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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昧深深看她一眼:“钟娘子当真是好发财啊。”
钟凭栏苦笑了:“如果开慈幼堂能够发财,我的确要做中原首富了。”
昭昧沉吟不语。
“我明白你的来意。”钟凭栏叹息一声,说:“你若要人,这些十几岁的还没有安排去处,各地算起来也能有几十人,你大可以来用。但你若要钱,每年十万倒是可以,再多的,我也无力为继。你也看到了,我虽然店铺不少,可开支也大,实在不能一力承担你的军费。”
昭昧坦白道:“我要人,但几十人太少。我也要钱,十万远远不够。”
钟凭栏摇头:“没有更多了。”
“那就先把人留着吧,需要时再来找你。”昭昧说。
昭昧在这里住了几日,和其中几个孩子交流了一番,虽未发现钺星这样的天纵奇才,但个个识字,学文的也略通武艺,箭术可圈可点。
虽然稍有欣慰,可最大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
昭昧和李素节讨论过扩军的事情。她们依靠上武军太多,需要更多新鲜力量的加入,但再一次卡在钱粮上。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日居,李素节正在等候,先递了杯水,昭昧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说:“这几日安排我去见你娘——”
话到一半,她才察觉李素节也同时开了口,便打住,问:“你说什么?”
李素节没有客套,直言:“你听说了吗?李璋那边的消息……又有人过去了。”
昭昧问:“谁?”
李素节顿了顿,说:“宋含熹。”
她的老师。
第88章
宋含熹曾历仕三朝,三十余载堪称只浮不沉。第一任皇帝时,她入宫成为女官,第二任皇帝时,她成为尚宫,已实际执掌后宫权柄,连皇后也尊敬一二。可惜这两任皇帝登基时均已垂垂老矣,未几年便撒手人寰,又硬生生熬死了不少子孙,尤其第二任皇帝时,同样日渐衰朽的皇子们你争我夺,总怀疑下一刻父亲便要归西,生怕夺权晚了便尘埃落定,斗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反而没熬过老皇帝,先走一步,便宜了年纪最小的李益。
李益生在深宫,不受宠爱,连存在也鲜为人知,倘若不是他的兄长一个个全都魂归地府,这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当,可命运偏爱捉弄,老皇帝死后,各枝宗室都以为老皇帝无嗣,算盘打得叮当响,讨论到底推哪个孩子上位,宋含熹却从犄角旮旯里将李益拉了出来。
彼时李益十几年纪,长得瘦瘦小小,怕生怯懦,并不讨喜,宗室们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绞尽脑汁想把李益撇出候选项,是武缉熙力排众议,与宋含熹一同坚持,最终将李益带上了皇位。
李益自幼生长在角落,不曾受人瞩目,初登皇位时,吓得直想溜走。宋含熹虽然权力颇大,却限于后宫,是武缉熙手牵手将他拉上皇位,又手把手教他养出几分帝王之势。
可笑的是,当李益终于懂得如何利用皇帝权力,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逼娶他的老师。
宋含熹也因此一度与武缉熙关系紧张。一旦武缉熙成为皇后,想当然的,以她的能力,必将分割宋含熹的权力。
然而宋含熹的担忧并没有发生。武缉熙的目光从未停留在这里,自入了后宫,她便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只偶尔以宋含熹为窗口,探出观望的眼神,想了解几分政事,却很快被李益发现,严令禁绝。
故而,某种意义上说,终李益一朝十几年,宋含熹依然是后宫最风头无两的人。
换言之,宋含熹历仕三朝,从未行差踏错,期间不知旁观多少人死于立场,自身地位却始终稳稳当当。
就是这样一个人,她选择了李璋。
昭昧和李素节身在邢州,已经是人尽皆知,宋含熹不可能不知,但任何感情均要让位于政治,她没有因为十几年的相处产生偏移,依旧固执地选择了她认为对的立场。
李素节为之难过,却也没有多久。她和宋含熹的观点很早之前就有碰撞,即使是师生,亦各有思想,因此和昭昧说起时,她已经能够视作一条寻常的情报,做了交代,便继续道:“另外,我得到消息,赵孟清已经出兵攻打凉州。”
如她们预料的那样,赵孟清意识到北上进攻很难从李璋那里讨到好处,就转变策略,开始向西用兵。凉州在青州西侧,与东部诸州断绝,堪称孤岛,而青州又是赵孟清发家之地,倘若不出意外,此战的结果便可以预料。
昭昧道:“扩充兵力的计划需要提到案头了。”
上武军的兵力并非不足,只是她们需要留出裕度,为其中很可能清洗掉的部分提供补充,而补充的兵马必须首要保证为她们所用。
这并不容易。邢州早在大周时便拥兵自重,又有以李家为代表的世家累世驻守,多年以来,已经形成相当顽固的体系,武由将军把控,文由李家执掌,两股势力几乎能够左右邢州的局势。
如今曲准虽死,军中势力尚未更新,而李家虽然还在支持昭昧,但暗鸮的突然离开也为她们敲响了警钟,遑论,她们当初获得李家支持凭借的是昭昧的公主身份,而现在,天下间有另一个比她更名正言顺的存在。
李素节问:“你还是坚持原本的想法吗?”
昭昧点头:“是。”
李素节道:“恐怕不似你想的那般顺利。”
昭昧道:“河图她们当初不也是这样成了我的人吗?”
李素节道:“那是彼时她们走投无路,而更多的人早已习惯了那样的环境,在新的动荡来临之前,她们宁可死在那样的安稳里。”
昭昧奇道:“我们两个怎么恰好反过来了。当初我不要救她们,是你坚持去救。现在我要带她们脱离苦海了,你反而劝我放弃。”
“不是劝你放弃,而是时机不对。”李素节道:“人到绝境,是愿意以死相搏的。但在那之前,不到绝境,受再多苦,她们也只会觉得还可以忍受。”
昭昧不语。
李素节语气一转:“你若坚持便去做吧。做了才知道结果。”
昭昧默了默,到底开口:“我坚持。”
李素节笑笑,没有再劝:“我这就去安排。”
结果已经敲定,具体如何实施,还需要李素节拿出章程。她在筹划扩军之事,昭昧则捡起李娘子的邀请,前往李府与她相见。
李素节见李娘子时,李娘子曾在言语中询问她是否带了兵马,当时李素节没有明白,过后深思,想到这或许是暗示。
李娘子在李府的行动受到限制,甚至还有人监视,唯有她们带兵前往,切断旁人的视线,才有可能正常谈话。
故而昭昧也是带兵去的,兵力散开,护住她们相见的佛堂。
在佛堂门前,昭昧停了停。
钟凭栏或许是阿娘的旧识,但尚未戳破那层窗户纸。这样一来,李娘子,或许是她在宫外见到的第一个,阿娘的朋友。
阿娘,朋友。这两个字眼组合在一起,心里有几分别扭。她定了定,迈步走入,自明亮的阳光底下,踏入黯淡的佛堂,见到雾霭缭绕、烟尘在空气中浮荡,又裹挟几丝阴寒,钻进她的鼻孔。
“阿——嚏!”昭昧打了个喷嚏,整个人都跟着抖了抖。
这绝不在她计划之中。
她忍不住摆摆手,拂去鼻尖周围的尘霾,转向旁边,一抬头,透过敞开的帘栊,见到了那深深处的人。
大约是惹了尘埃的缘故。鼻子忽然酸起来。
好似有细细一条线,穿过时光、穿过过往、穿过深院高墙、穿过生死别离,将眼前人与心上人连在一起。
明明除了年纪相仿,她们一点也不像。
昭昧捏了捏鼻子,没有往前走,问:“要我走到你面前去吗?”
李流景起身,缓缓走来。
昭昧下颌咬死,眼见着她步步走来,说:“你和她一点也不像。”
李流景的目光在她面庞逡巡,微笑着,目光穿越雾霭,道:“你与她很像。”
她说:“幸而,你只与她很像。”
昭昧忽而粲然一笑。她向前走出几步,掠过李流景身旁,又回身望她,道:“听说你们是好友。”
“大概吧。算起来,我们相识也二十余年了。”李流景低头斟茶,说:“那时候她做了状元,我欲嫁与她为妻,却遭到拒绝。”
昭昧一屁股坐上主座:“然后呢?”
“我正年少气盛,心有不服,便找上门去。”李流景将茶水递到昭昧手中,说:“她不肯见我,我便百般纠缠,原本只是为了那状元的名头,却在纠缠中当真多了几分欣赏。”
昭昧端着茶没有喝。
李流景在旁边落座,说:“后来,我们大概也成了朋友,那时,她才和我说她拒绝的理由。从那之后,我们便无话不谈。”
“她倒是信任你。”昭昧道:“也不怕你告诉旁人。”
“她知道我不会。”李流景道:“我们姑且算是一样的人。”
昭昧上下打量她,没说话,眼神却把什么都说了。
“但其实,也的确不一样。”李流景道:“她想要女扮男装立身朝堂,可我不同,我总以为单单以女子的身份,也能够做出一番事业。只是那时候终究为世道所限,总以为女子能够为世人所承认的优秀,便只有将才华倾注到丈夫身上——我就那样做了。”
昭昧这时却说:“我反倒觉得你们像了。”
“总之,我不认可她的做法,她不认可我的做法,我们都想要证明自己,朝着自己选定的方向努力。”李流景说:“你母亲曾一度胜过我,她做了宰相,亲自拥立年仅十六岁的先帝登基——我不得不承认,那恐怕是我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情。可先帝竟为她的拥立而生出妄念,亲手剥夺了你母亲的一切。而你母亲,纵使心高气傲,也如我一般,最终为世道拘束,就那么入了宫。”
昭昧无言。
“刚巧,那一年,我丈夫死了。”李流景自顾自地说:“她失败了。我也失败了。”
世人皆道她对亡夫情深意切,丧夫后形销骨立,病体支离。却不知晓在他死的那一刻,她的所有理想都遭覆灭,哪怕那理想现在看来有些可笑,可彼时却支撑着她的全部骄傲。
可偏偏,连武缉熙也没有做到。
平日里她们常为此争执,以为自己走的才是正道,总想自己比对方多走一步、多赢一点。
可武缉熙入宫前的一天,向她剖白自己的心情,亲自宣告了自己的失败,又真切地希望她能够成功。
而她,背负了她们的一切,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到。
昭昧问:“为什么不见我?”
李流景似答非答:“我总不相信她会这样死去。”
昭昧紧闭着嘴。
“宫变之夜,葬身火海……”李流景说:“她那样的人,怎么能这么……这么轻易地死?”
昭昧道:“素节姊姊亲眼所见。”
李流景仿若未闻:“她该是只要有一丝机会就一定要反抗的人才对。”
昭昧也这样想。可是她没有回答。
话题就这样漫长地在沉默中被抽离。
李流景抬眼,逡巡看着昭昧的脸,目光陡转锐利,扫尽迷离。
她字字道:“李府有变。”
回到日居的路上,昭昧的心情颇为复杂,总觉得母亲好像一副拼图,她每走出一步,都是将她拼凑得更完整一点。
可是再完整,也只是不可追的过去。
她还要活在当下。
将那些消极的沉湎抛在脑后,她见到曲芳洲的身影,问她什么事情。
曲芳洲道:“那日的刺客,我已派人调查,但是刺客本人查不出任何信息,也不曾发觉有人异动,尤其这段时间,所有人都格外安静,实在没有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