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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柳絮漫天,仿佛飘浮不定的雪花。
上京城东官道上,一队马车快速驶过。
车窗帘一角掀起,露出无双带笑的小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馥郁的花香和淡淡的新叶的味道。
“好怀念啊。”无双道,“上京的味道,有七年都没闻过了。”
“真的好怀念啊。”稚嫩又清朗的男声跟着响起,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出现在无双脸庞,学着她深深吸上一口气,似模似样地感叹道。
“你怀念什么?”无双偏头捏捏弟弟软乎乎的脸蛋儿,问他,“你记得上京什么样吗?我们离开时你才这么大。”她两手分开,比了大约半臂长的距离,“话都不会说,整天只会哭着要吃奶。”
“三姐姐此言差矣。”君瑀学着家中西席讲课时摇头晃脑的模样,“若是我连话都不会说,你怎么知道我哭是因为肚子饿,还是因为想方便,又或者只是烦闷。”
无双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但又不愿在弟弟面前示弱,眼珠子一转,顾左右而言他道:“既然你记得,那倒是说来听听看,汝南侯府的大门朝哪边开,一共多少座院落?”
“侯府坐北朝南,大门当然向南开。”君瑀不紧不慢答,“原本大小院落共十二座,因为二姐姐、三姐姐、四姐姐都长大了,祖母特地建议新盖了一座院落,让你们姐妹居住,图纸我都在爹爹那儿看过。”
“你这是作弊。”无双抓住弟弟的小辫子便不放松。
君瑀反驳道:“我又不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才特意去看的,一年前我就看过了呢。”
“总而言之不是你离开上京前就记得的。”
“记得就记得,还要分哪一年记得吗?将来我去参加科举,难道还要在试卷上标明每道题是何年何月阅于何书?”
杨氏从白露手中接过茶盏,气定神闲地品着茶,不时瞟一眼窗外的春景,丝毫不把一对儿女间每日照三餐准时上演的斗嘴当一回事。
十里亭前,无瑕伸长着脖子,一刻不停地向远处眺望,虽尚看不到爹娘与弟弟妹妹的踪影,但心思早飘去他们身边团聚。
若不是身边的楚晔不时端起茶盏喂水,恐怕她早被太阳晒得口干唇裂了。
无瑕与楚晔成亲第二年便一举得男,生下长子楚恒,第三年则有了次子楚恪,之后两年未生育,直到去年又生下小女儿楚怡。
夫妻两人平日里恩爱缠绵如新婚,楚晔也一直遵守着当初的承诺,后院里只有无瑕这位侧妃,并未再纳侧妃和姬妾。
等啊,盼啊,一上午过去,终于见到远方扬起烟尘。
无瑕猛地站起来。
“是马车,夫君,是马车呢!”她开心地喊起来。
身后被奶娘抱在怀里的楚怡睡得正香,蓦地被喊声惊醒,张开眼,只看到亲亲阿娘越跑越远的背影。
好像被抛弃了呢!
楚怡小嘴一瘪,扯开嗓子嚎哭起来,不论奶娘怎么哄,就是不肯停。
“是姐姐呢!姐姐来接咱们了。”无双一直趴在窗前,最先看到无瑕迎过来的身影。
马车停下,骑马而行的汪弘博上前扶着她跳下马车。
无双连谢也顾不得说,直接冲无瑕扑过去。
君瑀也从车厢出来,汪弘博下马把他抱下车来。
“博哥哥,你真好。”君瑀抓着他的袍角,狗腿道,“可惜回到上京,三姐姐就要当王妃了,我再也不能假装你是我的姐夫。”
说完,也不管汪弘博是何反应,便追着无双离开。
无双一头扎进无瑕怀里,她如今长高了,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被姐姐抱起来,只能搂着无瑕的脖颈,又笑又叫:“姐姐,我好想你,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一点都没有变。”
“怎么会没变。”无瑕道,“走得时候你才到我大腿高,现在个头都快赶上我了,我要是一点不变,岂不是成了妖怪。”
无瑕将无双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奇道:“怎么个子长高了,脸还是肉嘟嘟的,算起来你也要十三岁了,不应该呢。”
“三姐姐身上也不瘦。”君瑀插话道,“都是三姐夫每个月都一车车的叫人送生果海鲜牛羊肉,还有各地进贡的美食,像喂小猪一样喂法,三姐姐能不胖吗。”
“就你话多!”无双探手在弟弟脑门上敲了一下,“什么是喂小猪?你喂过小猪吗?不知所以然就胡乱下结论,顾先生就是这样教你的?”
“唉……”无瑕才开口讲了一个字就被杨氏打断。
“别管他们,每天不停吵吵吵,你爹还能骑马避一避,我一路上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她边说边拉无瑕往凉亭里走,“咱们进去说话。”
“我可羡慕他们呢。”无瑕随着母亲走进凉亭,“双双和瑀哥儿能朝夕相处不算,还一直跟在爹娘身边。不像我,想见爹娘只能在梦里。”
“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可不作兴这么粘着爹娘。”杨氏说着从奶娘手里接过楚怡,“哟,这就是我的小外孙女吧,长得跟你娘小时候一模一样呢,真招人喜欢。”
楚怡刚哭完,还在一噎一噎的抽泣。
不过小姑娘天生喜欢被亲亲抱抱,杨氏把她揽在怀里好一顿稀罕,楚怡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咯咯咯地笑起来。
无双挤在娘和姐姐身边一起逗弄小外甥女。
至于君瑀,别看他与无双斗嘴是日常,但其实与三姐姐感情极好,自然也跟着一起。
站在楚晔身后的楚恒与楚恪一直被忽视,不甘心地齐齐上前,扯一把君瑀的袖子,喊道:“你就是小舅舅吗?”
君瑀回头,见到两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男孩,静默不答,这舅舅他忽然不想当怎么办?
一家人在凉亭里小歇片刻,便启程往汝南侯府赶路。
待到终于到得家中,老夫人早在二儿媳贺采琼和孙女无忧的陪同下等在福佑居,众人久别重逢,少不得一齐感慨落泪。
叙话片刻后,老夫人便着君恕一家回房休息:“你们舟车劳顿一路,今日便早些休息,明日养足了精神咱们再吃团圆饭。”
“那我去订一桌席面来,大哥大嫂选绿柳居还是八宝斋?”贺采琼立刻接话道。
杨氏不在侯府这些年,管家的责任便交在贺采琼手上。老夫人起初还担心她做不来,少不得要自己从旁监督指点。
贺采琼虽是庶出,但跟着由嫡母抚养长大,高门主妇该会的一样不差,把侯府上下管得井井有条,半点不比杨氏管得差。
老夫人这才放手,让她全权打理。
“正院这些年每日都有人洒扫,从不间断,随时住得人去。无双今日就先随你爹娘住到正院去,赶明儿让无忧带你到百芳园走上一趟,选一处你中意的院落,然后再搬进去也不迟。”贺采琼又道。
百芳园就是君瑀提过的,侯府里新建的院落,老夫人眼看着孙辈一个个长大了,便想着专门给他们安排到一处住。让小辈们多亲近,将来各自嫁娶后,仍能保持感情深厚,彼此扶持。如此汝南侯府才能走得长久。
“我想挨着二姐姐住呢。”无双道。
老夫人“啧”一声,打趣道:“你们姐妹情深倒是好,不过无忧入秋便要出嫁,你若太黏她,只怕到时有得伤心难过了。”
无忧两年前在老夫人主持下,与庞远定下婚约。原本她年纪尚轻,不急出嫁,可架不住庞远已二十出头,庞家人一面急着抱曾孙,且他下面还有几个弟弟排队等着娶媳妇,一直催着无忧早些过门。
上赶着的姑娘不得人看重,老夫人活了几十岁,深知其中人情世故,于是一直拖着不肯答应,直到无忧及笄礼过后,才状似勉强地松了口。
“我舍不得祖母和母亲呢。”无忧红着脸,温柔滴开口。
“再舍不得,迟早也得走这一遭。”老夫人取笑她,“你后面还有两个妹妹呢,要是你不嫁,她们也不能嫁,咱们汝南侯府的姑娘岂不是全砸在家里。”
“祖母当我们是核桃么?”无双道。
老夫人被她逗得笑起来:“几年不见,还是小无双嘴巧最懂得逗我开心。”她说着捏捏无双的脸颊,“哟,这小肉怎么这么结实,看着你也抽条了,怎么不见瘦?”
“三姐夫就喜欢三姐姐肉肉的,怕她在泉州饿瘦了,所以每月都送好多肉给我们去。”
君瑀一知半解,张口就答,惹来哄堂大笑。
无双又羞又窘,跺着脚不依道:“你就会胡说!”
“哪有胡说?”君瑀辩驳道,“明明每次押车的人都说是请君家三姑娘查收。”
无双涨红面孔,打岔道:“怎地不见无悔?”
老夫人闻言,敛去笑容,板着面孔道:“整日里不着家,就知道往公主府去,亲疏远近拎不清,当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都是儿媳教导无方。”贺采琼立刻起身请罪。
“不怪你。”老夫人叹气,“谁的孩子像谁。”
无双眼见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把其乐融融的气氛弄得变了腔调,连忙找补道:“所以我像祖母呢!”
老夫人正气着无悔,她不好直接与她顶撞,只有先都祖母开心。
“你又不是我生的。”老夫人道。
“祖母生了爹爹,爹爹生了我,爹爹像祖母,我又像爹爹。”
“哟,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老夫人笑道,“瞧这话一套一套的,听着就叫人喜欢,难怪郢王殿下宠得你没了边,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一车一车拉到南边去。”
怎地今日一个两个全拿她和楚曜当笑话?
无双没有待嫁芳心,自比不得无忧娇羞,可姑娘家到底脸皮薄,连番被打趣终归不开心,扁了小嘴背过身去表示不满。
大家见她爱娇的模样,又是好一阵嬉笑。
翌日,无双直睡到日上三竿,懒洋洋起来梳洗打扮,用过早饭,不紧不慢地到百芳园寻无忧。
百芳园是个大院子,里面套着数个小院子,房舍、花木、亭台楼阁一应仿照江南风格。
无忧住的云海间是个二层小楼,院子内外种满梨树,春天梨花开时,从二楼的窗户向外看,彷如站在云层之上一般,因而得名。
此时梨花正当季,无双有幸一览美景。
“从这里看下去好像仙境似的。”她撑在窗前感叹道,“二姐姐你这儿还有空房间吗?我就住在这儿好了。”
“多个人同我作伴当然好,不过祖母和母亲花了许多心思建这园子呢,你还是先逛过一圈再做结论的好。”无忧道。
两人说笑着下了楼,沿碎石小径走出院门,一路往南边逛过去。
距云海间最近的是芙蓉里,院前院内大片种植着合欢树与地芙蓉。
“眼下花期未到,看不出效果。”无忧轻声细语地解释道,“秋天时天上地上火红一片,美得热烈,简直叫人目不转睛。”
“绿树成荫的倒也不错。”无双点点头。
老夫人起兴建这园子时,想着孙女儿与将来的孙媳妇们都是小姑娘,因而格外迎合着女孩儿家的喜好,每个院落至少种有一种花,各个院落花季不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最适合年轻一辈们赏花相聚。
因而百芳园占地很大,无双与无忧两人慢悠悠逛了两刻钟功夫,才走过一小半。
“过了那座桥就是四妹妹的天涯海角。”
无双顺着无忧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远处大树枝桠掩映间似乎露出飞檐一角。
“无悔怎么住的这样远?”无双奇道,“现今园子里不就你们两个吗,她也不嫌闷。”
“唉,天涯海角里有个小湖,湖里种了夏荷。”无忧似乎不愿多谈人是非,答非所问,“原本祖母取名叫荷风小筑,后来四妹妹自己改了名字。不过她住的远些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两个本来就几乎不说话,祖母也说了,她总是去公主府上住,很少在家里,院子选在哪儿还不都是一样。”但是最后还是忍不住讲起姐妹间相处的情况。
无双本想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就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上前来:“二姑娘、三姑娘。”她很有规矩地福了福,道,“老夫人那边有要紧事请二姑娘过去一趟。”
“什么事这么急?”无忧问。
小丫鬟摇摇头:“奴婢是奉命传话的,具体因由并不清楚。”
无忧于是不再问。
“三妹妹不如先回去,等祖母那边事情忙完,我再差人请你过来。”
无双想了想:“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无忧并不拒绝,小姐妹俩手牵手走出园子。
一进福佑居堂屋,无双便发现事情不寻常。
老夫人、贺采琼和她娘杨氏都在,然而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三人面色都极严肃。
还有老夫人的心腹齐妈妈,向来带笑的脸庞也板着,面色也不好。
整个堂屋气氛都不对,站在门口等吩咐端茶递水的小丫鬟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来了。”老夫人见无忧进门,淡淡开口道,“今日你大伯母和母亲去库房里为你选了几件首饰做嫁妆,你自己过来看看喜欢不喜欢。”
姑娘出嫁,长辈们选了嫁妆让她看,这本应是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的一桩事。
无双自己没有出过嫁,但她上辈子加这辈子,一共嫁了两次姐姐。
上辈子不谈,且说七年前无瑕备嫁时,一家人从上到下,镇日里笑得嘴都合不拢,那种开心是装不出也掩饰不了的。
今日祖母几人完全没有这种神气。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无双来不及细想,就见无忧松开她的手,上前几步,待到罗汉榻前,目光从榻桌上摆放的首饰盒子上一扫,小脸立刻变得惨白,扑通一声跪在了脚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