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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人人易色。
父亲立刻训斥:“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念头其实在她心里藏了很久。她够聪明,却只是孩子气的聪明,天真地以为,在她狭小的世界里,皇帝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那么,她自然要做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了。
可父亲突然的疾言厉色吓到了她。
武缉熙也怔住了。她回过神,打趣道:“节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志向。”
气氛随之和缓,年幼的她也从瑟缩中回神,想要绽出一个笑脸。
“只是,”武缉熙蹲在她面前,温声道:“这样的事是万万不能想的,知道吗?”
李素节自回忆中醒神,笑道:“后来,我就再没有想过了,慢慢的,连这件事也忘记了——可殿下还记得。”
李素节一字一字地说:“她记了这么多年。到死前,她还想向我道歉。可是,我却忘记了。”
她重复:“我忘记了。”
昭昧忽问:“是不是所有大人,长大后都会忘记自己曾经也是个孩子?”
李素节怔然:“……抱歉。我险些,也做了那样的大人。”
昭昧摇摇头,将李素节的手臂抱得更紧,低低地说:“有件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李素节静静地等待。
昭昧说:“阿娘怀上李璋的那天,我也在房间里面。”
李素节张了张嘴。几年前的那一日……在她的记忆中,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有一双手抹去了时间。
昭昧说:“那一天很奇怪。阿娘突然变得……变得很奇怪,她从前总是很坚决,可那一日却好像有些不同。阿耶大概也有所察觉,便走进了她的房间。她们做了一些……嗯,怀上李璋的事情,然后……”
昭昧只是在平铺直叙,可话语中的节奏却令李素节的心。
“然后,”昭昧仰头,目光直勾勾地:“血,都是血……”
李素节被她的眼神骇住,不禁轻唤:“阿昭……”
“都是血。”昭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说:“那根簪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簪子,插在了阿耶的胸口……”
“阿昭!”李素节高声。
昭昧一个激灵,懊恼道:“每次想到那场面,连我也会变得奇怪。”
“那就别想了。”李素节嘴唇有些颤抖。
只言片语间,她几乎可以还原曾经被掩埋的一切。
“那之后,一连几日我都没有见到阿耶,但又过了一阵子,他就好像没受过伤一样。”昭昧说:“再后来,我想到了,那根簪子应该只是扎到了他胸口的骨头。”
“别想了。”李素节着捧着她的脸,露出个微笑,说:“我们说点别的吧。”
“好啊。”昭昧也笑起来:“那就说,阿娘为什么会到你家里去呢。她和李太常关系很好吗?”
李素节心里松一口气,又忍俊不禁:“当然不是。”
昭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看不出方才的影响,自然地问:“那是怎么回事?”
“是我母亲。”李素节笑道:“我母亲和殿下,曾有一段孽缘。”
昭昧眨眨眼睛:“说来听听。”
李素节说:“我母亲她,曾和王父约定,捉个状元做上门女婿,倾举族之力扶持他平步青云,做李家的支柱。”
昭昧仍不明白这有什么关联。
“殿下,”李素节又忍不住笑:“曾经状元及第。”
“啊。”昭昧惊呼一声:“该不会是……”
“是。”李素节道:“那时殿下女扮男装,隐瞒了出身武氏的身份,只做个寒门书生,我母亲便看中了他,有意招为夫婿。”
“后来呢?”昭昧忙问。
“后来自然是没有成了。殿下拒绝了我母亲。又过了些年,我母亲便选择了我父亲。”李素节口吻淡淡。
“嗐。”昭昧遗憾叹气,又很快振奋:“说起来,我还不曾见过你母亲呢。”
李素节道:“她现在等闲不见外人。”
昭昧不解道:“居然还有人喜欢自己关着自己。”
李素节情不自禁想起那窒闷的佛堂、空气中浮动的烟尘和夕阳阴影中孤冷的角落,想起半明半暗中母亲的脸庞,又立刻将那些印象统统拂去,垂下眼眸,岔开话题说:“粮食的事情,可以解决。”
昭昧也跟着问:“她有那么多粮食?”
李素节道:“再从李家借一些,缺口应该不大。”
飞涨的粮价不知道将多少平民逼上了穷途末路,但对名门世家而言,只意味着能够囤积居奇地赚到更多钱。李家不差粮,日子最艰难的时候,还曾出面施粥,赚了个好名头。
旁人也不会想到,市面上日胜一日的粮价背后,正是以李家为首的大户们在做推手。
即使是昭昧,想要通过李素节从李家借到粮食,也非要让步不可。
但毕竟能够解决燃眉之急,昭昧便让李素节再去李家交涉一番,借到更多粮食的同时,也借个路径,瞒天过海地把别处的粮食运来。
她自己则来到明医堂。
李素节说,赵称玄要见她。
这会儿明医堂的活计不忙,昭昧刚走进来,便有人拥上来,七嘴八舌地拦在她面前。昭昧分辨了几句,说的都是营伎的事。
消息传得飞快,已经人尽皆知。昭昧住在曲府,医者们都好奇地从她这里打探。
昭昧挑能说的说了几句,刚好赵称玄走来,吆喝一声,医者们便作鸟兽散,还了昭昧清净。
赵称玄看她一眼,说:“你跟我来。”
她往后院走,一直走到后宅,推开房门,再关上房门,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赵称玄回身说:“李家那小娘子来,说你要借粮食。”
她平日里不苟言笑,此刻神色认真,就显得格外严肃,连皱纹都深了几分。
昭昧微讶:“她和你说了?”
赵称玄不答,说:“那些粮食足够你吃上一辈子。但可放不了那么久。”
昭昧没再纠结她为什么知道,点头:“是,所以要很多人来吃。”
赵称玄问:“多少人?”
昭昧说:“几百人。”
赵称玄说:“什么人?”
昭昧说:“我的人。”
赵称玄紧追不舍:“这么肯定?”
昭昧说:“除了我,她们无处可去。只有我。”
赵称玄目光透出了然,分明是番云里雾里的对话,她却似乎从中得到了答案。沉默片刻,说:“她们不只有你。”
昭昧直截了当地问:“到底借是不借?”
赵称玄叹了口气,再开口时,不是咄咄逼人的语气,说:“既然是你的人,那么,我倒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赵称玄看着自己的手指,经年累月的工作在指间留下茧痕,她摩挲着老茧,说:“我要见见她们。每个人。”
昭昧本来不解,看到她的手指,又明白了,提醒:“那可是几百人。”
赵称玄的语气难得起伏:“是啊,几百人呢。”
“……好吧。”昭昧说:“但要我和她们见过之后才行。”
嘴角露出欣慰的笑,赵称玄说:“好。”
过了几日,昭昧才再度见到夏花。
曲准到底将她们关押了几日,寒冬腊月,缺衣少食,夏花容色憔悴,已经看不出往日靓丽,然而目光却比从前更加深邃。
昭昧说:“你都知道了吧。”
夏花的声音有些干哑:“嗯。”
昭昧说:“虽然不再做营伎,可依然是贱籍,将来上到战场,同样要面对死亡。”
夏花点头。
昭昧问:“没能逃出去,失望吗?”
夏花不语。
昭昧目光微微放远,那瞬间想起曾经在倡肆的房间,她们曾为逃与不逃而争辩。
但也只是瞬间,她收回视线,说:“但是,你和她们不一样。”
她将一本册子递到夏花面前,翻开其中一页,说:“这是你的名籍。”
夏花愣怔,抬眼,看向那纸页。
她伸出手,指尖轻抚纸面。
薄薄的一张,短短的几行,就决定了她的一切。而现在,她的一切正摆在她面前。
“素节姊姊答应过的,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会放你走。”昭昧说。
指尖仍在字迹上流连。夏花动了动喉咙,问:“只有我吗?”
昭昧说:“还有秋叶。”
手指蜷缩起来,在纸面停留了一段时间。接着,收了回去。
她笑了下,说:“我不走。”
昭昧惊讶地看她:“我可以抹掉你的贱籍。”
“我知道。”夏花说。
昭昧问:“你不是想要作为平民生活下去吗?”
“从前是的。”夏花平静地说:“现在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