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培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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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下人称母亲为娘,一般不叫妈妈,我也如此。

    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农村,又赶上轰天闹地的疯狂时代,所遭受的苦难不可胜数,在幼小的记忆里,是一串苦涩的回味。

    我小时候,全村只有一位在城里工作的,娶了一个城里女人,生了个白胖的儿子,叫小明,跟我一般大。

    城里人毕竟与农村人不同,叫娘“妈妈”我偷偷地问娘这是为什么?娘说:“城里人,吃国粮的。”

    于是,城里人似乎是上帝的宠儿,是高等人种。小明天生这种优势,不仅耍乖弄娇,还事事当先。我可不依他。

    一次,他抢我一个娃娃模(用和好摔细的胶泥在烧制好的底模上套印而成),我向他要,他却先骂“妈的”我知道这是骂娘,边还骂他“妈的”边举起泥乎乎的巴掌,他坐地伸胳膊蹬腿哇哇大哭。

    大人们闻声赶来。娘不问青红皂白先打了我几巴掌,我边哭边强着评理。

    “野毛娃子!”她的爸妈来了,满脸的怒气。母亲忙去陪笑赔不是,又去劝哄小明:“小明乖,我打他了,让你娘抱抱!”

    “来,妈抱抱,别跟没教养的东西玩!”那穿高跟凉鞋的女人把“妈”说得很重,扯起小明走了。

    难堪极了,母亲又只好讪讪地跟旁观的人解释,道歉。

    “妈妈,咱也走吧?”我拉拉娘的衣襟。娘就是妈妈,妈妈就是娘啊,小明是人,我也是,他娘是妈,我娘也是啊。

    娘却惊愕了,似乎不是叫的她,接着是人们的讥笑:泥娃子怎么敢叫妈,那又黑又粗糙穿的近乎寒伧的人怎配应妈!

    “妈妈”不只是称呼,而是地位和身份的标志!

    “走!孩子!”娘抱着我,背后传来人们的嘲笑声。

    娘很少流泪,当时却分明看到她眼中的泪花。

    母亲很是坚定地把我们兄弟姐妹依次送进学校,贫寒的家境使他们辍学,较差的成绩让母亲失望,只有在我身上,娘看到了希望:“孩子,娘就指望你了。”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困难的生活是无情的,一家人的温饱成了大问题,说真的,槐花槐叶,榆叶榆钱榆树皮,荠菜苦菜凡是能吃的,都塞饱过我的肚子。

    母亲做甏枣,既是穷困的生活中的甘甜,又是痛苦中的辛酸。

    我很喜欢吃甏枣。

    俗话说“七月十五红皮枣,八月十五枣打了”每年七八月间是枣红的时候,也正是做甏枣的好时机。

    枣从树上打下来,挑捡没有伤痕的,洗净,擦干水,再用酒洗过,放进刷干净的缸、甏、罐里,盖上盖儿,用泥封实,就可以耐心的等着吃了。

    两三个月过去了,揭开盖儿,一股股醉人的醇香迎面扑来,用干净的筷子夹出来,放进口中,嗬,又脆又酥、又香又甜、带着酽酽的酒味儿的甏枣,连心都给陶醉了。

    母亲做的甏枣最好吃。印象最深的是我七岁时,刚上学的那一年,跟小明干仗的第二年。

    那年,枣结得很稀少,连个生枣也是数着吃,到了该做甏枣的时候,树上所剩已寥寥无几。打下来,左挑右捡才装了少半罐,眼巴巴的我望着母亲用泥封住口,好像封住了我那颗馋馋的心。同时,母亲又发出警告,年关不到,不开罐,谁敢碰一下罐子,当心屁股。

    我无可奈何,吃饭、睡觉脑子里都装着那只藏在瓜干囤旮旯的罐子。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老师到公社开批斗会,放学早,我飞快地跑回家,越过矮墙,找到钥匙,打开门,径直向朝思暮想的地方钻,掀开泥口未干的罐盖,把手伸进去

    “吱呀--”忽然听到篱笆门响。坏了,来人了。我急忙抽出手来,一直身,哎哟,额头撞在破囤外戗的荆条棍上,热辣辣的疼,用手一摸,呀,血沾满了双手。

    母亲回家拿口袋分地瓜。看我满脸是血,又看到地上的罐盖,什么都明白了。她气得脸色铁青,右手举得高高的,恨不得把我打入地下,我想哭不敢,怔怔地站在那里。

    母亲的巴掌没打在我屁股上,却慢慢地垂下去,拉过我,搂在怀里,眼含着泪水,默默地擦我脸上的血。

    “吃吧”好大一会儿,母亲把罐搬出来,掏出大半碗。

    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明白了母亲举起又放下的巴掌,理解了她眼里噙着的泪水。一个也没吃,又倒进罐里,自己和泥,重新封上。她下地了,我把罐挪回原地。

    当过年的爆竹响起的时候,母亲高兴地让我打开罐盖,满屋里弥漫着沁人心肺的馨香,像陈年老窖般散发出浓烈的芬芳。那年的甏枣特别好吃,凡是吃到的亲戚朋友没有不夸母亲的手艺的。

    酸楚的生活的印记如同脸上的疤痕一样难以抚平,困苦生活对母亲爱子之心的伤害,我那时怎么不理解?现在,不,直到永远,我又怎么能够忘怀!

    我真想吃甏枣,真想咀嚼那酸甜苦辣的回忆!

    如石缝中的小草一样,我顽强地成长。功夫不负有心人,八六年的八月二十六日上午,我兴冲冲的举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到家,满院子是贺喜的人,这时候娘却不知为什么竟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小,叫妈妈!”

    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妈”

    “看,大闺女似的,再叫,大声!”娘眼里仍含着泪花,欣喜激动。

    苍苍白发染上母亲的鬓,我也到远方去工作了。

    一年后,我领女友回家,娘在村头树下放羊,女友并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叫妈妈,娘高兴得边应边啧啧称好,一块儿放羊的另几位老太太眼馋得出火,赞叹不已,羡慕不已。

    生活才算步入正轨。但平淡的生活之路上的散事琐闻似乎不曾在脑中留下多少印记,惟有高中生活成了艰苦奋斗拼搏的话题。

    “同学们,好好干,我们都是乡下的孩子,这关系到大家的前途,是关系到你们的孩子是叫‘爸爸’还是叫‘爹’的问题!”班主任老师又生动幽默、又感慨认真地劝大家。

    于是我们便通宵达旦地玩命学,老师的题海战术、车轮战术压得学生喘不过气来,于是有了神经衰弱,于是有了面黄肌瘦“为伊消得人憔悴”一个个孱弱的书生就是这样压塑出来的。

    学习这样辛苦,生活仍是艰苦。不太熟的窝窝头儿,当镜子照的面汤儿,难得吃上菜儿,上高中,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在新时代过的清苦生活。

    星期六回家改善生活,成了寄宿生单调学校生活中的奢想。

    楝子花开,孩子家来。每到星期六,母亲就站在门口高大的楝子树下盼望我归来。

    娘说这棵高大的楝子树与我同岁,现在已有一抱粗细,什么材料都中。

    初夏,紫丁香般的花蕊落英纷坠,一个个嫩绿的楝子豆儿如初生的婴孩活跃枝头。炎炎烈日下,象捉迷藏的顽童在叶间隐现;秋风摘去黄叶,黄澄澄的楝子豆挂在枝间;大雪压枝,树上悬挂的仍是一嘟噜一嘟噜的楝子。或许因它经年不落,人们才称之为楝(恋)子吧。

    它难道真不落么?秋风扫落叶的时日,母亲抱着一根长竹竿在院前的大楝树间摆动,一阵楝子雨纷落,我提着小篮捡,大山雀在远远的槐树枝头“嘎-嘎-”地叫,似乎在乞求手下留情:它们靠偷叼楝子熬过漫长的冬季。我们也需要,需要打楝子烧锅,烧锅熬玉米面糊糊,玉米面糊糊在当时的农村也算得上美味。

    我在星期六下午准会享受这美味。上中学住校,少回家。母亲在楝子树下盼我回家,我在学校归心似箭。她常常说:“只要站在楝子树下打三个喷嚏,准是你回家。”我笑她太迷信。母亲在高大楝子树下打喷嚏又增加了我一个可笑的梦,有时还会有两个鸡蛋圆圆的滚进梦来。

    时光荏苒,岁月如逝。成家立业,事事碌碌,很少回家,很少见到皱纹深深、小脚背驼的母亲,但每到周六,总是想到母亲又站在高大的楝子树下,企盼我归来。偶尔回家,也吃不到用楝子煮的饭了,或许是树太高了,母亲说用楝子煮的饭苦,是楝子的苦烟串了的缘故,我却没印记,只记得楝子打在身上好疼好痒。

    又是夏日风暖,枝杈间的楝子拨弄着我的思绪:母亲把我挂在心上,我岂不是楝子挂在母亲的枝头?

    是啊,这些话,不用给母亲说,她的心里跟我保存得一样多;这些事,不用给母亲提,她心里想的比我写的还要清晰。

    娘啊,您虽不识字,但心里却有无限的真知;您含辛茹苦把儿女养育成人,儿女却无以报答养育之恩,既不能为您作记为您立传,也不能让您的业绩天下流传。儿女才疏学浅,不能让您的形象光辉灿烂;您太普通太平凡,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乃至我们生活栖息的地球上随处可见,您仅是千千万万平平常常母亲中的一员!正是这平平常常的母亲,延续了人间的烟火,铺平了人类前进的通途,历史车轮才得以滚滚向前!

    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骚客把母亲颂扬,他们呕心沥血为您赋下多少诗词华章“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正是孩子欲说又没说出的肺腑之言。

    祝妈妈幸福!祝母亲平安!祝娘长寿!东海南山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