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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给人接生,说文雅点就是搞产科工作。老婆回家聊天,三句话不离本行。什么胖女人生了个葡萄胎啊,瘦女人生了个九斤重的大胖小子啊,什么难产啊,逆生啊,双胞胎啊,剖腹产啊,听得我也能当产科主任了。
老婆见我听得认真,益发来劲,常常是眉飞色舞,唾液四溅。老婆只知说者之快,哪里知道听者之痛啊。在我咀嚼那甘甜可口的莲藕时,她大谈她的羊水。在我含情脉脉的为她准备好一首情诗时,她抛出了一团硬生生辜负那可怜母亲十月怀胎之苦的死肉。在我打开录音机,想要聆听班德瑞的天籁时,她哗啦啦塞来一对千年难遇的龙凤胎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便张开我那久已锈蚀之口,掐断了老婆那不绝之滔滔。
我说:老婆大人,恕我斗胆直言。长期以来,我不厌其烦的清洗我的耳朵,毕恭毕敬地聆听你的如花之言。然则“佳肴虽美,久食无味;华服虽贵,久着不爱”更何况,我是个在娘胎里便厌烦了娘胎的人,我自小一听见与女人有关的什么血呀。水呀,就本能地难受。我说这话,并非真地认为你讲的不是“佳肴”不是“华服”实在是,实在是,我的生理构造出了偏差啊。
老婆听得目瞪口呆,停了老半天,拿她一双纤纤玉手捧起我的大脸盘,说:我可怜的猫咪,我可爱的大米,长期以来,我一直以为,我在你身上顺利地实践着一句格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直到现在,眼前,目下,今儿个,我才明白,我实践得不顺利,甚至有南辕北辙的悲哀。经过老婆长达三天三夜的循循善诱,我终于解除一切心理负担,向她做了彻底坦白:我,不是不爱听,只是有个喜好,好听与军人相关的东西。不管是中国人名解放军的光荣战斗史,还是美国投向广岛的小炸弹,或者是一顶丢在大街上无人认领的军帽,只要是这类货色,我管保你讲上三年三百六十夜,咱听得津津有味,毫不含糊。
老婆高兴得拍手大笑:哎呀呀,想不到你有这么深的军人情结,我明白了,你小时候一定看过上甘岭。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这些电影,你陷得深,我能理解,我对天发誓,从这一刻开始,绝对百分百满足你的军人情结。
人常说“理解万岁”听老婆这么说,我感动地涕泗横流,这样开通名理的老婆,别说怕上一辈子,就是怕上三辈子,有什么不情愿呢?当下,我系上围裙,拿起菜刀,丁丁当当,滋滋咝咝,炒的热菜,拌的凉菜,有荤有素。加上老婆破天荒取出两瓶啤酒,我们吃着喝着为理解庆祝,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转折干杯。
趁着嘴唇还没晾干,老婆争分夺秒的,真就讲出一个叫我心旌摇荡的故事来。
“咱搞妇产十几年,”看见我迷惑的眼神,老婆说“别怕,妇产在这个故事中只是个道具。”
为了保持故事的连贯性,下面咱就用我老婆的口气汩汩滔滔吧。
咱搞妇产十几年,见过许多生产的女人,也见过许多守在产房跟前的男人。女人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们的男人呢?有惊慌失措吓坏了的,有惶惶不安急死了的(这是夸张),有奔前跑后瞎扑腾的,当然,也有不紧不忙晒太阳的,甚至有宁肯在大街上转悠不愿过来看看的。林子大了,真是啥鸟都有啊。(笑)你看看,咱家不是在咪咪面前遛猫呢么,十年前,你小伙(拿手指戳我)就是其中一员呀。
见得多了,我就有了想法。十几年里,咱见过最令人感动的情景,咱也见过最令人气愤的不幸遭遇。咱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产房是检验一个男人是否有涵养,是否怀有爱人之心的最好看台。你不要笑嘛,讲个典型的,你听听就知道了。
你嘛,你不在典型之列。当年咱为啥表扬你,当年表扬你是因为咱还没有见到那个人,那个穿军服的小丈夫,那个叫咱想一回就要感动一回的好男人。没有这个人的话,我的猫咪呀,你算得出色。想当年咱家生产,在那阵阵沁骨裂髓的疼痛中,咱虽然想抓没抓着你的手手,想听没听着你暖人的话话,可过后想想你做的实事儿,咱心里还是满足。
你深更半夜连鞋带都顾不上系搀着咱下楼上产房,你手脚不停给咱往产床前递红糖水,你一连三个晚上趴在我和儿子的床边迷糊着,就像是咱们的守护神跟那些命运不济的女人比,咱心里那个甜呀。
咱有个同学叫秀秀,不是跟你说过嘛,在产床上呼天抢地呐喊时,她那粗心大意的丈夫正在麻将桌上搬砖呢,她那好丈夫还向提醒他的人夸口说:我掐得准准的,还有十九分四十五秒呢。咱见过一个女人,受了疼痛不说,没过三个小时就被男人拉回家,原因是孩子没成,还躺在医院里花什么钱。咱还见过生下了娃娃却没法说出娃娃爸爸是谁的女人。
跟这些女人比,我的猫咪呀,我的大米呀,咱没有啥埋怨的,咱老公没有啥指责的。可是,和那个叫小雨的女人比,咱心里还是要失衡。直到现在,咱还常常问自个儿,三年前在妇幼保健院遇见的那番情景,是不是真的。
是三年前的春天,咱记得很清楚,医院门口的两株玉兰花开了。雪白雪白的玉兰花像朝天喷放的焰火,刺得人眼睛生疼。
那天下午,小雨住进了妇幼保健院。为啥能记住小雨?小雨和一般女人不太一样呀。咋个不一样?小雨是被她丈夫从出租车上抱下来,一气不歇地抱到三楼产科。小雨的丈夫是个军人,整整齐齐一身军服,精精神神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眼睛大呀,比电灯泡亮堂,真叫亮堂。小雨躺在那小伙子怀里,绵绵软软真像一条蛇。小雨的脸那个白呀,赛过医院门口的玉兰花!这小两口生生折了我们全院人的目光,那真是“天造一双,地设一对”呀。你想想,咱们是谁?咱们见过的两口子有多少?咱告诉你,能这样得到大家异口同声赞叹的两口子,就只有小雨这一对——以前没有,以后也难有呢。
更奇特的事情在后面。那天是咱值班,所以印象特深。躺在床上的小雨像一只等待宰割的小羊,她把身子紧紧的蜷起,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那人站在床边,一只手握住小雨的手,一只手轻轻的梳理着小雨额头的发丝。小雨说:“你别走,你别走,你别走---”那人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宝贝别怕,宝贝没事的,宝贝别怕”这些话仿佛不是用嗓子,而是直接用心发出来的,你能闻到那里面有浓浓的关爱的芬芳。咱当时就想,一个女人一辈子能听到这样的话,哪怕只有一句,也会幸福得要死。
生产的过程是艰难而痛苦的。那人始终在产房门外徘徊,他的脚步声充满着焦灼不安。小雨那撕心裂肺的哀号在房间激荡,令人揪心。——干这工作久了,老实说,咱对于别人痛苦的感受已经很麻木了,可那天我感到了自己的心在缩紧,随着这个叫小雨的女人的一声声喊叫在一阵阵缩紧。小雨喊着那人的名字(很含糊,是我的猜测),一直没停。那人突然像发狂的野牛一样撞开产房的门,他冲了进来。
显然,他已经顾不了医院的规定,他受不了啦!他冲进来,旁若无人的扑向他的爱人。乎要把一种力量灌输下去。他的嘴贴在小雨的耳朵上。他的脸颊和嘴巴上的肌肉在抖动,在他的两只手掌像两只收拢的翅膀,紧紧地贴在小雨苍白的脸颊上;那两只手索索抖动着,似扭曲变形。这人完全沉浸在恐惧和痛苦之中。而所有的恐惧和痛苦,他都可以轻易的避开呀。
可是,这个人的表现令人震惊。仿佛那躺在产床上的女人并非另外之人,而就是他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不是一个叫小雨的女人在受难,而是他自己在受难!
大概过了四五分钟,那人被三个男子强行拉到外面去。从医学的角度看,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他留在产房对小雨的生产没有任何好处。
继续的流血,继续的嘶喊。由于手术难度加大,咱家再没注意外面那人的动向。似乎过去了漫长的几个世纪,终于,随着一声响亮而稚嫩的啼哭,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在护士的手上,那是多么美丽的希望之花啊。
“快去叫他爸爸,快叫爸爸来看看。”有人喊,一定是记起了那可怜的人儿。
拉开门,天哪,你猜看到了什么?你一定猜不出。许多人都猜不出。
就在门外,贴着雪白的墙壁,那可怜的人他躺在地上。不是累了歇息歇息的躺卧,是永久的安息。他死了。用衣袋里的剃须刀片,割断了左手手腕上的大动脉,他的血红得令人胆颤。那么大的一片血,军人的血,丈夫的血,爸爸的血,那么大的一片红啊。
那一刻,和许多人一样,咱家也忍不住哭了。咱家哭的,不是生命的脆弱,而是生命的美丽,人性的光辉。
为什么以前没对你讲?那是因为啊,怕你听了自卑。
老婆说完,问我有没有满足军人情结。我说满足得很,听上去真美啊。她刮刮我那长满粉刺的小鼻子。
老婆又问,你信不信这样的人和事?我说,信,信,咱敢不信么?这么美的人呀。她捏捏我那微存脚气的大脚丫子。
那你愿不愿意向那个人学习?
咋学呀,你牙疼厉害了我就掐自己的手背?你乙肝了我就胃溃疡?
老婆捏捏我那骨头太少的脸盘说,你呀,你这实诚人,我的猫咪咪,我的大米米,那故事呀,是我依据一篇小说编造的。
我接上去:亲爱的老婆呀,恕我愚钝,美国作家海明威和你是啥关系我至今也搞不明白。他的那篇叫印第安人营地的故事里,好像也讲了个为妻子生产抹脖子的男人,海明威也让那人的血红了一大片呢。
“不过,”我说“老婆呀,我爱你的水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