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三上悠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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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张亚丽走了以后,柳宗勤一点也得不到她的音信。抓耳挠腮之余只能一声叹息。其实张亚丽也没有走远,她去了安徽宿州。在宿州她租了一套房子,并请了一位保姆。她并不是想让保姆来照顾自己,而是怕自己怀孕期间万一有个特殊情况,也能有个人帮着招呼一下。张亚丽从小有些娇生惯养,再加上她是独生子女,所以性格脾气多少有些古怪。按正常人思维,她爱柳宗勤但不应当怀孕,即使无意中怀孕了也不应当保留孩子。一个女孩子,没有男朋友,更没有丈夫,生了孩子别人会怎么说。人家会说大人不正经,会说孩子是个野种,会连大人和孩子都看不起。而张亚丽就不管这些,她自己认准的事情,谁说了也没有用,她会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即使那个方向是一条死路,她都会一往无前、义无返顾,直到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张亚丽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按时间算再用一个月就该生了。她聘的保姆是一位有生孩子经验的老年妇女,聘用的时候她自我介绍说有四十六岁,并反复地强调农村人出力干活、风吹日晒显得苍老。其实无论她怎样掩盖,前后左右看都像五十多岁的人。好在张亚丽并不计较这些,她只想找个伴陪自己一下,不需要对方干多重的活,所以年纪大点也就无所谓了。

    张亚丽每个月都要到医院检查一次,她不去小医院,她去宿州最大的医院,她觉得大医院要保险些。宿州是个地级城市,人口四十多万,最大的医院叫市立医院,规模也不算小,医疗技术也过得去。她每次检查医生都说没有问题,要她放宽心,适当地锻炼,多吃些高蛋白,低脂肪的食物,并要求她适当地加食水果、蔬菜、纤维类食物等。保姆也告诉她,生孩子并不是多大不了的事,现在都兴在医院里生,以前都是在家里生,也没见几家出什么大事。经过医生和保姆的劝说,张亚丽也就不再害怕。

    时光荏苒,光阴如梭。转眼间十月怀胎已满,张亚丽已感觉小东西在她肚子里憋的整天拳打脚踢,似乎在抗议对他(她)幽闭的不满。她也想让小东西赶快出来,那样好能陪伴她,陪伴她在这毫无指望的岁月里慢度。

    医生最后一次检查告诉她,一切正常,只是小孩在正常范围内偏大,建议她进行剖腹产,那样要生产的顺当些。张亚丽一听说要在肚子上划一刀,马上吓的脸都要发青,并立即明确地告诉医生要自己生,同时强调自己臀围大,盆腔宽,生孩子肯定不会太难。

    一天下午,张亚丽感觉自己小腹疼的很,并老有水样东西从下身流出来,垫上的卫生纸要不了多久就得换。她问保姆是什么原因,保姆听后慌忙说破水了,让她赶快去医院。两个人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日常用具,出门打的奔医院而去。

    在医院妇产科里,医生检查后说很快就要生了,要她先在病房观察等候,待到宫颈口开到一定时候才能进产房。

    张亚丽睡在病房里,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的楼板。她突然坐了起来,掏出钱让保姆给她到外面买笔和稿纸,她好像很急,催促着保姆尽量快点。保姆不敢怠慢,很快买来交给了她。她先写个电话号码,并写上“柳宗勤”三个字。然后写了一封短信,叠好交给了保姆,同时叮嘱她如果自己出了意外,就立即拨她写的电话号码,找一个叫柳宗勤的人,告诉他地址让他快点来就行了。保姆小心地把信件装好,并同时埋怨她老说不吉利的话。保姆讲,现如今医疗技术发达,又在大医院生孩子,哪有出问题的,你放一百个心好了。

    张亚丽笑了笑没有说话。

    半夜时分,张亚丽的宫缩一阵紧似一阵,疼的她汗珠不时地滴落在地。经过医生检查,发现她的宫颈口已经开好。于是在医生的帮助下把她架到了产房的产床上。产床是专为产妇生产设计的,两边有扶手,产妇可以紧紧地抓住咬着牙用力,床两边有放腿的支架,把腿叉开放在两个支架上,整个阴户敞开在助产士的面前,便于操作。

    因为张亚丽死活不愿意剖腹产,医生于是给她点滴了催生素,催生素虽然可以帮助产妇宫缩,但它也有一定的副作用,那就是点滴快了可能会造成宫缩太强,强很了就可能造成子宫或者产道撕裂,那样后果有时很严重。

    张亚丽开始一阵紧似一阵的宫缩,保姆抱着她的头部在不停地安慰着她。医生在旁边指导着她适当地用力,助产士已经准备好头部吸盘,打算适当的时候吸住小孩的头部帮助拉出来。吸盘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就是一个负压工具,可以吸住小孩头部,慢慢用力往外拉。拉狠了有可能拉伤孩子,轻了起不到应有的作用,所以助产士的经验很重要。

    张亚丽生产的应当还算顺利,宫缩没有停止,产道也没有撕裂现象。医生和助产士显得很轻松,没有一点紧张的现象。正在她们都认为没有问题的时候,张亚丽却突然出现呼吸困难、嘴唇发绀。紧接着出现咳嗽、吐粉红色泡沫痰。医生急忙测她的心率和血压,发现她心率很快、血压急速下降。在刚给她接上氧气的时候,只听见她一声尖叫过后,心跳呼吸骤然停止。

    医生们慌忙给她抗休克处理,同时进行强心和兴奋呼吸,大量的激素和其它药物瞬间进入了她的体内。可无论采取怎样的措施,张亚丽的生命都没有复苏的迹象。医生们经过紧急讨论,决定马上剖腹取出孩子。医生向保姆征求意见,保姆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并建议说最好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再等已经来不及了,为了保住孩子,医生们切开了张亚丽的小腹,很快取出了小孩。孩子刚出来时脸色已经变青,嘴里有好多黏液。助产士迅速用吸痰器吸去黏液,并倒提起孩子的两腿,照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孩子才“哇”地哭出声来。小东西胖胖的,是个女孩,紧闭着双眼,刚出生就永远地失去了妈妈。

    好多医生都围了过来,院长也来了,经过会诊,最后基本确定是“羊水栓塞”造成死亡的,下一步还需要化验室化验来确定。

    生命有的时候让人感觉就是这样脆弱,刚刚还鲜活鲜活的,顷刻间就灰飞烟灭。好在张亚丽的去世,同时迎来了另一个生命的诞生。如同安徒生写过的一篇《The Bird Phoenix》,原意是不死鸟,在中国被译作凤凰(确切的说有区别,但不宜细分,姑且就笼统的叫了)。那是一个传说中的神鸟,代表生命无止境的轮回,相传任何时候世界上都只有独一无二的一只,每500年就会收集香木自焚,复从灰堆中获得新生。具体的是这样说的,伊甸园里有棵智慧树,树的附近,长了一丛玫瑰花。每当花丛间绽放出第一朵玫瑰时,一只美丽的鸟也随着花瓣的开启而诞生于花间。这只鸟飞翔的姿态宛若漂浮在空中的纱绸般轻盈,歌声清亮甜美、羽毛五彩灿烂。这只美丽的鸟就筑巢于美丽的花丛间。亚当和夏娃因偷吃禁果,神下令放逐他们。天使挥舞着带着熊熊火焰的剑将他们驱逐出极乐园。

    天使的剑在空中舞动,火星四散飞溅,花丛间的鸟巢着了火,美丽的鸟烧死在火焰中。花丛被烧得化成灰烬,在暗红的火焰里,隐约看到几枚鸟卵,在炙热的火焰催化下,其中一枚现出裂痕。终于,另外一只美丽的鸟破壳而出,由火焰中诞生,振翅飞向天空!这就是浴火而生的不死鸟!

    别处还流传着不死鸟的故事。

    据说,它筑巢在阿拉伯,每一世纪末,他就引火焚巢,将自己烧死在巢中。但,另一只不死鸟总会由火焰中诞生,尾翼拖着灿烂的光芒,飞向天际。斑斓的五彩羽毛和天籁的歌声亘古不变。其实,不死鸟的传说和中国的凤凰传说没有多大的区别。在《封神传说》中,凤凰更是高贵、典雅、高傲的象征。能和象征着统治的龙分庭抗礼,而毫不逊色。传说中,凤凰从火中诞生,它的生命是永恒的,又具有周期性的,每500年凤凰就会自焚一次。自焚前,它会华美而孤单的站在火焰里,唱一首优美的挽歌,用翅膀扇动火苗把自己化为灰烬,然后从灰烬中飞旋而出,获得崭新的重生。这个场面如同基督复活一样,所以凤凰也常被人们喻为基督的化身。

    这所有的故事大概就是凤凰涅磐吧,小女孩的诞生也可以看成张亚丽的涅磐。一个生命逝去了,另一个生命又诞生了,能看成是一个轮回吗?其实这种轮回实在让人悲哀,有几人愿意和忍心让它发生啊!

    保姆很快拨通了柳宗勤的电话,告诉他有个叫张亚丽的让他尽快去宿州市立医院妇产科。保姆没有告诉他张亚丽已经死亡,只是说让他快点来。柳宗勤当时正睡觉,听了电话慌忙穿上衣服准备出门。妻子马淑敏问他什么事,他说张亚丽有消息了,听说在宿州,他马上去看看。马淑敏说天亮再去吧,晚上也不安全。

    柳宗勤没有同意,他想大概张亚丽要生了,想让他过去陪伴她吧!

    柳宗勤出了门,快速走到马路上,见了出租车就招手,连停两辆车子一听说要到宿州都不愿意去。离宿州虽然不远,但那是外省,又是晚上,再加上宿州在外名声不是太好,所以司机不愿意冒那个风险。后来终于有一辆车子愿意去,但要求比平时多加一百元钱。柳宗勤这个时候已经不再计较钱的多少,虽然明知道司机在宰他,也得忍痛出这个血,更何况要见的人是自己日夜牵肠挂肚的人。

    徐州到宿州需要通过一条206国道,很顺畅,150里路程,一个小时就到了。市立医院在城市的南关,当地人也叫它南关医院。这个医院虽然在当地是最大的,外表和内里却显得破破烂烂,这也许就是安徽的特点吧。医院的院子里栽满了法桐树,有些遮天蔽日的感觉。夜里天空曾飘起一阵小雨,湿润的空气里,雨水更显得清新,沐浴在雨里的心灵,颇有“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清灵。远处的高楼,近旁的回廊院道,匆匆的夜行人,休憩的车辆,在细雨的润泽下,别样的清新明净,但却给人一种“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黛玉的悲伤?花园里的红花绿草,让人想起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诗句。柳宗勤的心,在这美好的夜色里,却无端的郁闷起来。一阵微风,几点小雨坠下,霎时间,演变成薄薄的雨幕,天地间挂起了晶亮的水帘。这嘈杂的小雨,竟把他隔在了一种山洞孤岛般离世的情境之中。

    柳宗勤走进妇产科护士办公室,问有没有一位叫张亚丽的产妇。一位年龄大的女护士问他和张亚丽什么关系。他突然有些语塞,是啊!自己和她是什么关系?怎样说才最合适呢。他想,如果说是她丈夫,有可能会露馅,如果说是亲戚,守着医生护士,怎样照顾她的衣食起居。于是他轻轻地说,我是她哥哥。医生又问,是她亲哥哥吗?他说,不是,但我是她目前唯一的亲人。医生狐疑地看了他一会说,她没有别的亲人了吗?柳宗勤有些纳闷,这个医生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罗嗦的有些让人心烦。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是的。医生说,你先等一下。医生说完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对他说,你稍等一下,我们院长马上就到。

    不一会,来了好多人,把柳宗勤团团地围住。经过医生的介绍,他才知道来的人里有院长、保卫科长、办公室主任和政工科长等一拨人。保卫科长先发话,把张亚丽死亡的情况大概地说了一下。柳宗勤听到张亚丽已经死亡,骤然间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他怎么也不敢想象,两个人从此天涯孤旅。那个毕竟是他答应照料的女孩,也是他心里一直爱着而不能说出的女孩。如今阴阳相隔,何处再话衷肠。

    柳宗勤随着众人来到太平间,看到一张床上被白色的被子蒙着的人,他明白,那个人一定是张亚丽。他快步走过去,轻轻地揭开厚厚的被子。那是一张他很熟悉而又看似陌生的脸。往事悠悠,多少记忆犹如昨天依然历历在目,怎么转眼间就一切都不见了呢?曾记得张亚丽无奈地离他而去的时候。那天的阳光出奇的好,一扫几日的阴霾,张亚丽的笑容也如那阳光一般灿烂,像新鲜出炉的金色面包。他对她说,你柔弱的外表下是强硬的灵魂,强硬的灵魂后面却是脆弱,还是别走了。在那之前他曾无数次设想张亚丽离他而去的场景,她一定会哭成泪人,也许如怨妇凄惨,也许比六月飘雪还要回肠。最后应该会突然折回吧。但时光像一个万花筒收容了他所有的筹码和希望,他眼睁睁看着她在红尘中旋转盘桓幻化出各种靡丽的图案,最后随之一同消失,消失在风晨雨夕中。他今天第一次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整个胸口被人掏空了,他低着头就能看见风叫嚣着穿过没有玻璃的窗户。他被它们狠狠地嘲笑。他想他是陷入了一种苍茫的悲哀,只是悲哀吗?

    医生告诉他,张亚丽经过抽血化验,被定性为羊水栓塞死亡。医生同时强调,羊水栓塞发病迅猛,常来不及抢救与检查患者就已经死亡,这种病发病率虽然很低,但死亡率却很高。多数病例在发病时常出现寒战、烦躁不安、咳嗽、气急、发绀、呕吐等症。暴发型为前驱症状之后,很快出现呼吸困难、发绀。急性肺水肿时有咳嗽、吐粉红色泡沫痰、心率快、血压下降甚至消失。少数病例仅尖叫一声后,心跳呼吸骤停而死亡。柳宗勤糊里糊涂地听完,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但他觉得,人都没了,还说那些有什么用呢!

    当保姆抱着可怜的孩子让他看时,他又一次泪眼朦胧。小东西刚刚出生,就失去了亲爱的妈妈,以后的路,还有几人能真心地搀扶着她走呢!

    至于对张亚丽的后事料理还需要和医院协商。柳宗勤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和医院纠缠,他想人没了,怎样做都失去了意义,即使是医疗事故,告赢了又能怎么着呢?没有人,钱又算什么呢?

    保姆把张亚丽的信交给了柳宗勤。他打开后,看到一行行娟秀熟悉的文字,含泪读起来。

    宗勤:你好!

    本来不想给你写这封信的,但人家说女人生孩子等于过一道鬼门关,所以,我还是写了,以防不测。我想,假如我出了问题,请你想办法把孩子抚养长大,送人也可以,但一定要送个好的人家。你是我今生唯一爱着的男人,虽然没能得到你,但你能送我一个孩子,使我的生命得到延续,就已经足够了。

    还有,我如果真的过不了这一关,请你每年清明节带着孩子到我坟前坐一坐,我想看看你和孩子,我真的想你们,这个世界上,我的亲人也只有你们。

    到时麻烦你把我葬在爸爸妈妈身边吧!其实我真的想永远在你的身边。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爱着的男人,对于其他人,我已经无法动情,实在干扰了你的生活,在此说声对不起!

    亚丽即日柳宗勤捧着短信,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