,有些战战地拉了那人的手,轻手轻脚地随着往屋外摸去。
屋外,一弯弦月冷冷挂在西边的山顶上。镇子静静的,几颗小星在高远的天幕上闪烁着,发出朦胧的微光。我爷一看,引他出来的却是个背枪的黄皮子。“你--”我爷大吃一惊。
“武岳哥,你忘了么,当年你曾放了我一条生路,还让我抓了一大把光洋”
“兄弟!“我爷激动地喊了一声,就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我”
“武岳大哥,有话今后再说,快赶路吧。记住,是三疤儿卖了你,走吧,不送了!”
我爷想说什么,一想,又不说了。
下半夜,我爷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家了。奶奶一见我爷,就扑过来双手擂我爷的胸,泣不成声地说:“你咋回来啦,不去死,不去死”
我爷懵了,抓住我奶双手,说:
“咋啦?我好不容易逃回来,你应该高兴才是呀!”
“高兴?”奶奶一头扎进我爷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我爷慌了手脚,忙把奶奶抱进被窝里哄。良久,奶奶才抽泣着说:
“三疤儿说你被抓了,要我拿钱去赎你出来。我哪有钱呀,他就说愿意借我,但有个条件”
“你答应啦?”我爷急了。
“你再不回来,我明晚只得”奶奶又抽泣起来。
“狗日的!”我爷将牙咬得格格直响。
第二天,我爷哪也不去,就在家里呆着,反来复去擦那把锃亮亮的双筒猎枪。
晚上,又是那弯冷冷的弦月。快半夜时,一条黑影东张西望地向我家窜来,径直往我爷和我奶卧室的窗下靠去。这时,突然从我家屋前的那棵老柿上传来一声大吼:
“大家快来抓贼啊,贼偷东西啦!”是我爷。
那黑影一惊,转身拔腿没命地往村外逃去。与此同时,一家家人也开门跑了出来。
我爷仍端坐树丫上紧盯渐逃渐远的黑影,牙齿咬得梆梆直响,双手却缓缓地举起了那枝锃亮亮的猎枪。
“怦——”清脆的枪声一下震破了山村漆黑的夜空。
黑影一个趔趄栽了下去,不久,又爬起来一瘸一拐没命的逃走了。
“贼呢?”众人问。
“跑了!”我爷没事地说“这狗日的,比狐狸溜得还快!”
“打不着么?”
“看似打着了,可是却打不着!”爷爷显得有些无奈。
“还半枪子呢!”有人说。
“不灵啦!”我爷一边回答,一边将枪儿狠狠地砸在地上。
十爷爷说,当时是他把枪捡起来的,但我爷爷却从此不再用枪了。于是,那枪就一直闲挂着,并一直挂到现在。
不久,有人在镇上看见三疤儿走路一瘸一拐的,就问他怎么好久不回村子啦?三疤儿连忙喏喏地说,场里事儿多,没空回去。
三疤儿一直没空回来过,直到死!十爷爷说。
可惜我没见着这个既可恶又丑陋的“三疤儿”也没能见着我亲爱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