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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杉垂着眸不说,看着对方细白的手指轻轻摆弄着旅馆配套的粗糙茶具,居然走了会儿神——什么破茶具?明天就给老师带一套朝仓文琳回私塾去。
松阳尚且在掩饰心里没底,但要说鬼兵队总督此刻稳如老狗,绝对是骗人的。
太冒进了,那夜他捂着自己被包扎好的肩膀离开私塾时,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过在那里。从未停息的残酷战争和政治阴谋,让他习惯工于心计,那样不计后果地在老师身上宣泄的自己,甚至让他自己都感觉陌生。
太冒进了,高杉晋助。
怎么会想到拿着刀逼他爱自己呢?
松阳这种感情上不太开窍的温吞性格,直球永远比拐弯抹角有用,但是时机一定要对。高杉有的是耐心和技巧,他本来可以跟松阳慢慢磨,磨掉他对成年学生的陌生感,模糊掉师生之间的界限,让松阳把温宠与爱情合为一个概念。
就像对待不谙世事的处子一样。抱在怀里磨呀磨呀,又哄又宠又骗,一定要等他自己把最后一层衣衫褪落下来,才去亲吻那片再也不会属于别人的淡白肌肤。
松阳老师。
无人的时候悄悄念过这个名字。光是念着名字,那道深渊似乎就能被幸福完全灌满。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他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是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宠溺笑颜,是某种笃定的、绝不会被抛弃的脚踏实地感。松阳老师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学生——除非他死去,或是被驱逐。
直到现在他也依然能记得年少时那种强烈的信念感。只要被老师温暖的手牵着,他心中就无所畏惧。
坏就坏在松阳对另一个人表露出来的在意。
他绝不怀疑松阳认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忠诚,但是如果这份忠诚不属于他——他会发狂的。
高杉在绵彦那听到了一些关于松阳和银古相处时的片段。小孩子对大人之间的细腻情感理解不透彻,但是他听懂了。他甚至能想象出松阳说话时的那股神态,少了一点点面对学生时的从容,多了一点点小心掩饰着的欣赏。
他拿不准主意,不知道是否该去私塾见松阳。他在夜色中的歌舞伎町来回逡巡,冰凉的夜雨打湿了他的衣服,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有一瞬间他想过干脆就这样离开歌舞伎町,让松阳自由行动,选择对他自己来说最幸福的结局——
“你他妈放屁。”
高杉对着无人的雨巷冷冷地说。
夜风把湿透的衣服吹得森冷,正是这股冷意彻底激怒了他。他转身就大步走进私塾,走进温暖的灯光里,把那个微笑着迎接他的人砰地按在了衣柜上。
凭什么要退缩?明明他对松阳的渴望,都已经到了咬住对方的喉咙、让那有毒的不死之血流淌进自己身体的地步。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份歇斯底里的索求感从何而来——松阳对他而言明明应该是温软的、甘美的,却总有黑色疾走的情绪在内心深处作祟,逼迫着松阳,也让他的爱意显得痛苦万分。
高杉垂着的眼帘下,眸色越来越深,视线也从正在灌注茶水的白皙手背,上抬到松阳微微俯着的脸。他稍微垂下手,有着繁复花纹的衣袖边缘就遮住了肌肉流畅的手臂,然后起身朝松阳走来。
在伸手触及对方的浅色长发之前,松阳轻轻合上壶盖,低声说:“晋助,我参加过你的葬礼。”
高杉脚步一停,完全愣住了。
“两年前在天照院奈落,我曾经短暂地存在过。虚他……”
松阳抿了抿嘴唇,停顿了一会儿,才摇着头轻轻笑道:“对老师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我可不知道那时晋助是将计就计假死的,只能看见尸体盖着白布,旁边放着晋助的烟斗;我离得又远,想偷偷掀开再看最后一眼都不行。那时心想,原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白发送黑发’吗?真是痛苦啊,痛苦到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连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什么时候眼泪都流光了,都不记得了。”
“老师,你是……”
高杉咬住了话头。
他几乎是一瞬间想了起来,在他的送葬队伍里,有一个与他人格格不入的陌生少年——眼神太温柔,亦太悲伤了。现在想来,那有百分之八十,不,百分之百是松阳易容的。
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为什么会软弱到那种地步呢?”
松阳低声道,“我跟在送葬的人群后,一遍遍想着,回忆每一个细节,如果在给晋助上药的时候就揭示自己的身份,说不定一切都会不一样;如果在对峙时主动拥抱晋助的话,虚也无法刺出那一刀吧?然而尽管在那种境况,我依然在畏惧自己的过去,也害怕看见晋助惊愕的表情,就因为这份无谓的软弱,才让事态最终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攘夷战争中,又有多少学生因为我的软弱,为了救我而死在战场呢?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
“那不是老师的责任。”
高杉直接打断了他。他的唇线抿得很紧,看上去马上要发火了。
“闯入天照院奈落是我的选择,带着同学上战场的人是我。这份罪孽,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老师来背负。”
松阳安静地注视着那似乎颤抖了一下的碧绿眼瞳。是他主动选择撕开血淋淋的过去,此时他自己也不轻松。但是脸上虽然敛了笑意,松阳淡绿的眸子却依然是温暖平和的,像春天静谧的湖泊。
“所以你才会问我,这样的你值不值得被我杀掉,是吗?”
如果不是注意到了晋助几乎发狂时说出的那些锥心之语,松阳也许并没能意识到,高杉有如此严重的自毁倾向。
在所有人踏过了跌宕起伏的十年,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最终决战,开启了时而平淡时而鸡飞狗跳的战后时代后,所有人都在迈步往前走,只有晋助一个人,被远远地丢弃在了村塾最后一年的冬天。
不是不愿意迈进,不是不愿意获得幸福,而是再往前的路太痛苦了。
对于他来说,一生的幸福都停留在了纯白无瑕的少年时期,如果再往前走,如果是那个因为复仇而背负罪孽的自己,就永远不会再有更幸福的时候。连在歌舞伎町建造新的松下私塾时,他都莫名坚持要将樱花树栽在庭院里同样的位置上。