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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的女子有五十开外年纪,蓬乱的头发用木钗绾起,枯草一样奓着,身上是灰扑扑的粗布衣衫,边角处有磨损的痕迹,但步伐轻快有力,风一样来到面前。
劈头盖脸一句:“找我什么事儿?”
李素节打招呼的声音就这么卡在喉中,意识到她开门见山的风格,立刻改口:“我奉陛下之命,请您出任工部廊中。”
她干脆道:“不去。”
说完就要起身,李素节忙道:“您所做为何?”
女子动作一顿。
李素节立刻接上:“您如今所做不过局促于方寸之间,若就职工部,便能以自身能力造福百姓——”
“为什么要造福百姓?”对方直接打断她。
李素节尚未回应,对方又问:“那是你们当官的事情,我还没当上官呢,就要我去造福百姓?呵,那我现在就是个百姓,你想怎么造福我?逼我当官?”
她语气颇冲,语速又快,那些话刚在李素节脑中转过一圈,她便又要离开。
李素节起身道:“不为造福百姓,难道不为自身所学得有所用?”
女子扭头,一句抛来:“你怎么知道现在没用?”
李素节道:“能造精巧机关,却只做三枚木簪,能驭过人技艺,却只留一把轮椅。若非陛下相求,纵使能造精良弓箭,恐怕亦只用于一人之手。凡此种种,若能发扬光大,不知能用于千家万家!”
“那于我何用?”女子反问。
她不再急于离开,正过身直面李素节,缓声道:“你说的不错。做那两个木簪,是我闲来无事消遣时间,做那一把轮椅,是我觉得好奇想要一试,至于做那弓箭,就算是皇帝相求,我也只为了挑战自己。我做得开心满意,至于旁人用不用……”她露出个轻蔑的微笑:“和我有什么关系?”
天下万事,唯有取悦自己不需要耗费心机,也唯有取悦自己,旁人不能说服她放弃。
李素节哑口无言。
女子已经放弃了速来速回的念头,扣着桌面问:“你还有什么理由,一起说了吧,说完我就走。”
李素节一会儿没有开口,女子缓慢眉目舒展:“行了吧,回去告诉皇帝,那劳什子工部廊中,谁爱当谁当去,别来找我。”
她转身要走,李素节脱口道:“等等!”
女子扭头:“你有完没完?”
“人各有志,实在情理之中,但前辈可知,”李素节从容道:“纵使前辈天纵奇才,然而天下机巧,却不盛于此。”
女子微微凝眸。
李素节道:“天下机巧,最盛莫过于官府,官府最盛,莫过于工部,天下机巧汇聚于此,能工巧匠不知凡几,前辈可知为何?”
女子双臂抱胸,斜睨着她。
“为能工巧匠汇聚之地,一处钻研技艺,便能教学相长,互有助益。”李素节打量着她的表情,适时道:“前番来见前辈,得知前辈潜心钻研,时有灵感,便废寝忘食。殊不知……”
她没有说下去。
女子扬眉问:“怎么不说了?”
李素节转而一笑:“殊不知灵感往往从切磋琢磨中来。”
“避重就轻。”女子不轻不重哼了一声:“做了工部廊中,哪儿还有切磋琢磨的时间!”
李素节道:“世事难以两全,或取工部廊中而能与同侪切磋技艺,或敝帚自珍而故步自封,端看前辈如何选择了。”
“你说得倒轻巧。”女子陷入沉思。
李素节趁热打铁道:“若前辈愿意为工部培养人才,那么不妨做数年之约,待学生成才,便可解去。”
女子换了个松散姿势,瞥她一眼,说:“那不知还要再等上多少年。”
李素节笑了:“您若有学生在侧,许多事情就不用再亲自过问。”
女子眯着眼睛看她,忽而一笑,说:“行啊。”
此前百般推拒,这会儿却答应得爽快,很快又说:“但我要陛下的旨意,白纸黑字全写清楚了,你什么时候给我,我就什么时候答应。”
李素节答应了。
走出明医堂时,她还在为事情的发展感到恍惚,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谁说服了谁。旋即一笑,抛开这毫无意义的问题,去找昭昧拿这道旨意。
如此,夏翀便正式踏入工部。
初来乍到,又有男官们虎视眈眈,李素节亲自送她前去应卯,往工部府衙去时,路过户部,正碰见冯庐自内走出。
李素节引见了夏翀,才问冯庐:“你神情这样凝重,是出了什么事情?”
紧接着又想起来,说:“前些日子你说案比的事情快结束了,如今进展得如何了?”
冯庐沉着脸说:“为的就是此事。”
李素节目光微亮:“那就是结束了?”
“是。”冯庐道:“数字已经出来了,正要报与陛下。”
李素节打量她表情,问:“难道出了什么岔子?”
“没什么岔子。”冯庐摇头,说:“只是……”
她没说下去,李素节会意,道:“我先将夏娘子送去工部,回头再与你详谈。”
冯庐说:“我正要前往辉光殿,你到那里找我吧,陛下应该也会叫你了。”
第126章
李素节走进辉光殿的时候,昭昧正凝神看桌面摊开的一本册子,冯庐坐在旁边,大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开口。
“怎么了?”李素节问。
昭昧抬头,将册子向她推了推,说:“你看吧。”
那册子便是这几年案比的结果。
连年战乱使得多少人流离失所,人口流动性增强,原本的户籍体制濒临崩溃,新朝建立,她们面对着一个大烂摊子,许多事情要从头做起,人口调查作为许多政策的基点,亦早早排进日程,然而推进过程有赖于行政系统的完善,故而进展缓慢,到今日才拿到结果。
数字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痛,又无比清晰。李素节费了些时间看完,放下册子,亦如昭昧和冯庐一般,沉默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再没什么比战争的破坏力更强悍了,纵使一提战争,总率先想到战士的伤亡,然而在那样波及全域的战争当中,死的最多的,永远是平民而不是战士。
她们都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只是,任何推测都不如数字来得更直观而惨烈。
窒息的寂静中,昭昧沉声开口:“损失近一千万人口。”
李素节声音干涩:“近四分之一。”
冯庐抿唇,低声说:“这数字也不尽准确,我们对地方的掌控不尽如人意,调查中多少会有纰漏,这数字只能计到我们控制范围内的人口。”
昭昧冷嘲:“便是再减少一半,又有什么两样。”
都是令人难以承受的代价。
史书上改朝换代,动辄“十室九空”“白骨蔽野”,看的时候只肤浅地感慨死的人多,再盘桓几眼也就过去了,唯独亲自见证,才真正领会其中意味。而当她们处在如今的位置上,所有感慨又不止于悲叹,那些死去的人,意味着留给她们的是怎样的满目疮痍,更意味着她们要在怎样的断井残垣之上惨淡经营。
李素节吐出一口气,说:“往好处想,如今数据既然确定,以后的事情也容易开展。轻徭薄赋的旨意虽然已经传下,但现在有了各处的人口统计,更方便有针对性地给予倾斜。”
昭昧将双手自蓬乱的发间抽出,向冯庐说:“蠲免赋税的事情,你拟个条陈。”
冯庐点头。
昭昧沉默了片刻,看起来有什么想说,又打消了念头:“你先去吧。剩下的事情我再想想。”
等冯庐走了,她趴下去,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幽幽叹息一声,又扶着桌子坐起来,将册子翻到某页,盯着看了片刻。
李素节见到了那页上的文字。
“素节姊姊,”昭昧扭头,疲惫道:“你还记得说过的话吗?”
李素节垂眸:“记得。”
昭昧问:“现在你还那样想吗?”
李素节说:“为什么这样问?”
昭昧执着道:“所以呢,是吗?”
李素节道:“没有改变的理由。”
昭昧抿起嘴唇,无味地笑了下,忽然说起:“你猜,从前那些朝代遇到这种情况,都做了些什么?”
李素节看着她,声音转硬:“不需要猜测,你看过的史书,我都曾看过。”
“也是。”昭昧说:“所有人都会想到。”
“因为史书那样写。”李素节盯着她的眼眸:“他们见得多了,自以为习得了旁人的经验,但凡遇到相似的情况,就只能想到史书上记载的那些——自然,他们也没必要再去寻找旁的答案。”
言语中有未尽之意,她没有多说,可昭昧直截了当的问了:“而你想要去找旁的办法吗?”
李素节不答反问:“为何不说你自己?”
昭昧道:“……因为我不知道。”
“为什么说不知道?”李素节忍不住道:“难道连试一试都不肯吗?”
昭昧道:“用什么试?用大昭?”
李素节的声音压过了她:“你怕是忘了当初的想法。”
“当初的想法?”昭昧霍然起身:“我当初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让我活得更好!”
她居高临下,睥睨着李素节,李素节仍端坐着,目光仰视,又渐渐收回,看向别处,轻笑道:“好一个为了你活得更好。”
昭昧咬字清晰地说:“在这一点上,我从不曾掩饰过自己。”
“所以呢?”李素节扬眉,目光尖锐,而言语更利:“再没有相同的立场了,再没有共同的处境了,维护她们便要损失你的利益了,你想要怎么做?你也想要走那条最简单的路——连试都不试就要放弃了吗!”
她们针锋相对,谁也不甘示弱,彼此的目光要将对方照破。
终究是昭昧先泄了气。
她坐回去,硬邦邦地说:“我没有。”
李素节咄咄道:“那你何必试探?”
昭昧说:“我也只是试探。”
“但你就不该试探!”李素节恼火道:“谁也禁不起试探,就连我……我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